【内容简介】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 命运就是这么奇妙,你想留住的,总要到最后才明白他们仅仅是一场烟花,你没想过去争得的,却如空气般不经意被吸进肺里,等想要脱离却发现。你再也离不开他。 是谁和她说过,人世间,总是命运无常,福祸难测。又是谁和她说过,业因果报、生死轮回。她以为前人说的必定正确,直到现在才明白,命运、因果,都是走投无路下的自我逃避。逃避即是等死。 风穿过身体每一个空隙,幻觉把时间拉长,地面是深渊,光在头顶渐行渐远。落地的瞬间,他心疼地想——那个傻瓜,又要哭了。 当活下去成为唯一的希望时,肉体的感受就变得不再重要。将来你就会明白,等你有了坚定的要为之付出一切的信仰后。灵魂的纯洁已经与肉身没有关系。 【编辑推荐】 那时,她是一贫如洗的女招待,他是世故冷漠的脱衣舞男,他们在社会底层的挣扎中疯狂相爱。 最憾动人心的爱情就是:当你想起来时,她是一段传奇!这是一个疯子和一个傻子的爱情。 红白蓝都市经典言情,演绎新世代浪漫传奇! 如果你错过了这样一本书,你将不知道,爱情曾经那样纯粹又浓郁地存在过。你将打开门,跟随人群,走入地铁。你将再一次面无表情,冷漠而又麻木。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异国奇缘 西方罗曼 都市情缘 主角:唐一路、白可 【正文】   一路疼,一路爱   作者:投我木瓜   楔子   白日当照,朗朗晴空,一切清晰的、隐晦的、美好的、罪恶的,那些让人类贪婪欲望沸腾的无数诱惑,都在光明的照耀下无所遁形。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然而在这新旧时代的交替下,总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卑微地仰望着光明。   拉满铁丝网的医院,白色墙壁上沾染着绿色藤蔓,青灰色的屋顶,阳光偶尔路过也觉惨淡的空气。   女人瘦削的身体,一半沐浴着阳光,一半深埋进阴影。她的手脚被束缚着,坐在大厅中央,医生、护士、以及所谓的家人,聚集在她面前。沉默。她的左边就是成排的窗,却没有上帝来为她打开。   “你认识这个人吗?”医生指着一个男人问。   她缓缓抬起头,露出小巧而倔强的下巴,刘海半遮住眼睛,疲惫地望着那个男人。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过于漂亮的脸,还是她熟悉的模样。她记得那些美好的日子,他们的爱情像春天的雨一样缠绵,像席卷内布拉斯加的雷暴一样激烈。可是命运终究没有放过他们。   她绝望的爱人啊。   良久,她闭上干涩的眼睛,嗫嚅着说:“不,我不认识他。”声音微弱。   男人穿一身得体的白西装,听到她的回答,叹了一口气,走到她面前蹲下,温柔地拿走她唇边的发,说:“小唐可,我是你丈夫。”   她木然的脸逐渐扭曲起来,瞳孔急缩,眼睛大睁,像听到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谎言,她的身子猛烈后倾,带着椅子在地板上咯吱咯吱地撞击。   “你不是我丈夫!你不是!”她哭喊着,身子不停抖动。而男人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医生跑过来按住她的肩膀,护士在一旁测试注射器的功能。   “放我出去,我没疯!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束缚住她手脚的皮革陷进她的肉里,金属连接的地方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的每一次呼喊都几乎要用尽最后的力气。   “你丈夫就在这里!”医生在她耳边大声提醒。   “他不是我丈夫,你们骗我!骗我!你们……”   手臂传来的痛楚使她的喊声突然中断,身体也不再挣扎,紧绷的肌肉僵硬一刻,随即松弛。她极力前倾的身体瘫软下来,除了喘息再做不出其他动作,只有两片干裂的唇瓣还在蠕动,不甘地诉说着什么。   病床被推进来,一阵忙乱,女人被推进电疗室。   男人守在电疗室的玻璃窗前,痛苦地望着里面正在剧烈的抽搐的女人,手隔着玻璃抚上她的脸。他的身旁站着一位高大的白人男子,和一个清秀的中国少年,三人都屏息静气。   女人的脸被罩上呼吸器,随着电流的通过,后背弯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少年不愿看到她如此痛苦的模样,用手捂住眼睛。   “你真的想把她逼疯吗!”白人男子扯过男人的衣领把他按到墙上,愤怒地质问。   男人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爱她!”随即把他推开,拉好自己的衣服。   白人男子后退两步,手臂被人拉住。   少年拉着他,看着电疗室的门说:“她要出来了。”   说着,女人被护士推出门。她两眼无神地躺在床上,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   “唐可,我的小唐可。”男人迫不及待地抱住她的头,在她鼻尖和脸颊上亲吻。   女人终于有了一丝意识,茫然地看着四周,手中触到的唯一的温暖就是男人的躯体。   “一路……”她不确定地念出脑中唯一残留的两字。   “是我。”他欣喜地捧住她的脸。   她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眼泪瞬间滴落,无助地伸出手祈求他的拥抱。   他紧紧抱住她,几乎要把她揉碎。   “一路!”声音里充满了不安和委屈,她埋首在他胸前哭泣。   看着在医院的走廊上深情相拥的两个人,护士们无不露出或欣慰或羡慕的表情。   “很抱歉,我们要带她去做持续治疗。”医生沉声提醒。   男人不舍的放开她,在她耳边轻声安慰。   待女人远去,男人的笑意还留在脸上,仍旧沉浸在之前的柔情中,他说:“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用那样……痴迷的目光看着我。”   少年皱眉看向男人,说:“这个时候的她,根本就不清醒。”   白种男人撇过嘴发出一声冷哼,他想揍男人,又像是不屑在他身上浪费力气,无处发泄愤怒,只好在青灰色的墙上重重一击。   “你他妈才是疯子!”他回身指着男人骂道,“住进这里的人应该是你!是你!疯子……”   他激动地把双手向身后甩去,打在少年身上。少年想拉住他却被他退开。他踉跄地走出楼道,走到阳光明媚的草坪下,张开双臂,对着偌大的医院厉声吼道——   “这世界全都他妈疯了!”   黑色大丽花   1990年的深冬,冷冽的黑夜,树在从加拿大呼啸而来的西北风的侵袭中,只剩下零星的叶子在战栗。北纬40西经100,美国内布拉斯加州,靠近公路的一座名叫“□”的地下脱衣舞俱乐部里,她再次遇见他。那时,她只是那里的一个女招待。她一贫如洗。   那是在黑暗中,在无数人的尖叫和欢呼声中,他穿着豹皮的衣服登场,容颜艳丽,目光流转,黑色蓬松的卷发。一开始,她以为他是个女人,性感的女人,狂放的女人,让无数人想为之犯罪的尤物。   灯光暧昧。充满□的口哨声从各个方向传来。他在钢管上扭摆腰肢,皮衣被一件件褪下,只留一件丁字裤遮住腿间的羞涩。而那羞涩全部都是伪装。他轻挑起腰间的一条丝线,一个转身,最后一层遮蔽即被抽去。他的身体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五光十色的舞台上。   “宝贝儿,抬起你的大腿!”   “哦,野猫,把你的屁股转过来!”   “美人儿,你丈夫在这里!”   台下的观众沸腾着,说着各种不堪入耳的话。只求让台上的人看他一眼。而那个□的人成功地满足着他们猥亵的欲望。弯腰、旋转,在钢管上若有若无地摩擦。深色的眼影溢出眼眶,用一种慵懒的姿势直晕染到他的太阳穴。微笑,撅嘴,像野兽一样露出牙齿做出撕咬的样子。   那一刻,除了她,没有人为他双腿间多出的一块肉心惊。她站在台下,手里捧着杯碟,湿透了后背。原来这个尤物是个男人。他用那副不管对男人还是女人都有着巨大吸引力的身体取悦台下一群放纵着自我原始欲望的腥臊动物。而她,作为一个女人,她为这样的他心疼。那种疼痛很熟悉,关于一些深埋在心底的记忆。莫名其妙地想哭。   不停有人进来,她刚好站在门边。事实上自从他出现在台上,她的腿就像被灌了铅。不停被门外进来的人推搡着,她依然固执地直视台上。   浓烈的香水味吹进她的鼻子,莉莉丝从身后环住她的腰说:“你也被他迷住了?”   她连挣扎都忘了,任凭莉莉丝的手在她胸前游走。   “他是谁?”她问。   “他是脱衣舞男。”莉莉丝说着,把手探进她的内衣。   “我是问,他叫什么?”   “‘黑色大丽花’,”莉莉丝咬上她的耳朵说,“他们都这么叫他。他和你一样,都是亚洲人,都有一头漂亮的黑发。”   胸部被捏得疼,她试着推开莉莉丝,但力气根本敌不过大她一号的白种人,内裤下的柔嫩肌肤被肆无忌惮地玩弄着。莉莉丝已经盯了她好久,这个来自东方的,有着介于女人与女孩之间的气质的异类,她的性感隐藏在她蹩脚的衣服里,只有同为女人的她才看得出。   “男人有什么好。”她把她推到门边的玻璃挡风屏上,啃咬着她胸前的敏感。   她的手被按在墙上,只有用力踢动双腿。   此时,后台丢上来一个话筒,台上的人接住。他拿着话筒对着人群,在台上转了一圈,人们疯狂的叫声通过话筒如狂浪般一波一波从音响里冲出。   音乐响起,他收回话筒,双腿大开,跪在台上。他唱:“男人为什么嫁不出去?因为不知道深浅。女人为什么嫁不出去?因为不知道长短。”   他用的是中文!   “哈哈哈哈哈……”被莉莉丝侵犯着,她竟然还能笑出来。大笑着,胸脯在莉莉丝的嘴里一起一伏。这是北京后海的那些酒吧里最流行的段子。她曾经听她的妈妈唱了无数次。直到她一觉醒来,来到大洋彼岸,再也没有人唱给她听。   她的笑声被人群的呼声盖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这些听不懂中文的美国佬根本不在乎台上的人在唱什么,他们暴躁地踢着台子,让他接着做出更火辣的动作。   台上的妖精依旧跪着,如此屈辱的姿势下,脸上的神情却高傲异常。他微微昂着头,举高手里的话筒,所有人都以为他即将开唱。连她也这么认为,因为他微扬起的脸在污浊的灯光下,那么的明亮耀眼。她的裙子已经被莉莉丝撩起,内裤被褪到小腿。她像是被那朵黑色大丽花夺了魂魄,无法动弹。   可是期待中的歌声并未响起,台上的人猛地低下头,挥着话筒凶狠地向踢他台子的男人的脑袋上砸去!   嗡!巨大的撞击声被话筒放大到极限,惊醒了早已疯魔的人们,也惊醒了她。   鲜血、酒汁、荷尔蒙,还有什么能让野兽更兴奋!短暂的停顿后,动物继续狂欢,为给他们带来刺激的尤物的绝妙表演喝彩。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莉莉丝,趁她还没站稳的时候捡起地上的空酒瓶子砸碎,尖利的玻璃指向那个正欲扑过来的女人,说:“再走近一步我撕烂你的脸!”   莉莉丝看着她胸前半露的春光笑着:“还有下一次的,小女孩,你别想从这里逃走。”   她一只手举着碎酒瓶子,一只手慌乱地拉上内裤,攥紧领口,且行且退地离开挡风屏。   退后的途中她不住地用余光看着台上,那个人正一件件捡起脱掉的衣服,把它们仔仔细细穿在身上。最后,把手伸进裤子里缓慢地调整丁字裤的位置。台下又是一阵疯狂的叫嚷。   一个男人正好在她身后打手枪,她经过的时候,被那玩意儿喷到一点在身上,她无暇顾及,只想在他走之前到后台见他一面。   后台,半裸的男女走来走去。地上都是衣服,她几乎无处下脚。在清一色白的躯体中寻找那个黑色卷发的黄种男人并不困难。她远远就从镜子里看到他的豹纹衣服。她吞了一口口水,握紧碎酒瓶的瓶口,与一个个□的躯体擦身而过,目不转睛地看着镜子里那个被紧身衣勾勒出完美线条的男人。   “嗨。”她跟他打招呼,声音一出口,自己都难以置信。她竟然就这样站在了他的面前。蓬头垢面,衣衫不整。   男人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绕过她的身侧,去拿化妆台边的纸巾。   她看着他的眼影被一点点擦掉,他本人最真实的样子一点点露出,激动得忘记说话。她辞藻贫乏,除了漂亮不知道还能如何形容他的长相。   男人开始擦唇膏,嘴唇在面纸下动了两下说:“你找我?”   她被他的线条如同飞鸟翅膀一样的嘴唇攫取了所有注意,竟没听见他的话。直到那张残留着口红的唇瓣放大在她眼前她才回过神来,红着脸往后退了一步,却发现退无可退。身后就是墙壁,而身前,是男人并不算高大的身躯。   舞台上以为他很高,其实他只高她一个头,比起身材壮硕白人,只是一般。   “蠢妞儿,别在这里浪费大爷我的时间。”男人说着纯正的中文,带着京腔,斜着眼睛看她。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紧紧把酒瓶护在胸前。她竟然离他这么近!   男人突然俯过身在她肩头闻了闻,切了一声说:“刚被人上过,太脏!”说完,重又走到化妆台前。   “黑黑……黑色大丽花!”她鼓足勇气叫出他的花名。男人正交叉着腿坐在化妆台上取下头上的假发,听到她用中文叫他,笑着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你又蠢又脏,还磕巴。”   “我……我……”她向前走了一步,突然发现手里握着东西,吓了一跳,把酒瓶子扔到地上,傻笑着走到他身后说:“我也是中国人,我很想认识你。我,我喜欢你!”   男人的头发不长,黑亮黑亮地,他用手拨了拨,那些发丝很柔软地垂在耳际。   “想找个人养你就去找金毛鬼,我没钱。”男人解开上衣的扣子开始换衣服。   她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的裸体,还是被狠狠地震撼到了。他肤色偏白,肌理细腻,宽肩窄臀。男人毫不遮掩地当着她的面换衣服,对上她如痴如醉的目光,无所谓地笑了笑。   有人从台上下来,经过他们身边时故意擦到男人的身体,男人毫不客气对着那人的屁股踹过去,那个白人被踹翻在地上也没还手,对男人嬉笑着说:“路,待会儿去喝酒。”   “喝酒?”男人对着他的肚子又是一脚说,“你他妈想喝我的椰子汁吧!快去换衣服!”   白人爬起来,对男人抛了个媚眼跑到另一边的化妆台。   “你叫路?”她期待地看着他问。   男人从镜子里仔细看着刚卸完妆的脸,用无名指的指尖轻轻抹掉嘴角残留的一点唇膏说:“我姓唐,叫唐一路。”   居然这么轻易就得到他的名字,她受宠若惊地说:“唐一路先生,我姓白,我叫白可。”   唐一路穿上齐膝长靴,炫目的蛇皮紧裹着他的小腿,凸显出他优越的身材比例。他在落地镜前转了一圈问:“喜欢吗?”   白可赞道:“喜欢!”   唐一路瞟了她一眼,从她身边走过,故意撞了她一下。他从地上一堆衣服里找出自己的大衣穿上。再次来到镜前照了几遍,不满意地一次次把里面毛衣的领口拉低。终于拉到他满意的位置,几乎快看到乳晕才罢休。他转过身对看呆的白可说:“喜欢就靠自己的本事去买,为了钱陪男人睡觉,很贱,你知不知道。”   白可反应过来的时候,唐一路已经从后台的演员通道离开。不多时,狭窄的化妆间里涌进下一批表演者,一堆年轻火辣的女孩子。在这个名叫“□”的俱乐部,男人女人轮番上演,用自己熟透的身体点燃动物们的激情,刺激他们的性欲。   在这样一些人中,唯一没有出卖自己身体的就是那个名叫唐一路的男人。那个让她痴迷的男人。那个带着她体验了极致快感,引爆她所有冲动,最终带着她从这里逃离。   这里,在这所公路旁的俱乐部里,观众大多是来往于各州的卡车司机。色情、毒品、艾滋病,都通过这些社会底层的人传播开来。他们重复着越挣扎越堕落、越堕落越快乐的日子。   那朵黑色大丽花就如同黑暗的悬崖中的一棵孤芳,在迅疾的寒风中傲然绽放。   而白可,就像个刚学会攀爬的动物,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爬起,向他靠近。   十米的距离,隔了百多的人,她每天晚上站在人群后面望着台上姿态妖冶的男人,每次都全身湿透。偶尔得到男人一个若有似无的目光,都会兴奋得整晚睡不着觉。   这些就好像是昨天的事一样。   “白可,你为什么会爱上他?”   “为什么?我想想,我十一岁来到美国。十七岁的时候,我找不到工作只好蹲在大街上饿肚子。当时,他给了我10美元。”   “就为了10美元,你这么千辛万苦地去找他?”   “千辛万苦?我不觉得啊。”   贝莉看着白可这个中国来的女孩子的笑容,几天找不到水洗脸,她的脸上已经布满尘沙。她无法理解这些东方人的想法。这个女孩子看上去不到20岁,却一个人开着一辆雷鸟,沿着荒凉的635号州际公路的支线,一路经过内布拉斯加、堪萨斯、俄克拉荷马,最终要去德克萨斯。她说在那个长满羽扇豆和山核桃树的地方,有她最爱的人在等她。   “他其实早就已经死了吧。如果他活着,怎么会让你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   “不,他没死,真的。你如果见到他就知道了,那样的人怎么会死呢?他很漂亮,很温柔,很……”   “可是你连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还是说,他根本就是你幻想出来的男人?”   “他说我是丑八怪,从来不跟我拍照,他自己也不拍。”   白可在记忆里勾画着男人的样子,他颌骨流畅的线条,开阔的锁骨,粉红色的乳晕,圆润的肚脐可以放下半颗珍珠。他双腿之间有个一生气就会举起的巨大手指。他的腿很修长,皮肤比许多白人女孩都细滑。他的脚趾像一个个贝壳,她第一次从它们身上一一舔过去的时候,他居然没有忍住,洒了她满脸。   她是花了多久才能尽情抚摸他的身体?   好像也没有多久。她总是站在离他十米远的距离,十米,不多也不少。他的身体可以完全被看清,如果被他发现,她也有充分的时间逃走。那些日子,她只当做是一种游戏,却没想一场游戏也有胜负。   她端着给客人的啤酒在桌椅间穿梭,他在后面追。很多人在看好戏,也有一些人趁机占他便宜。他用拳头一一回敬那些敢碰他身体的人,还不忘冲她喊:“你站住!你竟敢偷喝我的酒!”   她把酒送到客人桌上,一着急差点打翻。她提着裙子跳过身后的椅子躲到吧台里,对着正往她这边追过来他大声说:“我喜欢你!”   喝酒的人开始起哄,举着酒杯祝福他们。那是下午,俱乐部里还没有很多人。门被推开,室外的阳光透一点进来。充满烟酒和香水味道的屋子里忽明忽暗。   她看他的脸也是一下清楚一下模糊。清楚的时候,他在向她走来,模糊的时候,却看不到他了。她正在用目光搜寻着,嘴忽然被捂住,她被从后面拖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里正在方便的几个男人看到有女人进来,都慌忙提上裤子跑出去。   破旧的木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他揪着她的后衣领瞪着她道:“再跟着我我就□你!”   她并没有被吓到,只是看他看呆了。他对上她眨都不眨的眼睛知道自己的警告没有用。他把她推进隔间,手伸进她的衣服说:“我□你可不会给你钱。”   他的手指冰冷,在她胸衣的下缘来回轻抚,她本能地隔着衣服按住他的手,惊慌地看着他。看到他戏谑的笑,她也笑出来,松开手说:“好啊。”   他挫败地别过脸,撤回手,深吸一口气,回过头的时候用力捏住她的下颚说:“你脑子有病。”   她的头被重重往后甩去,等那一阵晕眩过去,他已经不见了。只有门在滴嗒的水声中嘎吱嘎吱地摇晃着。   又是一个黑夜降临。零下十七度。西北风。   今晚没有他的表演,她扫兴地站在角落听客人吩咐。她一直留着很长的刘海,盖住大半张脸,昏暗中根本看不清长相。衣服也是最普通的灰衣灰裤,遮盖住所有女性的特征。如果她不说话,整个人就会变成烟雾缭绕的幢幢人影中的一个。在这里,做影子比做一个女人更容易生存。   夜场进行到一半,气氛也达到最High点。各种液体倾泻而出,她站在最边上也不能幸免地被淋上酒汁。一直看她不对眼的领班找到她让她去镇上买咖啡豆。俱乐部的位置偏僻,但这附近有很多酒馆、旅社和商店。领班指定要镇上的咖啡豆,她只好在天寒地冻地深夜步行几公里去买。   幸好,她已经习惯了。只要他在这里一天,她就不会离开。   满仓的欲望   裹上就快要露出棉絮的大衣,她揣着领班给的10美元上路。   外面真的是冷啊。两天前下的雪还积在地上,天空飘着细碎的雪粒。风把她的刘海吹到耳后。   这个时候俱乐部周围还是有很多人在活动,有些司机为了省钱干脆住在车里,她经过的时候听到他们鼾声冲天。仔细听还能听到小提琴的声音。她没在意,走远几步渐渐听清了调子,她惊讶地回头。那是《梁祝》!她怕自己听错,用手掩着耳朵向乐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路灯下,昏黄的灯光呈圆椎体的形状射到地面。细小的雪粒在四周飘散,落在柔软的黑发上,被凄美的小提琴声融化。   那是她魂萦梦绕的人啊。   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脚,一步步向那个人走去。站在离他十米远的地方,静静聆听。   唐一路轻车熟路地拉着曲子,眼睛不停瞟向四周,期待有人在地上的琴盒里扔几个硬币。他用粗线的围巾裹住半张脸,穿着与平时完全不一样的保守装束。   硬币与琴盒撞击的声音非常悦耳,他想到可以用它们来换酒,心情愉悦,拉得更加起劲。劲头还没过去,不远处一个熟悉的灰色人影让他眉头一皱。怎么到哪里都会遇上那个傻妞。他假装没看见她,希望她听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了就赶快离开。   可是他手都拉酸了她还没有走。难道真是等着他□她?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他刚想转身却在看到那个傻妞的动作后定住。她居然就着他的音乐一个人跳起舞来,跳的还是古典舞。虽然穿着厚重的衣服,从她手部的动作还是能看出她是有几分功底的。   他略微诧异,眼前一亮,又想到了一个很好的赚钱方法。   余光中看到那傻妞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突兀地在一首曲子的中途停下,一把把琴扛在肩上,大步走到她面前把她往后推了一把说:“你还缠上我了是不是。”   白可举起的手臂僵在半空,唐一路口中的白雾喷到她脸上,她傻傻地眨了眨眼睛。睫毛上落着冰,挨着眼皮凉凉的。   “我……我……”她又开始结巴了。   唐一路左手扛着琴,右手撑着她的肩膀说:“我知道,你要说你喜欢我是不是?”   白可头点得跟捣蒜似的。   唐一路对这个女人一根筋的思维已经领教过了,懒得再说什么。他毫不客气地拉住她的衣领,把她拉到路灯下。   暖色的灯光一下让白可的眼前明亮起来。她抬头看着在灯光中泛出晶莹的雪花,欣喜地伸手接过。   唐一路在她头上重重拍了一记说:“不是带你来赏雪。”   白可对唐一路嘿嘿直笑。能和他站在同一片灯光下,她感到很幸福。   “待会儿我拉琴,你跳舞。”唐一路吩咐道。   他重新把琴在脖子上架好,见白可还在发呆,催促说:“你像刚才那样跳就行。你不是喜欢我吗,喜欢就跳给我看啊。”   白可兴奋地说了一句“我喜欢你”,接着就把棉衣脱了,摆好准备动作。   然而这次唐一路拉的并不是《梁祝》,而是《义勇军进行曲》。他故意耍她。   白可听了一小段,改变了姿势,就着音乐跳起了红色娘子军的舞蹈。   唐一路看着她还算标准的舞姿,略微诧异。看来人还真是不能貌相啊——她比他想象的还傻。   路过的白人看他们这么卖力的演出都驻足欣赏了一会儿。   转眼,唐一路的琴盒里又多出好几张钞票。有钱赚,他拉得开心。不管白可冷不冷,累不累,他把那首曲子连拉了三遍才停手。   数数今天的收益,喝一周的酒足够了。从里面抽了10美元不由分说地塞进白可的口袋里,他提起琴盒就走。   白可一句话不说,看着他离开,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才伸手摸了摸那10美元。这是他给她的第二个10美元。   跳舞跳得浑身火热,她拿起雪地上的外套,迎着寒风一蹦一跳地去镇上买咖啡豆。   那一年,她18岁。   她没想到,多年后的一天,她会身在直达德克萨斯州615州际公路上。这一路,从繁华都市开到飞沙走石。经过草原、穿过山丘,□的岩石在风吹雨淋中龟裂,风中夹带的细小沙石蛰疼她的脸。苍凉大地,冰冷湖泊,这些景色在她眼里与一场偶然而至的阵雨没有分别。   雨滴落在脸上,像他的亲吻。湿透的衣服粘在背上,像他的爱抚。往前走,往前走,在这条公路的尽头,就是他在的地方。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   忽远忽近的歌声,有人在低声唱。伴着雨落在屋檐,落在她激荡的胸中。   “白可,白可!”   贝莉在她耳边不停叫着她的名字,怕她一睡过去就醒不来。这么困难的路都走过来了,就算在路边看到尸骨,就算被一群男人半路拦截,她都没有屈服过,今天,却在一场阵雨中病倒。   “你听见他唱歌吗?”昏沉的白可说着她的母语。   “你说什么?”贝莉焦急地问。   “他在……唱歌啊。”   嗫嚅着干裂的嘴唇,她挣扎着想坐起身子以便能更清晰地听到歌声,可是歌声却越来越微弱,直至消失。眼前的是公路旅馆里最常见的白色百叶窗。一丝寒风挤进玻璃的缝隙,从她滚烫的脸颊边滑过。   半阴的天,和多年前一样。   她躺在地下室的床上,头动不了。只能用尽力气把眼珠向上望去才能望到一点从排风扇的空隙里透进来的光。   嗓子很干,喉咙里像有东西堵着。手心都是汗。她记得这种感觉,她生病了。生病就会死,这是妈妈曾经告诉她的话。眼前忽然浮现出妈妈的脸。她坐在床边叹息着说:“没有我你可怎么活哦。”   真的是妈妈的声音!她伸出手想拉住妈妈却被她一把甩开。   “我不是你妈!”   唐一路从床上跳起来。他好心好意来看看她,叫了她半天居然被当成她妈。这屋子里一股霉味,又阴又冷,让他多待一刻都难受。反正这家伙也没死,他没这么多闲工夫在这里守着。   把带来的药放到桌上,他转身就走。   “妈妈!”   白可凄厉地叫了一声,半个身子探出床边。   唐一路皱了皱眉头,不情不愿地走回床边扶起她。   白可一触到他的衣服就紧紧抓着不放,嘴里不停喊着妈妈。他被她扯得差点撞到桌脚,膝盖顶着床沿才没翻过去。白可顺势倒在床上,唐一路趁她吃痛的时候,把她双手抓住固定在耳朵两侧。   “你不是我妈妈?”白可迷蒙着双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唐一路闻到病人嘴里特有的一股腐败味道,嫌恶地弹起来,退离床边。   “我当然不是你妈妈。”他冷冷地说。   白可意识稍微清晰了一点,努力思考了一会儿说:“你是……唐一路?”   他讽刺道:“是啊,我就是你喜欢的那个唐一路。还以为你有多喜欢我,生病了只会喊妈妈。要真的喜欢,应该是喊我的名字才对吧。”   排风扇被窗外的风吹动了两下,屋子里光影流转。白可原本就不太清明的脑子现在更是有些不真实,屋子里多出的那个男人像只是个虚幻的影子。可即便是对着影子,她仍是拼命扯着嘴角说:“我喜欢你。”   在这昏暗潮湿的狭窄空间里,她的面容苍白却很干净。病中的女孩子有一种纤弱的美,这个貌不惊人的傻妞也不例外。唐一路再怎么冷漠,毕竟也是肉长的心。他不忍丢下她一个病中的单身女人,再说她多少也是因为他才生病。如果知道昨晚她还要去镇上买东西,他才不会拉着她跳舞。这家伙真会自找麻烦。   看到桌上的药,他抓了抓头发,走到桌边。   白可看着唐一路为她倒茶、拿药,晕乎着脑袋一下把他看成妈妈,一下又变回唐一路。不管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她都很高兴。   “吃吧。”   唐一路把药塞进她嘴里,水送到她嘴边。只是一个抬头的动作就让她满头大汗,终于吃完药,他给她盖好被子,坐在床边等她睡着。偶尔有人从排风扇下的地面经过,巨大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一闪即逝。唐一路眯着眼睛看那唯一的光源。他刚独自出来讨生活那阵也是混的很惨。没有家人的支持,没有钱,没有朋友,连工作都找不到。被白人歧视,因为自己愚蠢的同情心被骗光所有家当,没有人愿意收留他。最终他选择去做脱衣舞男。一个人在异地生活的艰辛他充分体验过了。   他深刻明白,人,还是要靠自己过活。对别人的同情其实是在扼杀他人独立生存的意志。   像他这种走在堕落的边缘的人所要承受的巨大痛苦,已经让他无力再去帮助任何人,特别是那些已经自甘堕落的家伙。   想到这里,他撤去了平时的伪装,怀着几分惋惜地朝白可看去。   白可汗湿的头发粘在脸上,被子拉高到掩住了鼻子。他叹口气,帮把她的被角拉低,犹豫了一下,用食指的指甲拨走她脸上的碎发。   原来她的额头很饱满,鼻子秀挺,嘴唇……   白可的嘴唇突然动起来,吓得他迅速收回手。   “你怎么还不睡!”他有些恼怒地问,心怦怦急跳,有种做了坏事被当场抓到的心虚。可是他为什么要心虚?   白可没有回答他,嘴唇依旧在动着。想必是在梦呓。唐一路骂了她一句傻妞,看看天色也不早了,赚钱的时间绝对不能耽误。他站起来又看了看白可,发现她嘴唇还在翕动着,有些好奇她在说什么,确定她确实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后,他俯到她脸旁细听。   白可的声音很微弱,他的耳朵几乎要碰到她的嘴唇才能听清。她竟然是在唱歌。她唱:“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这夜莺歌唱,更爱那花一般的梦……拥抱着……夜来香。”   唐一路以为自己幻听,更加凑近了。白可的嘴唇在他耳上轻轻蠕动,痒痒的。他抬起头挠了挠耳朵,确定自己不是幻听。   兴许是被他打断了,白可不再唱歌,安安静静地沉睡。他看着她的睡脸失了神。   一个黑影从他身上踩过,屋子里的光线逐渐暗淡。   他真的该走了。   地面上的阳光把公路边的树木染成金色,到处是风。他深呼了口气,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到那种逼仄阴暗的地下室了。他一定要往上爬,不停地,直到到达顶端!   “路,今天是铁笼驯兽,你当豹子哦。”   同台的男演员走过来暧昧地搂过他的肩膀。他用手肘把他顶开说:“把你的鞭子收好,要是弄破我的皮肤就有你好看!”   男演员对他的火爆脾气有所顾忌,赔了个笑脸自觉地跑进换衣间。唐一路白了那男人一眼。他能在这个堆烂泥里混成今天这样,除了有手段还必须有拳头。拿上早已经为他准备好的演出服换上,他哼着小曲在镜子前化妆。   莉莉丝经过他身边听到他在歌声,走回来问:“你唱的什么?挺耳熟的。”   唐一路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唱歌,顺着调子接着哼了几句:“天下的花儿都一样……”他笑起来,说:“你不可能听过,这是我家乡的曲子。”   莉莉丝耸耸肩:“白经常唱这首歌。”   唐一路画着眼影的手停了一下,说:“她那样的货色你也感兴趣?”   莉莉丝给他递过睫毛刷说:“她可是个青涩的小樱桃。总有一天,我会把她带上我的床。”   刷子偏离了上睫毛,在他眼尾留下一颗痣。镜子里莉莉丝的背影摇晃着腰肢。   “该上场了。”刚才的男演员换好衣服出来提醒。   他抽了张面纸擦掉眼尾的睫毛膏。不管什么樱桃都与他无关,他目前最重要的是挣钱。熟练地套上□用的铁链,他走到舞台下等着上场。   台上,肥硕的司仪拿着话筒大声地宣布:“下面,让我们欢迎‘□’最最性感,最最放荡,在□的时候,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把他当做最佳性幻想对象的,黑色大丽花!”   在浪涛般的欢呼声中,他拉开内裤,把含有春药的喷雾剂喷到自己的□上。今天的重头戏——性虐下的激射!   他不是Gay,也不是□爱好者,表演的时候只有在药物的作用下才能□。他用自己的身体为这些积累了满仓的欲望的男人提供视觉的刺激。他从不觉得这是可耻的,大家各取所需,公平交易。   在皮鞭的挥动下,他用人类几乎不可能做到的姿势扭转着身体。五彩灯球在他头顶转动,男人们在台下激烈跳动的频率直达舞台。有很多次,他站在这台上,以为它随时会坍塌。   今天欢呼的人群中,没有她。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全身脱光的一瞬间会想到那个女人。那个永远像影子一样贴住墙壁注视着他的女人。   “驯兽师”把他推倒在圆桌上,用鞭子缠住他的脖子。他一边摩挲着自己的□,一边装作痛苦不堪地挣扎。有个红头发的男人想跳上台子被拿着棍子等在一边的打手一脚踹了下去。他的视线只在那男人身上停了一秒就不自觉地转到她经常站立的那个角落。   然后,他意外地看到了她。   今天的她和以往不太一样。以前她总是站的直直的,又不是军训,不知道她站那么笔直做什么。但是今天,她裹着厚厚的衣服,歪着身子靠在墙上,像一团松软的棉花。   “你在干什么?”   同伴在他耳边提醒。按照预定的步骤,他现在应该开始呻吟了。   所有的灯光都汇集到他的身上,台下一片黑暗。但是他知道,她在看。他从跪趴的姿势转成半跪。同伴开始用铁链捆绑他的双手,脖子被套上项圈,连着项圈的铁链被同伴握在手里。同伴走到他后方,把铁链一圈圈缠上他的脖子。   双腿被极力拉伸,□的□充分暴露在观众们的视线下。   包裹着绒布的鞭子在他身上落下,不疼,却完全激不起他的性欲。他不知道今天的自己是怎么了,已经过了预定的5分钟却还是达不到□。突然,他抬起头,向白可的方向望去。   她苍白的脸,她呻吟般的歌声,她的嘴唇在他耳上蠕动的感觉一一闪过脑际。   他说:“再跟着我我就□你!”   她说:“好啊。”   电流从他的小腹升腾到脑际,极乐的快感迅速在盆腔里扩散,激射。喷发过后,冰冷的□落到双囊之间,他紧绷的身体得到释放,迅速瘫软下来。   充盈在下身的血液还没来得及回转到脑部,他感到听力瞬间消失,眼前那五彩的灯光把他带进德克萨斯州长满各色野花的草原上。阳光明媚,微风骚动他的头发,蓝色羽扇豆的香味停留在指尖久久不散。   “Black Dahlia!Black Dahlia!Black Dahlia!”   嘈杂的欢呼声把他拽出幻境,听力很快恢复,鲜花刹那凋谢,眼前所见的只有黑色的屋顶和俗艳的彩灯。   台下的灯光亮起。污秽的人群中,他一眼就找到了她。她,白可,让他想起了蓝色小野花的女人。   铁笼撤下,冰冷的链子被移开。今天的表演结束了。   肉身与灵魂   她走出俱乐部,扑面的寒风吹来。还在低烧着,耳朵仿若被人轻柔捂住,把四周的声音隔开很远。   俱乐部门前的雪被扫堆在两侧,雪的底部污浊肮脏,还混着飘落的腐烂的叶子。她仔细搜寻着那些落叶的尸体,不敢懈怠,似乎在躲避什么,躲避一不留心就会窜上脑中的他的挣扎、他的呻吟。心疼。   走到路尽头,她忽然停下来,四处张望,像个随时准备恶作剧的孩子。她搓了搓冻僵的手,戴上外套的帽子,从路中间小跑至边上,半蹲下来,轻盈一跃,咯吱一声落到雪上。   “呵呵。”她笑着,在雪上来来回回按脚印。回头看时,脚印密密麻麻铺了一地,拼成了五角星的形状。   恍惚间,一种悲戚的感觉突然而至,她整个人倦怠无力到无法支撑身体,双手抱在胸前,失去重心,猛地跪倒。   脚下的地面在轻轻晃动着,变成一条船。   海面突然飘起大雪,她的船前行缓慢,一下午的功夫就被染成白色。船舱挤满了人,她和妈妈只能待着甲板上靠货仓的地方。十几个人零零散散地坐在她们身旁,她已经记不清他们的面容了。   那时,她只知道他们要去美国。而美国,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个很美的国家。童话故事里,这样的国家通常都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她们已经走了快一个月。   两天没有吃饭,妈妈说她们的钱用完了。美国很快就到,很快,她们就不会再挨饿受冻。   那场雪仿佛就是来给她们传达喜讯的,一直不停的下啊。转眼就在甲板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她提起裙子兴奋地在雪上跑,按下自己小小的脚印。船上就她一个孩子,她孤独了好久,老天爷终于听到她的期盼,给她送来欢乐。   可是这欢乐没有持续多久,她从船头回来的时候,妈妈不见了。   她焦急地询问周围的人,他们都用奇异的目光看着她,不说话。货仓的门突然被打开,走出几个陌生的男人,她受到惊吓,急忙躲到大人们身后。等他们走远,她灵光一闪,推开没有关严的货仓大门。   至今她都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些什么,味道很糟,类似腐败变质的橘子,带着股酒味。她迟疑了很久才试探性的往里走了三步。是三步,她记得那么清楚。她的妈妈就躺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全身□。血迹有如爬虫,在她嘴角边上,小腹四周,大腿根部,游移。   妈妈的每一次呼吸都会带动胸部轻颤,看到她进来,她微微抬起手,把压在身下已经撕烂的衣服拖出来,盖在身上。   她不知道妈妈是怎么了,但她知道她肯定不好,非常不好。腿在打颤,连下巴也抖起来,她站在妈妈面前,她一向最在意整洁,总是把她和自己打扮得靓丽的妈妈,此刻却蓬头垢面、全身上下沾满泥土和鲜血的妈妈,最爱对她笑的此刻却紧咬下唇,泪水在脸上滚落的妈妈。   她不是个爱哭的孩子,在那个时候更是哭不出来。在妈妈的眼泪面前,她的流不出泪,是一种罪恶,一种背叛。她难受,却无可奈何。   妈妈流着泪,把破损的衣服一件件穿好,把褶皱的地方抚平,抬起头时,是笑着的。她朝她挥挥手,像是平时喊她吃饭的样子。她木然地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啪,她的脸刺痛,直痛到心里。   “你哭出来!”妈妈的声音嘶哑,最后两个字完全是从气管里发出。   眼泪听了母亲的命令,汹涌而出,她努力睁大双眼,看它们一颗一颗滴落在脚边,打湿鞋子,终于,她发出一声嘶喊,哭倒在地上。   肩膀被人用力推着,她不得不撑着地面,手心的寒冷彻骨。   “小傻妞,你跪在这里干什么呢。”   唐一路用皮鞋的尖端戳着白可的背。今天收到的小费是往常的两倍,他和同伴约好去喝酒,一出门就看到雪里有一团灰色的东西,他脑中第一个就闪过白可的样子。没想到还真的是她。   “怎么,你在祈求我多看你一眼?”他弯下身,看着她的额头问。   白可扬起脸看他,泪光涌现。   这种眼神他见过太多了,那些从美国偷渡过来最终沦落风尘的女孩子,她们最初也是这样的楚楚可怜,可是最终,都在种种诱惑下泥足深陷,眼神也失去了那一点至少还能用来博取同情的光彩。   “路,快!”   同伴都坐上了车,在车里大声催促着。   “马上!”他转身答道,又回过身拍了拍白可的头说:“快回去吧。别以为你病重了我还会像今天一样照顾你。”   唐一路的脸从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天的青色浓云。她呆呆地看着墨色的天空,天边泛着铜锈红,预示着还要有好多个阴天。   脖子抬得酸,连带腿也酸起来。她试着爬起,可是膝盖被塞了冰块,每动一下都扎得疼。她试了几次就放弃了,把膝盖紧紧抱在胸前,抵着下巴,她希望它们一会儿就能恢复过来。   无聊地数着雪上留下的脚印,一双脚停在眼前。   “磕巴妞,你走不走?”男人在头顶说。   她顺着声音向上望去,刚刚离开的人又回来了,皱着眉头,手插在漆皮大衣的口袋里。不管什么姿势都很漂亮的人啊。她不自觉地笑起来。   “笨蛋。”唐一路低咒一声,粗暴地环住她的腋下把她提起来,抓着她的两臂按到自己肩上,挺身背起。   “不要让你身上分泌的任何液体弄脏我的衣服。”唐一路略微偏过头警告。他背着她跨出雪地,朝她家的方向稳步前进。还好这个傻妞不重,不过味道不太好,他今天回去一定要好好洗个澡。希望他洗完澡以后还有卖酒的地方。想到这里他把背上的人往上颠了颠,加快脚步。   半睡着的白可被他颠的清醒了些。睁开眼看到的是男人筋肉微张的脖子,领口很低,隐约能看到他胸前的两粒茱萸。他脖子上的银链子经过路灯下,闪出耀眼的光。堵了一天的鼻子因为姿势的改变通了一点,男人身上的香味阵阵飘来。她闻着这味道,大胆地把脸贴住他的脖子,汲取他的体温。   像靠在妈妈怀里,她哭够了,也哭累了。妈妈用手替她擦干眼泪,她看到她指甲里都是黑色的泥。   “孩子,哭完了,就好了。”妈妈的声音依旧沙哑着,比先前柔和了些,她说,“当活下去成为唯一的希望时,肉体的感受就变得不再重要。将来你就会明白的,等你有了坚定的要为之付出一切的信仰后,灵魂的纯洁已经与肉身没有关系。这副躯体,要不是借着灵魂的托升,早就葬送在这茫茫的大海里了。”   “妈妈,你又在念诗吗?我听不懂。”   “很快你就会懂的,你不得不懂。”   这些年来,她不时把妈妈的话拿出来细想,她一直不明白,肉体是灵魂居住的地方,连肉体都不纯洁了,灵魂又何以保持她的干净。   直到她遇到了他。他的十美元,他艳光四射的表演,他卸妆后的略带疲惫的脸。她喜欢这个人。   她也知道这些年来,她都活得很迷糊,很压抑,可是只要一想到他,就高兴。   于是,她义无反顾地,让他成了信仰。   天旋地转,不知何时,她被扔到了自己的床上。   嘴里被塞进药片,一大杯水灌进来,她没来得及吞咽就被呛到,剧烈地咳嗽。   唐一路怕她的口水喷到衣服上,迅速跳开。见她把药都吐了,不耐烦地又拨开一粒放进她嘴里说:“快吃!不然我就□你。听说女人发烧的时候,那里的温度最适合进去,很舒服。要不然你让我试试?”   唐一路用的是半开玩笑的口气。白可吃完药后,二话不说开始解自己衣服的扣子。脱到只剩一件毛衣的时候,唐一路惊觉她的意图,狠狠把她脱下的衣服扔到她脸上说:“别那么贱,你愿意,我还嫌你脏!”   白可把衣服抱在胸前,看着他喃喃地说:“当活下去成为唯一的希望时,肉体的感受就变得不再重要。”   “你说什么?”唐一路被她的行为搞得莫名其妙。这个女人总是不按章法做事,脑子有病一样。   “等我们有了坚定的要为之付出一切的信仰后,灵魂的纯洁已经与肉身没有关系。”她空洞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面前的男人身上说,“唐一路,我喜欢你。”   “你倒是不放弃任何一个可以跟我告白的机会啊。”唐一路嗤笑一声,甩开门走了。   他一走,屋子里立刻冷了下来。像货仓一样的寒冷。   她把所有能保温的东西通通堆到床上,药力的作用让她很快就昏昏欲睡。   睡梦中,妈妈的手顺着她的头发轻抚着她的脸。   十美元人生(一)   平均每天有三百辆卡车停泊,有两百人观看色情表演,一百三十七人接受□易。   观众与舞台的距离,法定规定必须达到一米。但很少有色情场所能做到这一点。   平均每天有五十一位表演者登场,男女各半。群舞四场,独舞两场,特级表演一场。所以,几乎每一天都有人在台上纵欲。台下的,则不计其数。   这里的白人不让他们的女儿来俱乐部的借口是:空气里都是种子,只要你呼吸,就会怀孕。   在白可看来,空气里并没有种子,有的只是他的味道、他的汗水。   现在,她正随着他的身体散发出的每一个微粒,穿过叠嶂的人群,一步步向后台走去。   “小白可,你的活干完了吗?老往后台跑老板会不高兴的。”   莉莉丝半路拦住她,看她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睁大眼睛,秀色可餐。   “我今天不上夜班。”白可生硬地答道。稍稍往后挪了几步,从她身旁迅速跑开。   一个男招待走到莉莉丝身边说:“你要搞不定她,就让给我吧,已经有好几个人问我她的价格了。”   莉莉丝回头给他一巴掌,厉声说:“别打她的主意,你这杂种!”   白可隐约听到他们的对话,更加加快脚步。后台的化妆间里,唐一路专用的那面镜台上放着特意为他准备好的鸡尾酒。淡黄色的像果汁一样的酒。她假装从容地从那儿经过,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满意地在杯口留下一个口红印,然后放下杯子从容离开。   甜辣的香味从唇齿扩散到舌根,她想他喝到酒时,嘴巴里是否也有同样的味道。   唐一路刚从睡梦中醒来,柔软的黑发服帖在脸旁。因为赶时间,直接裹着一条棕红色的毛毯就出了门。毛毯里什么也没穿,圆润的肌肉结实的肩膀半露在外,脚上套的还是他最爱的那双蛇皮高筒靴。踢开椅子,一屁股坐到镜台上,顺手拿过酒杯在鼻尖一滑,酒的香气让他放松。   在旁边的座位上化着妆的沙克朝他嘘了一声说:“那酒被人喝过了。”   唐一路转动酒杯仔细看着上面的口红印说:“又是她?”   沙克耸肩:“我怀疑她心理有问题,你不觉得她有些神经质吗?”   唐一路轻晃杯子,酒液泛着小小的浪花,他勾起嘴角笑说:“你不觉得她神经质得还挺可爱吗?”   沙克下意识地摇头,可是想到对方是唐一路,头又定住,耸起一边的肩膀说:“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那你去追她吧,只要你出马,没有搞不定的女人。”   “不,”唐一路用拇指抹掉唇印说,“养女人,太费钱。特别是这种外表单纯的东方女人,一旦和你上了床就会缠着你不放,麻烦。”   说话的途中,侍应跑下来喊:“路、沙克,下一场该你们了。”   唐一路一口喝掉杯中的酒,脱掉毯子开始换衣服。   台上的节目毫无新意,翻来覆去就那几套,台下的观众却不停变换,这里毕竟只是个驿站,稍作停留后前方还有更远的路要走。   除了那个女人。   唐一路跪在椅子上时,白可刚好走进来,走到她习惯的位置,站得笔直。在人群中胡乱扫射的屋顶的白色灯光从她脸上一闪而过。她的病应该好了吧。还真是像野草一样的人。   他熟练地在椅子上交叉大腿,流转的眼波故意在她身上漂浮,不在意地却又绝不移开。他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挑逗,似乎都是专门为了她而表演。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明显感觉到她身子抖了一下。呵,只是做几个动作就激动成这样,要是真上了她,不知道会不会晕过去。   一曲舞毕,他把内裤挑起,在食指上转动。台下一片呼喊声,他转向白可的方向,舌尖轻舔嘴角,上臂一挥,白色的内裤从他食指离开,直奔白可而去。可是还未到达,就被中途争先恐后跳起来的男人接住了。那男人把裤子捂在脸上,用力嗅着,做出一副陶醉的样子。   他站在台上看了她几秒才在众人的欢呼中妩媚地走下台去。   “路,对今天的表演很满意吗?笑的这么高兴。”沙克从后拍他的肩膀说。   “有吗?”他边走边反问道。来到镜前,看着镜子里那眉眼挂着笑的人,那真的是自己吗?   “好了,看过的都说是美男子,快穿上衣服吧。”莉莉丝把衣服递给他说。   唐一路又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才接过衣服穿上。对着镜子整理头发,看到莉莉丝还站在他身后,撇撇嘴问:“又是老板让你来找我?这次是谁?”   莉莉丝说:“你们中国有一句话叫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位应该算是君子,只好让你去得罪了。”   唐一路在唇上擦着润唇油说:“我们中国还有一句话,叫披着羊皮的狼。行了,带我去见见这个‘君子’吧。”   跟着莉莉丝从地下一层上到二楼的VIP包厢,作为一个下层的脱衣舞男,他鲜少来这里。仅有的几次都是不太愉快的经历。既然选择做这行就要准备承受相应的回报。掌握了那些人的游戏规则,要生存下来并不难。   不出意料,等在包厢里的是几个男人,西装革履的男人,抽着最常见的骆驼香烟,气质平凡,但手指上一颗只有在珠宝店的橱窗才能看到的钻石戒指,不甘受漠视地彰显了男人的富有。   从唐一路进门,男人就一直看着他,像要在他身上穿个洞。直到唐一路站累了,裹着来时的毯子斜靠在墙上。男人终于开口说话,他说:“我妻子被你迷住了。”   唐一路站直身子,笑说:“这是常有的事,我无法控制。不过我相信您妻子迷住的只是我的外表,等她看清我的灵魂,知道我的灵魂是那么的浅薄无知,还是会重新崇拜您,依恋您的。”   莉莉丝低头暗笑,唐一路应付这样的事情已经是游刃有余了。   男人面上毫无表情,抬起手对他指指了门边的沙发。他会意,大方地坐下。   沉默一阵,男人又说:“你知道她回来对我说什么吗?她说要是跟你上床,肯定比和我好一百倍。本来我不介意她在外面怎么玩,但是这句话挑战了我的尊严。所以我来到这里,我想证实你是否真的如她所说……”   唐一路抓着毯子的一角,用脸在柔软的流苏上摩擦着说:“那您想怎么证实呢?您放心,我的尺度是很大的。”   男人满意一笑,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他对身边的人送了送下巴,助手立刻拿出一个白色药片放进面前的高脚杯里,倒上半杯红酒,走到唐一路身边双手奉上。   唐一路凝眉直视面前色泽鲜亮的高级红酒,迟迟没有接过。   男人掐灭手里的烟,说:“这是强力的春药。你喝下去,三分钟内如果能坚持不射,我就放你走。”   唐一路这才接过,晃着杯子笑说:“这杯酒就当是我给您赔罪。不过,您也知道,男人做多了对身体不好,这种强力春药对身体的损伤不亚于我半个月一次的特级表演,所以,我想我理当能得到一点报酬。”   男人嘴角的肌肉抽了一下,毫不犹豫地取下中指的戒指扔到桌上说:“只要你能做到。”   唐一路笑着低头把杯里的酒一小口一小口喝尽,目光带着三分挑衅,一直注视着男人。   自他喝光酒那一刻,助手掏出怀表开始计时。   第一分钟,唐一路平静地继续用脸摩擦着流苏,脸上是晒太阳的猫一样的神情。   第二分钟,他停下挥动流苏的手,裹紧毯子,弯着腰像在思考。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秒正走动的声音和他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第三分钟,他忽然一个急促的呼气,胸口颤抖了两下,接着缓缓的吐气。柔软的毯子被他死死握在手中,露出深深的凹痕。莉莉丝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他低垂着头,紧闭双眼,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看得出他忍得极为辛苦。   三分钟到,助手合上怀表,没等男人吩咐自动走到唐一路身前,一语不发,掀开他的毯子,拉下他的内裤对着光仔细观察。几秒钟后,他放下内裤,对男人摇了摇头。   男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叹。唐一路面色潮红,他用毯子擦了擦额头的汗,重新裹好后,上身倚靠在椅背上说:“我可以走了吗?”声音略微颤抖。   男人也看着他,点上一根烟,朝他脸上缓缓吐了一口。他的眼睛眨都没眨,镇静地看着男人。   好一会儿,男人拿烟的手指向大门说:“走吧。”   唐一路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门边忽然想起桌上的戒指,回过来取走。俯身时对上男人冰蓝色的眼睛,他笑说:“谢了。”   从二楼一路走下来,下身和裤子不停摩擦,他几欲崩溃。要不是他运气好,天赋异禀,肯定不到一分钟就泄了。他这一生只感谢他父母一点,就是给了他异于常人的性能力,以至于他可以拿它当饭吃。   屋外的冷风吹来,额头冰凉。他伸手抹了一把,汗已经被吹干了。但这么低的温度仍然没能让他下身的火热冷却。看来今晚必须用□来解决,妓女收费太高,还不干净。   没走两步,就看到一个灰色的影子蹲在俱乐部不远处的路灯下。看到他出来,“影子”拉下裹着脸的围巾,朝他这边走过来。   他看她越走越近,刚刚努力维持的冷静轻易就被打破,怒吼道:“你他妈在这干嘛!”   白可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住,小声说:“我看你被他们带走,不放心。”   “干你的不放心!”他骂了一句,转身就走。   白可固执地跟着。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停下来,想骂却骂不出,下身肿胀得难受,他不知道他还能忍多久。白可终归是担心他,试探地走上前问:“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帮你?”   他一把把她推开,冷笑着说:“哼,你帮我,你真的想帮我?”说着,他掀开长及膝盖的毯子,双腿间的硬挺立刻像是要跳出来,在内裤里愤怒地鼓胀着。   十美元人生(二)   “你为什么要带我回这里!为什么!”   “白可你听我说,我无法在堪萨斯找到能收留我们的地方,我没办法,只有暂时回到内布拉斯加,等你病好了我们就上路,好不好,好不好……”   “你知道我用了多久才从这里走出去……为什么……我没有时间了!”   “不管怎么样,我不能让你把命都搭进去。今天你必须待在这里。”   昏暗的旅馆房间,贝莉把白可按在床上,等她哭够了闹够了,给她盖上被子,转身走到门外。   白可听到咔嚓一声,眼泪旋即落下来。   从百叶窗里透进来的光逐渐稀少,她睁着干涩的眼睛,目光涣散。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轻轻推开。她不用看就知道,他来了。   他是她的幻觉,是她疲惫过后唯一的安慰。很多个不眠之夜,都是这如真似幻的人陪着她度过。   “怎么办,我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我是不是到不了那个地方了。”   她的声音在空气里破碎,热泪从眼尾汩汩流出,看不清床边人的样子。她伸出手,男人俯过身,让她的手可以触到他的脸。   “怎么办啊,一路,你告诉我。”   她努力环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身子拉向自己。幻觉永远比现实美好,比现实温暖。   一切似乎太过轻易,她不安地紧紧抱住他的头问:“可以吗?我可以和我的幻觉□吗?”   男人在她胸口低笑,用着生硬的中文说:“一切都只不过是幻觉。”   “是啊,幻觉,嗯……”   白可低吟一声.   那张她熟悉得能记住每一个角度的脸上隐藏着微笑,他的眼睛,他的有如黑曜石般的黑眸迷离地看着她,似要把她吞没,带她进入另一个瑰丽的空间。   她张大双眼,双手捧着他的脸。他的脸在手中有节律的轻送,她的手无法全部抱住他的面颊,不安,强烈的不安,她下身猛然收紧,想严密的包裹住他的脆弱,不让他离开。   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感觉了。   那夜,当她看到他绯红的脸便立即明白。似乎他们这样的人总是躲避不了相似的命运。   这个拥有中世纪魔鬼殿堂里的乌鸦一样气质的男人,袒露着受难的身躯,在她面前,在她看来,干净得如同婴儿。强风吹起单薄的棉毯,他肩头一块玫瑰色的伤疤若隐若现。他的头发也在随风浮动,发丝间,面容冷峻。   她脱下厚重的旧棉衣,走到他身前给他披上,在他惊讶的又瞬间失措的目光的注视下,牵起他的手,向着家的方向走去。而他,像个迷路的孩子,紧紧跟在她身后。   “其实,你早就想献身给我了吧。”   他在她耳边问道。她的背贴着冰冷的墙,一阵战栗,带着下身也收缩起来。他紧紧抱住他,手放在她蝴蝶骨上,把她的身子与墙壁隔开。   “你是第一次吧……小傻妞……”他凌乱的气息喷洒在她下巴。她的腿发软,几乎要坐到地上。他托起她的腰,与她紧紧结合在一起。   他已经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速度,站着,把她的重量全部放在自己的臂膀上,托着她,像托着醉酒的舞伴。但他残留的一丝意识告诉他,让他发泄着欲望的不是某一个前来寻欢作乐的空虚的身体,而是一个瘦弱的女孩子,她的名字,叫白可。   “我叫,白可……”她一字一顿地说。攀着他的肩膀,除了紧张和疼痛,没有其他感觉,越是疼痛,越是清醒。她看着他沉溺在□中的脸,怕他忘记她。   “我知道!”他压抑着喘息说,随即把她翻转过来。   她的双肘撑着木头桌面,一手扶着另一只手的手腕,抬头,排风扇不知何时转动起来,打散路灯昏黄的光,再把杂乱的光线吸进这间黑暗的地下室。   如同货仓一样寒冷的地下室啊。   在剩下的那些黑夜里,在货仓中,她的妈妈艰难地同命运挣扎,死神把她溺进水里,她坚强地抬起头来呼吸。这样重复着,直到再也没有力气。   而她在她身边,无能为力。她们没有药,没有食物,连同情都得不到。作为她的女儿,她唯一的亲人,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第一次感到她是这么无能、懦弱、卑微、可耻。   在广阔的似乎要让一切沉默的死寂的晃动的,因为染上黑暗而让人产生无限延伸的错觉的空间里,妈妈的生命被吸进每一束纤维,每一粒尘埃。   她的妈妈,她的无私伟大的妈妈,纵容着她的无能,怂恿着她对她肉体腐烂的漠视。她说,她用母亲特有的轻柔的嗓音说:“你见到的,只是一个躯壳,你见不到的,那个叫灵魂的东西,才是真正的我,你的妈妈。你只要记得,无论何时,我都在你身边。就算你再也见不到我的肉体,再也听不到……我的声音。”   “不!我不要见不到你!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总有办法的,你告诉我!”她幼小的身体因受不住情感的巨大冲击而颤抖到近乎抽搐。   妈妈抱着她,落泪叹息。办法当然有,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向无耻的现实贡献出她的女儿,还有很美好的未来在等着这个孩子啊。所以,在她剩下的日子里,她要背起所有的不幸,她要给她的孩子伪装出一个幸福的信仰。   “很快就会到美国。很快了。”   妈妈清晰的心跳仍旧震动着她的耳膜,她注视着屋顶那片旋转的光影,她很后悔当时没有告诉她,在那一刻,她宁愿同她一起沉没。   “啊——”她突然高昂起头,嘶声尖叫。   在她神游间,他已经冲上□,在到达最高点的那一刻,他张口在她肩头狠狠咬下,并不尖利的牙齿没入的她的筋肉。鲜血的腥甜立即溢满他的口腔,他控制住想把那块柔嫩的皮肤咬下来的冲动,慢慢松开牙齿,连同自己,一起从她体内推出。   失去压迫在背上的力量,她放下酸麻的手臂,上身趴在桌上。转头看血肉模糊的肩膀,竟像是看着她的初次之血。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感慨,也不过一句——就是这样了。   别无其他。   发泄完一次的男人,见她噙着泪,面无表情地盯着肩头的伤口久久未动,怜惜之心油然而生。他一手搂过她的腰,一手放在她膝盖后侧,把她抱起,放到床上。   “你为什么咬我?”她平静地问。   他跪在她腿间,检查她的入口,确定没有撕裂后,抬头,看着她窘迫的脸,笑说:“给你做个记号,以后你就是只我属于我的东西。”   她坐起身,拉过被子盖住他们□的身体,坐到他面前,抚摸他左肩的伤疤,歪着头说:“那么,你又是属于谁的东西呢?”   他转头,从她的指缝中看着那块谈不上好看或是丑陋的疤痕,伤痛从他的眼内一闪而过。他拉过她的手,把她推倒在床上,吻着她,到达她,轻声对她说:“我准许你,暂时拥有我。”   十美元人生(三)   清晨,阳光替房间开了灯。   一缕橘黄的光线打在唐一路的额头,他睁开眼,看到陌生的房间,闻到陌生的味道,还有陌生的温暖。   白可枕在他手臂上,酣然而睡,头埋在他胸口。他略微低头,看到她的发顶的旋和她小巧的鼻尖。下身的温暖提醒他,他仍然深埋在她体内。   想到昨夜的情潮翻涌,他带着她一次又一次登顶,最后,她叫不出声来,只剩下嘤嘤哭泣。   他太粗暴了。或许是长期为了别人的欲望而演,他自身又太过克制,冲动一旦爆发就是汹涌而来,像一个淘珠的人,找到一颗贝壳,饥渴地撕扯壳里的柔嫩,直到找到那颗寻觅多时的珍珠。   他食指的指尖轻点她的鼻头,凉的像冰一样。他已经非常习惯西部寒冷的天气,可是对她来说,这个地方确实太冷了。被子也不算厚,上面有□过后的味道,但仍然残留着阳光的香味。   在他细微的骚扰下,白可呻吟了一声,手臂探出被子外,紧紧环住他,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胸口。   他看着她手臂上的青紫痕迹,在她几乎透明的皮肤上,触目惊心。一整晚的赤身相对,他竟没有好好看过她的身体。他拉开被子的一角,把她的头发轻轻压进自己的下巴里,顺着她的背看到她的小腿。   她的身材算不上多好,在白人眼里就是个还在发育的女孩子。   但她皮肤很美,毛孔几不可见,只在被他吸允过的地方留下点点血粒。标准的亚洲黄的颜色,就像是……像是某种果仁的表皮,包裹着棉弹的嫩肉。   她的腿合拢后会在大腿中间,膝盖内以及脚踝处留下细微缝隙,若有如无的性感,小性感。   也许在某些人开来,她真是美得不可思议。   他居然是第一个欣赏到这种“不可思议”的人。这让他高兴。   胸口微微地痒,是她的睫毛在骚动。酣睡的人悄然醒来,睁着眼,看着他的乳珠发愣。他耐心地等着她回忆起昨天的事,直到她抬起头看他。她的眼睛里有细细的血丝。   这样看,她的眼睛比平时大了些,下巴尖细,颧骨上有淡淡的红晕。她的嘴唇,上下的唇瓣几乎一样的厚度,很少见,可是放在她的脸上,很漂亮。   他第一次觉得她漂亮,在斑驳的阳光中,在他厌恶的狭小阴冷的地下室,一个氤氲着暧昧气味的早晨。   “满意吗?”他抽出枕在她头下的手臂,支住头,侧着身问道。被子随着他的动作被撑起,一低头就把她□的身躯尽收眼底。   她没有回答,局促地把被子拉高到肩膀,掩住身体。惊觉他还在她体内,越发窘迫。他看到她的睫毛在阳光下不停闪动,从鼻子里发出笑声,缓缓从她体内退出来。   已经有些干涩,他退出来时,她疼得皱起眉头。   他现在还不想起身,她由于害羞也不敢动,两个人相拥在床上静静躺着。她露在外面的皮肤因为冷,起了鸡皮疙瘩,他看到,把她往怀里拉了拉,他们的身体完全契合在一起。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问:“你为什么喜欢我?”一开始,他以为她是为了钱,后来以为是为了性。昨晚过后,他确定她不是。凭直觉。   “你曾经给了我十美元。”她答道,说的顺口,像是已经念了很多遍了。   “什么十美元?”他问。   “就是……”她欲言又止,忽然起身,不敢看他,伸手够了地上的衣服裹在身上,下床在书桌里一顿翻找。最后从抽屉深处摸出一个盒子,她打开盒子,拿出一张叠得非常工整的十美元钞票,躺回床上,忍着害羞重回他怀抱里说:“就是这张十美元,你还记得吗?”   他把钞票展开,一排醒目的黑字出现在上面,是一句中文:妈妈爱你。   记忆的闸门打开,他脑中闪过一张张早已陌生的脸,包括那个女人,她含着泪说:“妈妈爱你。”   妈妈爱你,妈妈爱你……   从此“爱”这个字变成了他的禁忌。   “就是因为这几个字吗?这几个字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他问,笑容诡异。   她敏感地觉察出他情绪的变化,本能的贴近他,抱着他,幽幽地说起了多年前的事。   又回到了那艘船上,那个货仓。她抱着妈妈,不停搓着她冰冷的手,妈妈已经有两天没睁开眼睛了,她也在货仓里坐了整整两天。几个同时上船的人让她把妈妈放下,说她不行了。她坚决不,她知道,她看到过,有人在船上死了就直接被丢进海里,她不能让她的妈妈被丢在这么冷的地方!   僵持着,直到第三天清晨,妈妈突然醒过来,双目透着许久不见的神采。她喜极而泣,几乎要昏倒。   妈妈坐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太累了,昏昏沉沉地,感到妈妈把外套披在她的身上,非常温暖。再次醒来时,妈妈又不见了。强烈的预感压迫得她无法呼吸,她跑出去,看到妈妈被绑在一个黑色的板子上。虽然她全身包满白布,她还是一眼就知道那是她妈妈。   她哭喊着想阻止,被人拦住,死死抓着她的肩膀不让她上前。她愤怒地在男人身上撕咬、踢打,她看清了那人的脸,那是她的干爸,把她和妈妈带上船却在妈妈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退缩在一边的干爸。   “放开我!你这个混蛋!混蛋!”她简直想把男人的手咬断,可是男人固执地拉着她,丝毫不肯松手。   哗的一声,妈妈连同那块板子一起沉入海底。   “妈!”她尖叫着,身体被声音撕扯,直坠到甲板上,巨大的撞击声,她却感觉不到疼。   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梦里,她一直在如此默念。她想和妈妈在一起,她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冰冷黑暗的海底,她需要的她的微笑,她的拥抱,她的声音!   可是她没有死,妈妈也没有再回来。她一个人躲在货仓里抱着妈妈留下的外套,不思不想,断了所有念头。船上的人因着苟且剩下的良知,给她送了些水和食物,准许她一个人待在货仓里。   干爸也进来看她,他是个谨小慎微的男人,话很少。那天却对她说了很多,他的忏悔,他的不得已,这现实的无可奈何。她全然听不懂,也不想听。干爸无法从她这里得到原谅,痛苦地捂脸大哭。哭声终于引起她的注意,她漠然地望着他,脸颊突然疼起来,啪的一声,像被人扇了个耳光,或许是幻觉,可是终于让她哭了。   这么多天,她终于找回眼泪。   干爸看她有了反应,收回泪水。作为大人,他毕竟不能和一个孩子比哭声。他柔声安慰道:“孩子,你要好好活着啊。你妈妈最后要不是怕你冻着,惦着要把外套留给你,她早就去了。你要体谅她的苦心啊。”   他说完这话的下午,美国就到了。船停在芝加哥港。   他们被安排从特殊的通道上岸,她裹着妈妈那件大红色的外套,恍恍惚惚地跟着人群走。   离开阴暗的货仓,美国的阳光铺天盖地地砸来。她勉强抬头看天空,原来美国的天空并不比中国的蓝,也不比中国的高。   再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太平洋,那么平静的海面,广阔的,像要延伸到世界尽头。她踩着这海,一路从中国来到美国,生生死死,海里融了多少人的眼泪,难怪这么咸。   她祈祷,她祈祷她的妈妈在幽深的水下,能够得到永生的平静和安宁。   而她,将带着一个几乎可以预知到的未来,在这个美丽的国家,艰难生存。船上的人彼此连姓名都没有留下,踏上美国的国土后就奔散于这偌大国家的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隐匿起来。   只有她的干爸对她伸出了手。他说:“你就跟着我吧,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的。”   她握住他的手,这个时候,唯一的要求就是活命,想要以“黑人”的身份留在美国,她一个人根本做不到。   干爸的手冰凉,她忍着,把另一只手插进口袋里,意外地触到一个硬硬的纸团。趁干爸不注意,她拿出纸团,是一张被揉皱的美元,展开,首先看到的是钢笔写的一排清秀的字:妈妈爱你。   眼泪滚下来。   干爸看到,他拿走她的纸币,给她买了一双鞋。   他说:“我们要随时准备逃跑。逃跑,你会吗?”   她点头。   以后的日子,不管是躲警察,睡公园,还是遭到种族歧视的孩子们暴打,她都忍下来。她相信,妈妈一直在看着她,她会在她熟睡的夜晚回来,把她抱进怀里。   七月的一天,他们的行踪引起了警察的怀疑,干爸听不懂英文,申辩不能,只好拉着她逃跑。警察拔出枪拼命追着。他们跑到一个无人的巷子,他把她藏在垃圾桶里。警察恰好追来,她一向懦弱的干爸从缝隙里看了她一眼,枪声响起,他扑到在垃圾桶上,遮盖住仅有的一点阳光。   直到夜深人静,她才从桶里爬出来。垃圾桶的味道熏得她差点窒息,她坐在地上喘气,手在地面摩挲着,想找到一点干爸留下的痕迹,可是什么都没有,一滴血都没留下。她并不感到十分悲伤,只当是他为妈妈赎了罪。   从船上下来后,她就感到自己的身体出了一些异样。她开始难以理解很多事,也不再对外界的一切抱有好奇心,很多东西轻易地就可以淡忘。可至少她还活着,这就够了。   在美国,社区有免费的旧衣服发放,超市有卖不掉的食物可以随便吃。她靠着这些救济,一个人从加利福尼亚流浪到科罗拉多。她没有目标,没有希望,只有靠着不停的行走来驱散心中的空虚。   直到那天,她运气不好连续四天没有抢到食物,一个人蹲在路边,幻想着妈妈做的白米饭。忽然一张纸币飘下来,她眼疾手快地捡起,追出去喊:“先生,你的钱掉了。”   男人转头,他的脸让她想到在中国时从海报上看到的那些靓丽的港台明星。男人完全没有要接的意思,嫌恶地说:“给你了。”   有钱拿,她当然开心地收下,想着可以拿它去换集个面包。就在付钱时,她拿着纸币,迟迟不愿交出。因为她发现,这居然是当年妈妈留给她的那一张十美元,上面的字虽然已经模糊难辨,但她发誓这绝对是!以一个女儿的名义!   她奔出商店想去找到刚刚那个男人,想说声谢谢,然后,她在街的转角处看到了他。从此,这个男人仰起头看着阳光的样子,永远地印刻在了她的心中。   命运就是这么奇妙,你想留住的,总要到最后才明白他们仅仅是一场烟花,你没想过去争得的,却如空气般不经意被吸进肺里,等你想要脱离却发现,你再也离不开他。   也许是爱(一)   她躲在暗处跟了他三天,从科罗拉多来到相邻的内布拉斯加,甚至动用了她用来还债的积蓄买了一张火车票。   路上,这个男人一直穿着一身黑衣,很少同人说话。她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偷看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手指很长,指甲很干净,脸上光洁得连一颗痣都没有。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自惭形秽地把脏污的手指插进口袋里。   他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好看。可是这个好看的男人却心事重重。   车在内布拉斯加西部的火车站停下,她随他走出火车站,换了辆车,直开到乡村。之后,他进了公路旁的一栋房子,房顶上挂着牌子,用英文写着某某俱乐部,后来她知道那个词是“□”的意思。   她在房前的草地上站了很久,直至深夜。夜晚的房子异常明亮,闪着妖娆的灯光。很多人进进出出,却没有一个是他。正在她发呆的时候,一个漂亮的金发女人经过她身边又忽然回过头,看了她半晌,笑着问:“你想进去吗?”   她点头,对女人的意外关心显得受宠若惊。   女人亲昵的拉住她的手进了门,从此颠覆了她的人生。   “你是偷渡客?”唐一路问。这是他听了这么久以后问的第一个问题。   此时的日光已经从床边走到书桌旁的地板上,在上面铺了一小片金黄。白可坐在床上,抱着被子说:“是的,我什么证件都没有。”   唐一路也坐起来,从她身下跨下床,捡起衣服仔细弹了弹上面的灰尘说:“你可以申请政治庇佑,据我所知,现在中国的内政非常混乱。你不会连请律师的钱都没有吧。”   “不。”白可一口回绝,“我和妈妈来美国只是为了找爸爸。文革的时候,爸爸在美国回不来,跟我们失去了联系。妈妈因为有亲属在国外,被打击得很厉害。后来文革结束,中美建交,我干爸说有办法来美国,妈妈想找爸爸所以才带我来的。我不想因为要留在这里就给我的国家抹黑。”   唐一路穿戴整齐,正拉着外套的领子,听到白可的话忽然笑了一下说:“你既然来美国,想留在这里,又不想申请政治庇佑来给你的国家抹黑,那么,我很有理由怀疑你跟我上床的目的。”他把领子拉平整,走到白可面前,弯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是想和我结婚,然后申请绿卡,对不对?”   没等白可回答,他轻笑着捏住她一边的腮帮子说:“小丫头,要是你直接跟我说你的目的,再给我几万块美金,我说不定会帮你,可是现在……我最讨厌欺骗我的人!”他放下手指,白可的脸皮上立刻印出两道白印。   疼痛还留在脸上,那个捏她的脸的男人已经不见了。从门外吹进来的风,吹乱满室的灰尘,在橘黄的阳光下无声飞舞。   她拿起被他放在书桌上的十美元,摩挲着上面模糊的字迹,她想,她是该回去了。   时间过得多快啊,从她踏上美国的国土那一刻,到现在,转眼就是七年。这七年来,她走遍半个美国,赚的钱全部用来还偷渡欠下的债,在最迷茫的时候,她遇到了他。她把完好的自己献给了心中的信仰。最终,什么都不剩了,干干净净。   胃部一阵抽痛,寒冷、饥饿,无论何时,无论何种心情,消灭这两种痛苦才是最实际的。   她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捡起衣服想去浴室洗个澡。腿异常酸痛,她没走几步就不得不扶着墙休息。有浊液顺着大腿的根部流下。   站在浴室的镜前看着镜中满身斑驳的自己,她想起了妈妈。在船上时,妈妈也是像她这样满身斑驳的痕迹。与她不同的是,那个男人愿意吻她,把她的嘴角都咬破了。那个男人是她喜欢的人。比起妈妈来,她是幸福的。   拧开热水器的开关,冰凉的水淋了她满脸。她躲开,等水烧热。浴室里,久不见阳光的瓷砖随着氤氲的水气升腾出发硬的苦味。她站在喷头下,让水顺着头发流到脚底。   手指在肩部、在小腹、在膝头揉按,有些痛。脑子里又回忆起昨夜被贪婪吮吸的感觉,腿脚更加无力,她慢慢蹲下,水敲打在她背上,撞击的声音从蝴蝶骨穿过肺部直达左胸口。   发梢还在滴着水珠,她从浴室出来,喝了点热水,看时间,该上晚班了。拿了一个黑面包,她换好衣服边走边吃。夕阳落在树梢上,风不停地往东南方向吹。空气干燥。这是美国西部平原最典型的气候,她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却一直难以习惯。   拉紧围巾,她快步穿过街区。在报亭旁,她无意中看到中国的国旗,不自觉地放慢脚步。   “第11届亚洲运动会在北京举行。”   这是新闻的标题,她咬住面包,腾出双手翻开报纸。笑意慢慢在脸上漾开。   这条新文借着亚运会的举办,分析了中国现在的国情。原来在她混迹于美国一个个杂乱昏暗的地下空间时,改革开放的时代已经到来。中国对外敞开大门,也就是说,她真的可以回家了。   把剩下的一大块面包全部塞进嘴里,她买下报纸,兴冲冲地边走边看,不知不觉就走到俱乐部。   俱乐部里还是和往常一样,灯红酒绿。她本想加上醉生梦死这个成语,可是想想又觉得不对。这些人,其实很清醒,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了什么,需要什么。他们造出梦给别人看,之后,谁当真,谁就死定了。所谓醉,所谓梦,都是假象。   “白,你今天来的很早。”莉莉丝走到她身边,想往常一样温柔微笑,手里却没有停止对她的侵犯。   她心情大好,礼貌地拉住她游走的手问:“唐一路来了吗?”   “路?”莉莉丝反握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抚摸,“很奇怪,他也是一大早就来了,在后台喝酒呢。”   白可抽回手,笑着从她身旁走过。   莉莉丝看着她走路的背影,特别是她略微有些不自然的臀部扭动,笑意逐渐淡去。   摇滚乐队奏起今晚的开幕曲,低微的吉他声慢慢变得清晰,直至鼓点响起,一声爆破。主唱嘶喊的声音的震动在后台都能感觉得到。   白可走到已经画完妆换好衣服的正在独自饮酒的唐一路面前,伸出手,手里是那张十美元。   唐一路咂了口酒,淡笑说:“跟我睡一晚,才给我十美元?”   白可困窘地收回手,犹豫了一下又坚持伸到他面前说:“给你,做个纪念。”   “纪念?纪念我们一晚三次?”他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说得轻佻。周围不停有人向他们投来暧昧的目光,听到他的话后,更是夸张地笑出来。   他放下酒杯,把满脸通红的她拉过来,环着她的腰靠在化妆台上腻着嗓音说:“要么这样吧,你让我多睡几次,每次我都给你十美元怎么样?”   她洗完澡后残留的肥皂香味幽幽浮动在他鼻尖。她低垂着头,露出雪白的颈子和一缕兴许是穿衣服时无意中被压在领子里的头发,发稍碰触到的应该是她锁骨下微微的隆起吧。借着淡淡的酒意,他越发对她不规矩。他的皮裤明显发紧。   白可推不开他,反而被他往腿间压去,惊觉他身体的异样变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动,尽量低头。幸好,突如其来的一声提醒拯救了她。   迟到的沙克冲进来,在唐一路身后的镜台化妆,从他的角度,只看到唐一路半弓着身子坐在镜台上,他喊了一声:“路,你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接着他见到唐一路上身晃了一下,一个女人从他身体里跳出来。他猛地一惊,那女人竟像是原本就跟唐一路一体的,只是因为他的叫声,被吓得从唐一路身上剥离。他随即纳闷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再抬头时那女人已经匆匆离开了,他很遗憾没看清她的样子。   上场的时候,他瞥到唐一路单薄的衣服下的一大块突起,笑着说:“你今天挺兴奋的啊。”   唐一路懒懒地把手指插进耳旁的头发里。他不得不承认,那个女人能轻易就挑起他的□。可惜她骗了他,可惜她不是妓女。   带着被一个偷渡的女人挑起的兴奋,他轻松跳着二十分钟的热场演出。   白可给客人送去酒水,不时从攒动的人头中看他。如果现在还有什么能够留住她的,就只剩下对这个人的迷恋了吧。或许,她可以为了他再多留一段时间。但她也明白,不可能是一辈子。因为,她有一个秘密,因为这秘密,她配不上他。事实上,她配不上很多人。   此刻,她脸上落寞的表情被吧台旁的莉莉丝尽收眼底。她手中的酒一口都没有动过。一个妆容艳丽的女人在她身旁的高脚椅上坐下,拿过她手里的酒杯喝了一口说:“你看中的樱桃被别人吃了?”   莉莉丝收回充满攻击性的目光,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说:“我养肥的羊居然被半路经过的野狼给吃了,真他妈扫兴。”   女人发出怪异的笑声说:“我以为只有男人有处女情节,没想到你们蕾丝也有。”   莉莉丝耸耸肩:“这只是我个人的特殊爱好。不过,既然被人用过,我留着她也没用了。”   女人正想继续问,门边忽然出现一阵骚动,几个穿着深蓝制服的人拨开人群直奔员工休息室。女人明了,叹了口气说:“你做事真是不留情面。”   骚动只一会儿就平息了,人们继续观赏着台上精彩的演出。站在高处的唐一路看到移民局醒目的深蓝制服,动作慢了一拍。他立刻重新跟上。这一曲的时间好像特别长,他一演完,立刻冲到台下,边穿衣服边用目光四处搜寻白可的身影。   也许是爱(二)   他正在拉着毛衣的前襟,一个灰色的人影在眼前一闪而过。他奔出去一把拉住那人的手臂把她拽进化妆间。   “怎么了?”白可端着酒瓶子问。   他接过她手里的碟子扔到旁边的柜子上,说:“你快走,移民局的人来了。”   她往身后看了一眼,几个穿制服的人正在烟雾缭绕的场子里四处查看。她转过身,一点没有要逃走的意思,笑着问:“你希望我留下来吗?”   他愣住,随即向后退了一步说:“奇了怪了,你走不走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拿起碟子重放到她手中,走到镜台前把卸妆油倒在海绵上轻轻在脸上涂抹,若无其事地卸妆。镜子里只反射出她衣服灰色的一角,那一角固执地停留在他的余光中。   他希望她留下来吗?也许是的。那一瞬间,他希望她留下来。想起昨夜,她微湿的嘴唇,她带着甜味的嘴角,她耳垂上一颗小小的黑痣。柔软得近乎无骨的四肢,股间的缝隙里藏着女人最幽深的秘密吸引他去深入、去探索,让自己埋入她的温暖。   想到这里,他低下头,取出一张纸巾擦拭油腻的面颊。再抬头时,镜子里只剩下自己。猛地转过身,门边的人已经不见了。他立刻冲出去,流光乱舞中,她正从容不迫地端着杯碟给客人送酒,而移民局的人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她留下来!   他镇定下略微激动的情绪,穿过人群走到她身后,拉住她的手,她的指尖滑腻,像是被淋上了酒汁。他拉着她,沉着地从移民局警员的面前经过,离出口越来越近,脚步也越来越快。就在他们即将踏出门外的一刻,移民局的人终于发现了他们,快步跟上来。   一踩上地面,他就发足狂奔。手心残留的酒汁和汗水让他总担心拉不住她,不时回头看一眼。她对上他担忧的目光,有些茫然无措,身后传来警察的叫嚷声,没来得及看清就被他拉进一个偏僻的巷子。   “进去!”他推开一扇门,低声命令。她顺着他的指向,走进巷子里一栋老楼狭窄黑暗的楼道。他在她身后把门关上,楼道里立刻伸手不见五指。   他像是很熟悉这里的路,拉着她左拐右绕,轻松穿过黑暗。眼前出现一扇老旧的玻璃门,月光自窗口洒下,他松开她的手,在门锁上轻轻一挑,然后推开门对她说:“出来吧。”   她依言走出,门外是一个树影朦胧的广场,中央有一座很大的花坛,在夜空下,看不清颜色。   “这是哪里?”她问。   他没有回答,径自往前走。绕过花坛,经过广场,他的黑影在月光下被拉长,风衣的领子立着像是长了两只角。她暗笑,默默跟上。寂静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他为她推开一扇又一扇门,似乎也在一步一步靠近他的心。他想看见她,想留住她,想和她□,就是这样。他想他不需要太多理由劝服自己不要对一个偷渡来的小丫头动心。这丫头已经成年,她有选择的自由。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正扬着头,眼睛里充满对陌生环境的好奇,不停向来时的那扇门张望。   她怀疑他会什么奇特的法术,带着她走过长长的时空隧道,打开一扇普通的却暗藏玄机的门,来到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国度。   然而他的一句话打破了她的幻想,他说:“这里是市立公园,你从来没有晚上来过吗?”   “没有。”她不可置信地说。除了租住的地下室和俱乐部,她很少去其他地方,特别是晚上。她缺乏足够的安全感。   晚上的公园里只有流浪的动物出没,猫、狗、人。风可以无拘无束地吹,树影可以无拘无束的摇曳,整片草地都是你的。她走进树的阴影里,忽又从阴影的另一头窜出,笑着,大自然的安宁静谧带给她极大的愉悦。   “走吧。”他说,把自娱自乐的她从树丛里拉出。看着她在身侧不安分地走两步停一步,他竟有种想放纵她幼稚的行为的欲望。他抬头看看天空,满天星斗。已经过了多久了,他终于有机会在回家的路上悠闲地数数星光。   他们在远离公路边的小镇上停下,面前是仅够两辆车同时通过的小道,道旁是一排排常见的颜色明亮的欧式楼房。有前院和花园,富裕点的人家说不定还有游泳池。她肚子饿的时候也曾经偷过他们种在院子里的樱桃。   他带她在一栋公寓楼前停下,拿出钥匙打开铁门,从左边的小门庭里进去,走过环形阶梯,在第五十阶停下。这栋楼的建筑很奇怪,不像中国的筒子楼,上了楼梯是楼道,然后才是一间间屋子。这里的房门就在阶梯旁,连过度的平台的都没有,当然也没有黑乎乎的楼道,站在门前就可以一眼望到楼顶,整栋楼很明亮。   钥匙在锁孔里一声轻轻的撞击声,他蹲下来捡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件。她在身后望进去,屋子里的光线微弱,隐约看到不大的客厅,里面堆满了东西。   他站起身,走进屋子把灯打开。她立刻傻了眼,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亮晶晶的,像有东西在发光。仔细一看,都是镶着金银边角的小饰物、皮带、酒杯,连家具都是复古的宫廷式样的欧洲货。在画满白色雏菊的朱红色壁纸的映衬下,鬼魅中透着优雅。她怀疑自己来到了森林女巫的小窝。   他坐到沙发上拆信封,见她还站着,说:“东西不要乱碰。”   她哦了一声,拍拍身上的尘土坐到他身边。沙发柔软,灯光也不刺眼,这是个非常温暖的地方。   “账单、账单、账单……”他边说边不耐烦地把手里的信件扔到一旁。   她认真地看着他的动作,待他处理完信件无意中瞥到她这里时,说:“你的衣服……”她指指他的前襟。   他低头,发现自己居然把衣服穿反了,难怪一直觉得领口紧。低咒一声,他走到客厅另一头,拉开遮住整面墙的布帘子。她原本以为黑色布帘后面是一面镜子,没想到会是他的卧室。卧室里的装潢跟客厅浑然一体。他走近卧室又拉开一道帘子。她小心翼翼地绕过客厅里的障碍物,走到拉开的帘子边。乍一看,那是他的衣橱,里面一片黑色,走近了才发现,那都是他的衣服,黑色的衣服,各种料子各种式样的,塞了满满一橱。   他像在俱乐部里一样,大大方方地当着她的面换衣服。他把自己脱得只剩下内裤,从衣橱里拿出一件黑色丝质睡袍穿上,转过身,看到她在笑,笑得没心没肺。   “笑个屁啊。”他对她翻个白眼,换上拖鞋。   她努力压抑住笑声说:“我觉得,你很像一种动物。”   “什么动物。”他问。   “乌鸦。”她说完,又捂住嘴低笑两声。   “乌鸦?我和乌鸦有很多共同点吗?”他看看自己一身黑色,除了这个,好像也没有其他什么相似的地方。   她在他身前的椅子上坐下,撑着下巴说:“你喜欢黑色,乌鸦也是黑的。你很孤傲,乌鸦也是。他很神秘,乌鸦也是。你很爱干净,乌鸦也是。还有最相似的一点就是,你和乌鸦一样,都喜欢收集亮晶晶的东西。”   他凝视着她像苹果一样可口的脸,笑着说:“在中国的文化里,乌鸦是不吉利的鸟吧,你不怕我给你带来不幸吗?”   过了很久,她才重新笑出来。听到他问题后,心中蔓延开来的细微疼痛的枝蔓,已经把触角伸到她的眼眶,痒痒的,她揉着眼睛说:“自从妈妈死了以后,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幸’了。”   注意到她眼角的湿润,他沉默。他当然明白失去母亲对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他真的明白,那种悲伤从失去的那一刻起就被记录在血液里。让他感同身受的痛苦使他冰冷坚硬的心起了一丝怜悯,可惜,他已经不习惯于直接表达他的关怀。   “你不知道什么叫‘性’吗?我想,我可以帮你。”   他的拇指轻柔地按着她的眼尾,在她茫然的目光中,凑近她的唇瓣,细细捻转。   他和她躺在沙发上,他用身体覆盖住她的。她已经是不着寸缕,他仍旧穿着浴袍。带子被解开,宽大的浴袍盖住他全身,也遮住身下人的一半躯体。在黑色的覆盖下,随着他的动作,她健康白皙的身子若隐若现。   “我喜欢你的嘴,颜色很好,”他舔着她的嘴角说,“男人往往通过女人嘴唇的颜色来判断她的神秘器官是否可爱,特别是我,对颜色很挑剔,我不找女人过夜很多时候是因为找不到让我有欲望的漂亮的粉红色,所以你不要把我想得有多么洁身自好。”   带着痞子气的警告,他说完几个字,就在她带着漂亮粉红色的地方亲一口,直亲到她的羞涩地带。浴袍也被带至她的腿部,她的布着一层细密汗水的上半身的尖端在空气里挺立着。   “别……”她推着他的头,挣扎着想闭合双腿,却被他按住,只有脚跟在沙发粗糙的织布上难耐地摩擦。   他双手放在她膝盖上,抬起头看她。她努力咬住嘴唇,在疼痛的驱使下才能保持清醒。放在身后支撑着身体的手臂颤抖着。她的双颊在他侵略的目光中,羞怯得无处摆放。   女人强烈的反应更加刺激了他的欲望,他喜欢全然掌握着她身体快乐密码的感觉。他扶住她腿后的因为紧张而绷紧了的弹翘的圆润,以便能仔细看到那片隐秘的地带。   看清后,他低下头,在她火热的像初生婴儿般保留着吮吸本能的嘴唇的每个褶皱上,轻轻舔过。   “在美国这个自由开放的国家,你有权知道,什么是‘性’……”   他蛊惑着。   也许是爱(三)   他喜欢在荷兰金酒里搭配菠萝汁,这样酒的色泽明亮,味道里不仅有杜松子和麦芽糖的芳香,还有爽口甜味和苦涩的香醇。除了那些“亮晶晶”的东西,他最爱的就是烈酒。   “你每天都喝很多酒吗?”白可问。她蜷着腿坐在浴缸里,唐一路坐在浴缸另一头,举着酒杯朝向灯光,像个珠宝鉴赏家一样欣赏着杯里灿烂的金色。那金色衬着墨绿的瓷砖,透出一抹鬼绿。   “酒,是最好的毒药,哼,可惜他到今天都没能毒死我。”他把杯子里的酒一口饮尽,好像那些酒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你为什么想毒死自己?”她问。   他没有回答,手指在浴缸壁上滑动,一直滑到她露在水面上的肩头。大掌覆住她瘦削的肩,上身靠过去,凑进她的脸。她想躲开却被他一把捏住下颚。他把含着的酒哺吐进她的嘴里。辛辣的酒被他温热的舌赶到她的喉头,她忍受不住呛鼻的辣味,咳嗽起来。   酒液从她嘴角溢出,画出一道晶莹的湿润,直到下巴。他离开她的唇,舌尖顺着她下巴的弧线一点一点舔过。   “味道不错吧。”他贴着她的面颊问。   她不自在地偏过头说:“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呵呵。”他从鼻子里轻笑,坐回浴缸另一头,泡沫随着他的动作起伏。“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他说。   她伸出手擦掉被酒汁弄湿的脸和嘴角,一小朵泡沫无意间沾上她的鼻尖。她看看自己的手指已经起了白色的褶皱,泡的时间够久了,想擦干身体,可是他不动她又不好意思大大咧咧地起身。踌躇间,见他正满含笑意地看她。不是她熟悉的轻蔑冷笑,也是不慵懒讪笑,而是如同池子里的水般,轻荡着,上面漂浮着绵软的泡沫。   小腹忽然像是有小蛇在爬,渐渐来到她腹部,再到胸前,直至下巴,原来是他的脚趾。她不知他想干什么,呆呆地望着他。他正笑得一脸邪恶,泡沫间露出他的膝盖。   下巴上一快皮肤被他的脚趾夹住,她低眉看去,忽然眼前一黑,鼻子被用力顶了一下,酸疼。   “哈哈哈哈……”   恶作剧的男人收回脚,得意地笑着,露出四颗嚣张的虎牙。   她捂着鼻子,疼得眼泪直冒。   “别哭哦,不然我就……”他作势要扑过去。她赶紧收回泪水,爬出浴缸,裹上他的黑色浴袍跑进客厅。隔着门都能听到他夸张的笑声。   趁他没出来,她匆匆换上自己的衣服。已经是深夜,她不敢回家,只好做在沙发上等天亮。坐着坐着就睡着了。直到梦见自己被人扛了起来,睁开眼,果然是被人扛在背上。她惊叫一声,被猛地扔到一个柔软的地方——他的床。   她惶恐,挣扎着想起来却被他按了回去。他说:“我难得大发善心收留你,你给我识相点儿。”   她忐忑不安地坐起来,不敢看他。他看着她害羞的样子,笑着说:“小丫头,我没那么强悍,刚刚做了那么多回,再做下去,你想我精尽人亡啊。”   他掀开被子蒙住她的头。她拉下被子时,他已经出去了,只有布帘在轻微晃动。空气里弥漫着他特有的男性麝香的味道,在壁纸的映照下,周身都是暖暖的红色的光。她注意到右边的衣橱,走下床,小心翼翼地拉开衣橱上的帘子,眼前是一片黑色。零星的金属装饰发出亮闪闪的光。她看一眼客厅的方向,确定没有声音,伸出手,慢慢地把那些衣服满满地抱在怀里。   他的味道……   空气里、皮肤上、每一个毛孔,都是他。幸福,她只能想到这个词。   她把头更深地埋入他的衣服,几乎要窒息。   “你在干什么?”   男人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她受到惊吓,没站稳,整个人栽进那堆衣服里。额头撞到墙上,有衣服挡着不是很疼,可是头晕目眩地怎么也爬不起来。黑压压的一片,唯独一只白色的手臂伸出来,在空中乱舞。   他来是看她是否睡着,没成想她在偷看他的衣服,本想呵斥她不要乱碰他的东西,现在看她狼狈的样子又觉得好笑。笑够了才把她从衣服堆里拉出来,他捏住她脸颊说:“看你还敢不敢随便碰我的东西。”   他很喜欢捏她脸的感觉,有一点婴儿肥的脸被捏成柿饼的样子很滑稽。捏了好一会儿才放开,他收拾着弄乱的衣服说:“看你那蠢样儿,青春期还没过去么,对我这么个舞男迷恋到这种程度。难不成,你本来是为了绿卡接近我,可是后来又真的爱上我了?还是说,你确实从一开始就爱我,不是为了什么绿卡?”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说:“哈,真是让人感动啊。”   她站在他身边,认真地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想把他牢牢的记在心里。   “杵在那儿想什么呢?”他问,把衣橱的帘子拉上。   “你讨厌我吗?”她看着他,眼神清澈。   “不讨厌,”他顺口说,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们在床上很和谐。”   “那么,你愿意一辈子和我上床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愣住。他把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他不明白明明是外表这么单纯的人,怎么会说出这么露骨的话,还用那种天真的蠢样子。一辈子和她□?就算现在她的身体很吸引他,也不能保证他以后不会腻味。   “听着,这里是美国,性解放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你也知道我的职业,如果你只是想找个跟你上床的,我随时奉陪,如果你要什么‘一辈子’,我想,你可以走了。”   听了他的话,她看一眼窗外黑漆漆的天空又看看他,她没有勇气独自走进黑暗。   看到她脸上露出怯意,他自知话说的太重,放缓语气道:“移民局的人肯定已经查到了你的住址,那间地下室不能回去,你暂时就住在这里吧,我……”   “暂时是多久?”她打断他问。   “等你找到新去处。”他说。说完便沉默地走出去,拉上帘子。   对着巨大的比夜还黑的帘幕,她缓缓坐到地上,捧住膝盖。   自从她明白爱情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后,就坚信,不管是以何种形式开始的爱情,她的内容里都必须包含“一辈子”。她曾经问过妈妈为什么爸爸没有和她过一辈子。她用忏悔的语气对她说:“那是因为,妈妈做的不够好,妈妈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她不想给他带来麻烦,也不可能做得像别人那么好,她太笨了。所以,她会带着一切美好的回忆离开,回到她的祖国。   天终于亮了,她从地上站起来,原地转了个圈,停在他衣橱前,俯过身试着闻了闻,这味道,她想记一辈子。   客厅里,他正侧躺在沙发上睡觉。高大的身躯让并不宽敞的沙发显得更小。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蹲下,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想把他眼睛上每一根睫毛弯曲的弧度都记清。   他睡着时温柔多了。   叹了一口气,她从口袋里拿出那张被折得异常工整的十美元放在他摊开的手心。伸出的手在他额前停住,她真的很想再摸一摸他的脸。就在这时,他突然睁开眼睛。她慌忙收回手去。   “你要走?”他问。他一直没有睡着,不想被她看出来,装作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呵欠。   “嗯。”她点头,站起来,向门边走去。   “去哪儿?”他提高声音问。   “中国。”她答。   “中国?”他挑起眉,他很想问为什么,却问不出口。   她像是知道他的心事,主动说道:“我不想给你添麻烦。我的偷渡债已经还完了,继续留在这里也不知道做什么,我想回家。”   “回家?那你花那么大代价来美国是为了什么,你妈妈甚至……”他及时收回后面的话,怒气越发高涨,吼道,“你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你做事有没有逻辑!你他妈是智障吗?!”   她猛地回过头,握着门把的手指发白,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用袖子笨拙地擦掉眼泪,其实她心里并不感到非常悲伤,只是有时候控制不了身体的某些奇怪的反应,就像很多时候自己想说的话无法表达,别人的话又理解不了。   面对泪流不止的她,他有一丝罪恶感,也有一丝不忍。他不想让她走,可是他有什么理由让她留下来。或者,这只是她耍的一个手段,逼他对她做出一辈子的承诺。中国人,都非常狡诈。   他忽然想到一点,她可能连买机票的钱都没有。“你想怎么回去?”他冷笑着问。   她的喉咙被哽住,咳了一声说:“我只要跟警察说我是偷渡来的,他们就会送我回去。”   他失笑。又说:“你不怕回去之后发现自己怀孕了吗?”   “我吃了事后避孕药,你放心。”她轻声答道。   “中国社会很保守,你以为回到中国还会有男人肯要你吗?你这个小荡妇?”他知道他说的过分,可是在他意识到的时候,话已经收不回来了。但她漠然的态度让他的内疚一瞬间荡然无存,她平静地说:“我会当尼姑,我会在佛祖面前为你祈福,直到我死。”她的语气一点不像在开玩笑。   “哈!”他歪着嘴笑得十分怪异。他实在不明白一个18岁的女孩子,18岁,在美国还是争着当拉拉队长的年纪,这么一个女孩子却如此让人捉摸不透。是他阅历不够,还是她隐藏得太好!   奈何是爱(一)   “你滚,你滚,滚吧!”   他随手拿起身旁的东西向她砸去。一个抱枕打在她腿上,她退了一步,拧开门把,冲出去。出门就是楼梯,她傻了一会儿才记得要向下走。   风扑到脸上,吹干她的泪水,吹得她睁不开眼睛。待看清了前路,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出了街区,就是宽阔的大路,偶尔才能看到两个人。如此大的国家,人口却只有中国的五分之一,刚来的时候,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总觉得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   走了很远,终于在内城的河岸边看到一辆警车,只要她走过去,告诉他们她是偷渡者,一切就都结束了。她来美国的七年,所有的辛酸苦痛,以及和那个人的无疾而终的恋情,都将成为她放在青灯古佛旁的不得再拿起的尘世孽障。   她并不十分悲伤。就算她有充分的理由,她也从没责怪过命运,从没把自己当做一个特殊时代的受害者。她不懂这些。长久以来她依顺的是一种生存的本能,以及妈妈灌输的对于对信仰的追求,受到心里一个微弱却延绵不绝的声音的引导,误打误撞地遇上他,一意孤行地靠近他,冲杀过后,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幸好,她并不是一无所获。   不远了,回家的路就在眼前。在离警车还有半个操场的时候,她走得太急,扶住河边的树干喘气。警察恰好走到车边,看样子是要离开了。她疾步追上,忽然,肩膀一痛,天空在眼前旋转,她想拉住旁边的树,后背一个沉重的力量把她推下河床。   头皮被树枝刮过,鼻尖都是泥土的味道。无处安放的双手胡乱挥着,直到不停滚落的身子被粗大的树根接住。她胸口一阵发闷,晕乎乎地看到一个男人趴在她身上,湛蓝的天空在男人身后。她用力眨眼,不敢相信看到的是真的。   “怎、怎、怎么是你?”她还没从差点坠河的惊险中缓过来,一句话说不连贯。   身上的人喘着粗气,头发上沾了几片叶子,手指陷进泥里。她还从没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样子。   温暖的气息喷在她脸上,他说:“你、不准走……”由于一路狂奔,又从河边滚下,他的声音丝毫没有底气,竟像是要哭出来。   她替他拿走头发上的树叶,擦掉他脸上的脏污,说:“你不准我走,叫住我就可以,干嘛要把我推下来?”   他不说话,气息已经稳住。他不打算告诉她,在她关上门的一刻他就后悔了,他不想她离开。愤怒、烦躁、空虚,他被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屋子折磨得坐立难安。不安中,看到她放在他手心的纸币,这是她妈妈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她给了他,她说要帮他祈福。他忽然想起,认识她以来,除了一排齿痕,他什么都没给过她。她也什么都没有要过。   如果她走了,如果他见不到她了,如果……   好吧,他终于对自己承认,他舍不得她,他爱上了她,就算只有一丝一毫。他爱上的不仅是能和他完美契合的身体,还有她的微笑,她的声音,她的味道,她的那股傻劲。   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刻意表现得坚强,也从来没主动寻求过保护,他对她的鄙夷都仅仅是源于自己的猜测,对她的同情也不完全出于好心,更多的是不自觉地想满足自己的优越感。   在她一次次的飞蛾扑火中,他享受着她对他的迷恋,享受她的身体。不知不觉,他沦陷在她并不高明的陷进里,也许是在她笨拙地表白的时候,在他和她争吵的时候,在他用脚趾撞她鼻子的时候,在他认识她以后的……见鬼的任何时候!   所以他不顾一切地追出来,看到她正向警车跑去,他血液里的疯狂因子立刻爆发,他采用了最粗鲁也是最奏效的方法,直接把她扑倒!只是途中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他没有考虑到自己的速度加上重量对她的冲击力有多大。   “可以起来吗,你压的我很……”她微弱的抗议声打断他奔走的思绪。意识到自己把重量都加诸在她身上,他立即爬起来,顺带也把她抱起站定。   河岸上突然探出一个人,一身警察的装束,对着他们喊:“需要帮忙吗?”   他心下一紧,猛地抱住她亲了一口说:“没看我们正忙着亲热吗!”   警察耸耸肩,离开岸边,脚步声逐渐远去。他呼了一口气,松开她。她一脸的不解。他什么也没说,一手扶住树干,一手拉着她爬上河岸。   “喂,你……”她试着甩开他的手,却敌不过他的力气。明明刚刚才叫她滚的人,现在又突然跑回来不让她走,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行走间,太阳高照,清晨的气息越发浓厚,上班的人都已经在路上。白人堆里,两个在路中央拉扯的亚洲人很是显眼,不时有人向他们投来关注的目光。   他不想引起警察的注意,把她带进一条偏僻的小路,一把把她推到墙上,趁她还没反应过来,狠狠地吻住了她。直吻到嘴里一股咸味,他不小心咬破了她的下唇。   他离开她的唇,固定着她脸的手却没有放,他用拇指拨开她的下唇。唇角被牙齿磕破了一道口子,不大,血一点一点溢出来。他用舌尖替她舔掉,轻声问:“疼吗?”   她点头又摇头。她还没从他突如其来的吻里缓过劲,又被他过分亲昵的举动带进另一个漩涡,脑子里有一个齿轮卡住,导致她所有的思维全线瘫痪。   他把她的头按进他怀里,望着天空说:“留下来吧。”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里有着不知被什么打败后的无奈。   一架东去的飞机恰好在视线里经过,他闭上眼,紧紧拥抱住怀里的人,确定她真的是在这里。   这种随时害怕失去,害怕被丢弃的感觉就如同多年前一样。同样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朗冬日,他的妈妈,如今已经想不起来确切长相的妈妈,带着他来到一座陌生的房前。房子和他家的比起来,只相当于半个活动室。开门的是个和蔼的中国女人,她把他们迎进去。他一眼就望到墙上挂着的用红色绳子编制成的漂亮装饰,后来他知道,那叫中国结。   不多时,一个中国男人走出来,妈妈和他们坐在客厅里用中文聊天,他无聊的四处张望。   “只有7岁啊。他会中文吗?”男人问。   “会,不过英文说的更好。”妈妈说。   “生过什么大病没有?生活上有需要特别注意的吗?”女人问。   “不,他身体很好。性格方面也很开朗,相信我,他是个好孩子。”妈妈说。   “我们当然相信唐夫人的孩子是极优秀的,只是怕跟着我们会委屈了他。”   “不,你们都是有学识的人,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教育好他。大家都是中国人,你们也能明白我的不得已,要不是……我也不会舍得,这么狠心……”   “夫人,我们理解您的痛苦,就是这孩子……万一他闹起来……”   “就让他,就让他恨我吧。”   当时,他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身处陌生的地方,心中有隐隐的担心,一直用余光留意着妈妈的动作。然后,他的担心变成现实。妈妈和那一对夫妻出去,他想跟着,却发现门被反锁了。他疯了一样用牙咬用脚踹,把木头抓出一道道凹痕,嘴里拼命喊着:“妈,你不要丢下我!妈!”   他尖利的哭喊终于唤来了妈妈,他清晰地听到她的脚步声来到门外,满怀期待地等她为他开门,最后只等来一句充满愧疚的话。她说:“一路,我的儿子,妈妈爱你。”   她甚至都没有给他一个拥抱就永远消失在他的生活中。从此,一种对于爱的不确定感,就算拥有了也随时害怕失去的不自信甚至是自卑感,深深根植于他的心中。   “你还喜欢我吗?”他问。   怀里的人想探出头,挣扎无果后,闷闷说了一声:“喜欢。”   “你不会突然不要我吧。”他又问。   “除非你讨厌我了,那我就回中国去。”她说。   他苦笑着道:“你在威胁我吗。你不不如直接说,如果我不喜欢你了,你就不活了。”   “妈妈说,我的命是她给的,她没说要回去,谁都不能拿走,就连我也不能。”她说着,肩膀一颤一颤,闷闷的声音直传到他胸口。   妈妈。他咀嚼着这个词,很想认识一下她嘴里这位伟大的母亲,可是她死了。那他是不是能从她的女儿这里得到一些关于妈妈的美好的回忆呢?这个女儿,这个女孩子,这个女人,是不是可以让他对爱重新恢复自信呢?   “你真的不会不要我,或者突然离开我吧。”他想再次从她这里得到保证。   “不会!”她无法看到他的眼睛,怕他不相信,情急下举起一只手做出发誓的姿势。   他看着她光洁的手心,那条据说代表爱情的手纹平滑非常,直延伸至中指的根部。他握住她的手,在唇上吻了一下。   “可是……”   “可是什么?”   刚放下的心,因为她一句欲言又止的话重新提起来,他把她放出他的怀抱,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   “可是,你要一辈子跟我上床吗?”她认真地问。   有意忽略“上床”两个字,他考虑一下说:“给我时间好不好。你随时都可以回中国,所以给我一点点时间不过分吧,毕竟你要的是一辈子。”   “你多大了?”她突然问。   他以为她要嘲笑他,别扭地答道:“25。”   “25,”她歪着头思考了片刻说,“如果你能活到100岁,那就还有75年的时间,那时我才93岁。”说到这,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用力点了下头道:“好,我决定给你75年的时间考虑。”   “也不用……这么久。”他惊叹。她这话怎么听都像是一句甜蜜的情话,可是以他对她的了解,她绝对不是当情话来说的。不过,他还是听的很开心。   “用的,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会讨厌我,真的。”她强调。   “为什么?你有什么缺点是我没看出来的吗?”他装模作样地把她全身又看了一遍,特别是那些凹凸有致的地方。   “那个……反正……你好好考虑就是。”她支支吾吾,努力压抑住罪恶感。她还是没办法把那个秘密告诉自己最在乎的人,对痛苦和羞辱她可以麻木,但是在这个人面前,她想保持最基本的尊严。   没有再做追问,他柔声说:“回家吧。”   她微笑,牵起他的手。两个人同时起步,却向相反的方向走。他硬是把她拽到和自己同一个方向,说:“以后我家就是你家。”   “哦,”她点头,忽然又转过身说,“那我也要去拿行李。”   他再度把她拉回来道:“就那些破东西,送都没人要。需要什么我给你买。”   “妈妈说不能随便花男人钱。”   “你是随便花的吗?你认认真真花的!”   “好吧,认认真真。对了,你真25岁了?”   “是啊,怎么了?”   “我以为你最多就20岁,没想到你和我叔叔一样大。”   “那是我保养得好。你不会想叫我叔叔吧。”   “按照我们那的习俗,应该要叫的。”   “你敢叫试试!”   “叔……”   “不准叫!”   “哦……”   奈何是爱(二)   让人惊叹的闪闪发亮的房间,朱红色的壁纸下,柔软的沙发里,他抱着她,一会儿摸摸她的头发,一会儿亲亲她的嘴角,像是发现了一件新奇的玩具,爱不释手。   “你喜欢我吗?”他第五次问。   “嗯。”她耐心地点头。   “嗯是什么意思,到底喜不喜欢。”   “喜欢。”   “真的喜欢?我有什么好让你喜欢的。”   “就是……喜欢。”   “有多喜欢?”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了很多遍了。”   “那你不是应该立刻就能说出答案吗?你不回答是什么意思?”   “……”   她被他抱得快窒息,勉强把头探出来,求饶说:“我回答,我回答。”他这才松开手,她从他腿上坐起来,站到他面前,想着该怎么说才能平复他的不安。从被他带回来以后,一整天,他都在重复着相同的问题,对于他的每一个问题她都老实回答,他对她的答案却总也听不够。   “我喜欢你啊……”她把手臂张开,开得不能再开,说,“有这么多!”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显然对她的回答很不满意。   “我喜欢你,像我举得这么高,高得不能再高!”她尽力把双臂向上举。   他皱起眉,看着她高举的手臂,翘着的一只腿轻晃。   “我喜欢你,有你的脚趾头那么多!”她又补充道。   他一下站起来,捏住她的脸说:“臭丫头,你以为我没看过这个童话吗?”   她被捏成的柿饼的脸上咧开一条缝,惊喜地说:“你也看过啊!”   他改用手心揉搓她的脸,背出童话里的句子,他说:“我喜欢你,一直过了小河,在远远的山那边。我喜欢你,从这里一直到月亮,再绕回来。”   说完才反应过来,他居然被这丫头骗走了这么多甜言蜜语。   她听了,低头偷笑,笑完对他说:“我爱你,从这里一直到太阳,绕都绕不回来。”   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有些狰狞。“不要对我说这三个字!”他忽然吼道。   她吓了一跳,呐呐地问:“哪三个字?”她只是照着童话里兔妈妈的话说的。   “就是……”他被噎住。不想让别人说,难道自己还要重复?再说一般人很好理解他说的是哪三个字吧。“你不要明知故问。”他说。   “我真的不知道。”她辩解。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就是这三个字!”   吼完,他直想找根柱子撞,为什么这个丫头明明很傻,他却拿她没有办法,还总是着她的道。   “我知道了,我不说就是了。”她保证。   看她认真的样子,越发显得自己很无理取闹,他揉揉她的头发问:“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让你说?”   “啊?为什么?”   “因为……”他有些无力地说,“没什么,就是讨厌这三个字。”   “哦,那我不爱你。”   “你说什么!”   他再度捏住她的脸。她居然说不爱他!   “我、我、我,我说不爱你的意思就是我……就是那三字的意思。”   “哼。”他用力撞了一下她的额头才松开手。   她眼泪都出来了,脸颊和额头一起痛。男人真的是很难懂的生物,之前对她很冷淡,现在又出奇的热情,可是有时又很暴力,还讨厌听她说“我爱你”。   “我要去上班了。”那个难懂的生物蹂躏完她以后,脱得□,在她面前边晃边说,“你好好待在家里,哪里都不准去。俱乐部的工作我会帮你辞了。”   她眼睛里都是他健美的身体线条,眼珠子跟着他的身体晃啊晃啊。   “听到没?”他敲一下她的头。   “啊?”她抬眼看他,显然是没在听。   “我说你以后不要出去工作。”他重复。   “不工作?不工作就没有钱,没有钱就没有饭吃。”   “我养你!总之在你没拿到绿卡之前,不要乱出门。”   他换好衣服,上身是一件黑色的戴帽子的粗线外套,下身是当时流行的朋克亮皮裤子。他是她见过的最适合黑色的人。   对上她赞叹的目光,他一伸手把她勾进怀里亲了一口说:“晚上回来再好好疼疼你。”   朝她扔了个飞吻,在她脸红的注视下,他笑着关上门。   旋转楼梯在脚下延伸出一个漂亮的弧线,他站在自家的门前,看着窗外的星光,迈不开步子。   今天,就是今天,他让一个女人进入了他的生活。他被陌生的幸福的疼痛冲击着,在她面前极力表现得轻松,却还是掩饰不住不安。这是爱,这是爱,他一直这么提醒自己。他得到爱了,然后呢?他要去守护她。   爱上一个人不难,难的是如何守护住这份爱,难的是在他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偏执占有欲下,那个人能心甘情愿让他守护。   他在台阶上坐下来,抬头,对着空气吐出一口白雾。他的身后,是他的家和他的女人。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像是被这种幸福压的透不过气。有种刚刚进行了一场战斗后的无力。   楼道里非常安静,他有充分的空间埋头积聚力气以及消化各种复杂的感情。可想得越是深入,越是理不清。   上班的时间就快到了,他看了一眼身后的门,用额头轻轻抵着,像抵着门里的人的胸口。好吧,这是属于他的幸福,他认了,谁也别想拿走。   屋外的星光比从窗口望出去的还要灿烂,他哼着中国欢快的老歌,两步并做一步来到工作的地方。   这地下的奇特空间里,他要做的就是用自身的魅力挑起他人的□,每天如此,将近一年。   “路,你今天看上去特别高兴。”一个浓妆的漂亮女人走过来搭上他的肩膀。   他不动声色的离远她几步说:“有钱赚当然高兴。”   女人识趣地走开。   他擦了擦肩膀,想擦去浓重的香水味。手里的动作忽然停下来,他看着肩膀,发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从前他根本不在乎这些细节,只要他高兴,不管是男人女人,怎么玩都行。什么出淤泥而不染,什么洁身自好,在他看来都是立牌坊的虚伪。他最擅长的就是挥霍自身的魅力,赢得他想要的一切。在身世的重压下,他最好的结局就是纵欲而死。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路,你在想什么?”沙克问。今天又是他们同场。   “我在想……一次□多久才会让女人满意。”他玩世不恭地敷衍道。   “哈,”沙克怪笑一声说,“不是有个女人只看到你脱了衣服就□了吗?从此你就一炮而红了,你怎么……”   “沙克,你考虑过要安定下来吗?”他突然问。   “我?”沙克看了他一眼说,“我赚够钱就回俄国。”   “你是俄国人?”   “是,呵呵,很惊讶我一点口音都没有吧。为了在美国生存我可是想尽了一切办法,不过到现在才发现,美国虽好,终究不是属于我的地方。”   沙克扬手,把口红扔进对面的化妆箱里。“上场吧。”他说。   没有白可在夜晚,他的舞跳得索然无味。他惦记着她,不知道她在家里做什么,会不会不习惯。   舞毕,莉莉丝按例拿来装着酬劳的信封给他。他想起白可的事,对莉莉丝说:“我来帮白可辞职,她以后不在这里干了。”   莉莉丝扬起眉说:“真的是你把她藏起来了?”   他耸肩:“我喜欢她,我打算和她过日子。”   “上帝,我是不是听错了。”   “无所谓相不相信,你只要知道她以后不会再来这里就行。”   “哼,是我先发现她,是我把她带进来的,现在,你尝到甜头了就想要我放人?”   “说吧,你要怎么样才肯放过她?”   “你就这么想要她?”   “我喜欢她。”   莉莉丝和唐一路在人来人往的后台争锋相对着,听到唐一路说喜欢白可,她转过身高声叫道:“听着,我们当红的脱衣舞男说他喜欢上我们这里偷渡来的女招待,请大家为这对……”她想了想说:“为这对下层男女欢呼吧!”   来往过路的人纷纷发出刺耳的叫声,做出各种俗辣的艳舞动作。那些人脸上都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在这个比地面还低的地方,有谁相信会有真正的爱情。   唐一路在众人的讥笑声中保持着绅士的微笑,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对众人示意安静。等周围渐渐安静下来,他说:“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但是我相信她存在。下层人也有追求爱情的权利,不过既然你们不相信,那我丝毫不奇怪你们至今孤独,因为你们总是认不清爱情的样子,总是错过。”   说完这些话,他拿起桌上的信封在众人的沉默中离去。   夜还不是很深,他走在熟悉的路上,想到有人在家里他,笑了出来。其实他是在遇见她以后才开始相信爱情,他甚至没有做好迎接爱情的准备,只是本能地不想失去一个人。   打开门的时候,屋子里亮着灯,他看到她穿着他的睡衣,蜷缩在沙发上睡着。   他轻声走到沙发边蹲下,把遮住她脸的头发移开,静静地看着她。   就为了可以每天看到这张安详的睡脸,他想他可以和上帝交换一些东西。   美好的生活才刚开始。   奈何是爱(三)   白可醒来的时候,感到胸前异常温暖。一低头便看到唐一路柔软的黑发,他的额头紧贴在她胸口。她的眼前一阵晕眩,久违的幸福来势汹汹。   不知什么时候,她被从沙发抱到床上。黑色的帘子拉得严实,分不出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埋在胸前的头动了动,一双手在她腰上摩挲。   “你醒了?”她问。   “嗯……还差一点点。”他咕哝着,放在她腰上的手探进她的后背。同时,他抬起头,与她交换呼吸。   “你喜欢我吗?”他问。   “我不爱你。”她说。   他低笑:“我也不爱你。”   探进她温暖身子的时候,他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喘。想不出为什么,虽然这是一副新鲜的躯体,他才拥有她没多久,却像是早就应该属于他的。   昏暗的房间里,只剩下粘腻的摩擦声和喘息。   直到被放进温度舒适的水中,她才得以停止呻吟。她的身体毕竟是青涩,还经不起太久的性事。他把暖气开大,和她一起坐进水中。   她伸出手够到窗帘,把它拉开,正午的阳光从结着一层霜的玻璃上透进来。   “待会儿我带你出去转转吧。”他说。   她点头:“自从干爸死了以后,很久都没有人陪我散步了。”   自从干爸死了以后,她一个人,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找饭吃,吃不完的拿到公园喂鸽子。那时她很奇怪,美国怎么会有这么多鸽子,它们在这个国家广阔的领路上自由来去,没有人会突然冲出来指着他们说:请交出你的证件!   再次来到白天的公园,这里没有了夜晚时的安静,她有些紧张地拉住他的手。   他小声说:“放松,警察不会无缘无故调查你,要是你一直这么心虚,那就说不定了。”   可是常年养成的习惯怎么可能轻易就改掉。他看着她畏缩的样子,想了想说:“我带你去添几件衣服吧。”   不等她同意他就拉着她向路边的服装店走去。要让一个人变得自信,首先从外表上就要改头换面。   在店门前,她迟迟不肯进去。她说:“衣服去社区救济站拿就好,不要浪费钱了。”   他指指她穿在身上的宽大的灰色外套说:“这能叫衣服吗,口袋还差不多。衣服不是用来穿的,而是为了突出人类美好的身体曲线。”   她听不懂他奇怪的理论,在她离开中国的时候,最漂亮的衣服也不过就是一件白衬衫配一条红裙子,那时候,灰绿的粗布外套才是主流,衣服够穿就已经很不错了。   “这件,这件,这件……”他不停地挑出他认为适合她的衣服让她试。试出来却都不太合适,她的骨架纤细,是典型东方人的细长身材,很多衣服穿在她身上都显大。   他皱着眉说:“你吃什么长成这样的。难不成要带你去儿童服装区?”   她把落在肩膀下的领子拉上来,散布在锁骨边的红色吻痕清晰易见,在店员含笑的注视下她窘得抬不起头。   一个同来买衣服的红头发的女孩子笑着对唐一路说:“你妹妹很漂亮。”   “她是我女朋友。”他更正道。   “这么年轻的女朋友?”女孩问。   他瞥了白可一眼说:“她已经18岁了。”   女孩惊讶地把白可打量了一遍说:“东方人真神秘,永远看不出年纪。”   白可换好自己的衣服,局促地站在唐一路身边。唐一路对店员说了声抱歉,拉起她的手走出去。在店外踌躇一阵,还是带她去了童装店。   他给她买了最大号的童装,居然很合身。只不过大都是黑色的,低领的圆点毛衣,吊带的棉绒裙子,裙边镶着蕾丝。外套选的是束腰的皮装,他似乎很喜欢皮装,给她选的靴子也都是皮的。   最后,包括内衣都买齐了。那些半透的文胸和内裤都是她从来没见过的,还有渔网吊带袜和戴着猫耳朵的奇怪的帽子,她虽然奇怪,但还是很喜欢,这是他第一次送她东西。   正抱着一堆东西往家走的时候,一个游行的队伍迎面走来,他把她拉到街边的凉棚下避开那些人。   “怎么了?”她只顾看新衣服没瞧见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种族歧视者。”他说。   她瞧了一眼那些激愤的市民们高举着的标语,一个牌子上写着“把黑鬼们赶出去!”,另一个写着“我们要干净的美国!”嘴里大声喊着口号:“白人至上!”有很多警察在四周巡视。   他们站在凉棚下等人群都过去了,才穿过街道。   “为什么美国人这么讨厌外国人。”她问。   “这是历史造成的,”他说,“白人有着不可理喻的优越感。不管什么时候碰上这些人你都要躲着点。”   小心地避开人多的地方,他们走到公寓楼下的时候突然从拐角处冲出一男一女,惊慌失措地撞到他们身上。白可被唐一路及时拉住才没摔倒,而那一男一女中的男人痛苦地坐在地上呻吟。女人紧张地扶起他,待看清撞上的是两个东方人后,拉住白可的手说:“求求你们,我丈夫受了伤,求求你们帮帮我。”女人说的是中文。   白可立刻和女人一起扶着男人,对他们说:“先进来吧。”   唐一路挡在他们面前道:“很抱歉,请说出你们的身份,不然我不能冒然让你们进我家。”   “我们是中国人。”女人说着,眼泪流出来。   “有绿卡或者暂住证吗?”他问。   “我们……我丈夫是被那些白人打伤的,我们不能去医院,求求你了……“女人泣不成声。   白可看着男人不停往外渗血的大腿,用眼神恳求唐一路。他被她看得无奈,只好先让女人把男人扶进客厅。换做以前,他帮他们一次也是无所谓,可是现在不同,他还有一个白可要护着,必须处处小心。   男人的大腿外侧像是被利器刺伤,流了很多血,已经神志不清。唐一路从冰箱里取出冰块在伤口四周敷着,又拿来一些药涂在上面。   白可端来糖水,女人接过想喂男人喝,但男人的嘴怎么也弄不开。女人哭着,喝了一口糖水,哺到男人嘴里。白可看得感动。唐一路简单地包扎好伤口把白可拉到一边说:“别用这种眼神看除我以外的任何人。”   “啊?”白可没听懂。唐一路正想再说一遍,女人突然叫起来说:“耀东,你醒了!”   他们循声望去,男人果然已经睁开眼睛,虚弱地抬起手,女人一把抓住,放在脸上。   “你……没事吧。”男人艰难地说。   “没事没事,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女人急切地说着。   唐一路看着他们考虑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拿出五百美元递给女人说:“既然没事了,收了这钱就带他走吧。”   女人犹豫着,男人缓缓摇了摇头:“谢谢你们救了我,但这钱我不能要。谢谢你们。”他动了动被女人握住的手说:“我们快走吧,别给人添麻烦。”   “可是……”女人欲言又止。   白可俯过身问:“你们没有地方去吗?”   女人说:“有是有,我们就住在这座楼后面的仓库里,可是我们的钱已经用光了,他现在这个样子,如果……”   “别说了,我们快走。”男人打断他。   白可直起身,拉住唐一路的袖子道:“就留他们一晚吧。”   在白可和女人的祈求下,他勉强答应了。他也不愿意白可认为他是自私冷漠的人。   用面包夹火腿做成一顿晚餐后,他准备去俱乐部上班,临走前嘱咐白可一定要当心。   等他走了,女人才松了一口气。跟这个凡事都很讲究的漂亮男人同处一室,她的神经总是没办法放松。不过,他的女朋友倒是很和善,年纪看上去不大,应该很单纯,谁知道呢。   “你是中国哪里人?”白可问,端来两杯牛奶递给他们。   女人说了声谢谢,先喂给男人喝了一口,说:“我们是苏州人,来美国已经五年了。”   “苏州人?我是无锡人,算半个老乡。你们也是偷渡来的?”她笑着问。   女人愣了一下说:“也?你也没有绿卡?”   白可点头。   一直闭目养神的男人突然出声道:“小姐,以后这样的话不要轻易对别人说,人心难测。”   白可捂住嘴,很抱歉地低下头。男人抬起一只手摆了摆说:“你不用道歉,我不是怪你,只是看你年纪小,也不仔细问清情况就救了我们……”男人停下来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们夫妻当然对你没有坏心,但换做别人就说不定了。咱们这种没名没份在国外讨生活的人,自然都知道其中的不易。”   “我明白,谢谢你的提醒。”白可说。   “不、不……”男人有些激动地抬了一下头说,“该我们谢谢你才对。啊,还不知道小姐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可。”   “白小姐,我叫张耀东,这是我太太,叫魏明明。”   “张先生、张太太好。”   白可伸出手,魏明明略微尴尬地握住,两人相视一笑。   他们又聊了聊彼此经历,原来张耀东的父亲在文革中被打成右派死在牢里,他们被下放,返城以后找不到工作,混了几年,实在呆不下去,被几个蛇头游说,就想偷渡来美国。到了美国以后他们身无分文,一开始也像白可一样找救济过日子。后来两人想办法在中国城的餐馆里找了份洗盘子的工作攒了点钱,就想自己开饭馆,谁知惹上了那里的黑帮,张耀东脾气硬不肯交保护费,结果赚来的钱都被抢了还被赶出了中国城。他们只好四处流浪。白可遇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刚刚躲过一群白人的袭击。   讲完他们的经历后,魏明明说:“我算是明白了,不管中国人还是美国人,只要是人,只要为了利益,大家都一样。”   白可问:“你们没想过回中国吗?现在已经改革开放了。”   “我不甘心,”魏明明说,“我们多难才来到这里,怎么能就这么回去。留在这里至少还有大赦的机会。”   “可你们这样也不是办法。”   “唉,先这样吧,船到桥头自然直。那白小姐,你又有什么打算?”   “我跟着一路,就是救你们的那个人,他叫唐一路。只要他留在这里我就不走。”   “他也是偷渡来的?”   “不,他是美国公民。”   “是吗?那你就不用担心了,跟他结了婚你也可以成为美国公民。”魏明明的语气有说不出的羡慕。   “我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好。”   白可把桌上的牛奶端给魏明明,微笑着看她。   日出之时(一)   由于零时被要求加演一场,直至凌晨两点唐一路才回到后台,一杯烈酒下肚,卸下浓妆,隐隐地担心着白可。   一个白色信封送到面前,他接过,对上莉莉丝似笑非笑的眼睛。   “你想到交换的条件了?”他问。   莉莉丝把长长的烟嘴放到唇边抽了一口说,笑着说:“我在想你最在乎什么。说实话,在这个地方,你这样的人真是少见。被个蠢丫头套上,可惜了。”   “有什么话就直说,别绕弯子”   “好,我直说。你知道,因为你一直不肯出场,我们损失了不少客户。我想……要是你同意接待一位我们的贵宾,那么白可的事我就当没发生,毕竟一个小女孩可比不上那些漂亮的香喷喷的钞票。”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就赔偿我的损失。这半年多下来,怎么也有……十五万吧。”   莉莉丝对着镜子优雅地吐出一口烟。对于唐一路这种玩世不恭的男人,在乎的无非是自由和尊严。在下层社会,没有钱,何谈自由,何谈尊严,这一点唐一路不可能不知道。   “好,回头我把钱给你。这事就这么结了。”唐一路爽快地答应。   莉莉丝夸张地抬起眉毛说:“你想好了,你辛辛苦苦地跳一晚,加上小费,才拿一千块而已。就算包个妓女都用不了十五万。”   “十五万可以包妓女,却包不到爱情。”   “你口口声声说爱情,你们才认识多久,你就那么确定你们相爱?”   “时间会证明一切。等着收钱吧。”   唐一路换好外套,从莉莉丝身边走过,带起一股的凉风吹起莉莉丝耳边的碎发,她用烟嘴把头发挑到耳后,眯眼看着他留在镜台上的假发。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考虑未来生活的计划。从前他花钱没有节制,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对于人生也没有特别的打算。为了不被那些人找到,他很少待在一个地方超过两年。存下的钱是借别人的名义投资得来的,零零碎碎的也没有赚很多。脱衣舞男的工作虽然低贱,但收入不菲,暂时没有比这更适合他的了。   有时他真觉得可笑,他拿着绿卡,却过得比那些黑下来的人还见不得光。他虽生长在美国,却有一半人生在一个纯正的中国家庭里度过。他适应不了中国社会,在美国又得不到完全的接纳。   他根本找不到人生的意义,没有方向。   还好,他遇到了白可,她给他带来了新的可能。   回到家,客厅里那对偶然碰上的夫妻熟睡着。他小声地关上门,回头时女人醒了。他看她这么警觉,想她之前的日子肯定也不好过。他对她点了点头,她也无声地打了个招呼。   浴室和客厅只有一墙之隔,怕淋浴的声音太大,他没有洗澡直接进了房间。   床上是香喷喷、软绵绵的女人,他实在想不通莉莉丝那种女人怎么会觉得钞票是香的。他两三下脱光衣服钻进暖烘烘的被窝,抱着睡得正酣的白可一顿乱亲。   白可迷迷糊糊地醒来,脖子上痒痒的,刚伸手想推开就被人握住。她很困也不挣扎,随便那人亲。可是没几分钟,她被折腾得实在没法睡觉,抱怨说:“你怎么上完班回来还有这么好的兴致。”   他褪下她的内裤前掀开被子欣赏了一会儿她半裸的样子,他的眼光果然不错,半透蕾丝的内裤穿在她身上非常性感。   她感受到他热辣的目光,害羞地抓起被子护在胸前,他轻笑着抱住她说:“待会儿不可以叫得太大声。”   不能大声叫出来的结果就是在身上的人的背上留下数条抓痕。那人一消停她就疲惫不堪地睡着了,直到清晨醒来才看到他背上已经结痂的伤口。她很抱歉地用脸在他背上蹭来蹭去,他懒懒地说:“这可是你老公实力的证明。快去给我做早饭,客厅里的两个估计也饿了吧。”   等了很久也没听见回音,他转过身,见她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撑着头问。   她把头歪过他那边说:“老公?”   “嗯?”他顺口答应。   “老公!”她凑近了又叫了一声。   “嗯。”他伸手抚上她的脸。   她的脸居然红了,不好意思地抱住他。   “老公、老公……”她絮絮说着,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他耐心听她说完,也平复下自己心中的喜悦后,说:“丫头,你老公饿不要紧,饿着别人家老公就不好了。”   想起客厅的人,她赶紧从床上跳起来,从他身上跨下去,跑了两步又奔回来在他嘴上亲了一口才拉开帘子走出去。   听着帘子外面四处走动的脚步声,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不多时脚步声来到床边,他睁开眼睛看到她拿着一张纸一脸疑惑。他接过她手中的纸,是那对夫妻写的留言,大意是说很感谢他们的收留,因为情况特殊,他们拿走了那五百美金,一旦找到工作立刻归还。   “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不会有事吧。”白可担心地说。   “既然那女人肯带他走,应该是没事。”唐一路把纸揉成团扔进床边的纸篓里。   “可是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呢。”   “他们拿着钱走的,怎么好意思跟你说。喂,走都走了,那是别人的生活跟我们无关,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老公的肚子饿了!”   在他不满的催促声中,她跑进厨房给他准备早餐。   吃完早餐聊了几句以后唐一路又回房去睡了。跟他过了些日子,她渐渐摸清了他的生活规律。晚上出去工作到半夜,白天睡到下午才起,除了上班和睡觉最大的爱好就是喝酒,不定时也会去街边拉拉小提琴赚点酒钱。目前在存钱买车,准备过一两年环游美国。不过他说这话时,语气像是在揶揄自己。   过了几天,她把地下室的房子退了,收回一点定金。还有一个月就到圣诞节,街上节日的气氛已经很浓。美国人辛苦工作一年存下的钱大多会在圣诞的时候花得一分不剩,旅行、吃饭、买礼物。有些店一年只在圣诞节前两个月开,这两个月所挣得的钱够他们花一年。   唐一路给了莉莉丝十五万后,存款已经所剩不多。前些年快到圣诞的时候他都是和那些美国人一样把一年存下的钱花光,但今年不同以往。   他还带着一个小跟屁虫。   “你乖乖待在家,不要跟着我。”   唐一路抱着一大堆圣诞礼物走在前面,白可跟在后面。他走两步就要回过头嘱咐她回去,可她仍然固执地跟在他身后。他算是明白了,不要看有些女人外表柔弱,其实内心执着的很,跟她生活了这么多天,他发现只要她想做的事他都阻止不了。不光是因为他宠着她,还因为她打定主意后总是不声不响就把事情做完了,他想反对也来不及。   就像现在,他进了些圣诞饰品和礼物想去街上卖,她非得要跟着。   “我就是去摆个地摊而已,摆地摊,你在中国没见过吗?又没有生命危险,你瞎担心什么啊。”   “那我陪你去又有什么关系。”   “你陪我站在大街上,万一有警察过来查你证件怎么办。”   “你说过警察不会无缘无故查我证件。”   “这句话你倒是记得清楚……”   他无奈,走到她身边抬了抬手说:“帮我提着这个袋子。”她听了高兴地双手接过纸袋。   公园旁的商业街上已经有了几个摊位,卖汉堡和旧书之类,他们运气好没有遇到抢生意的。找了一块空地,在地上铺上一块布,把货一件件摆好。有小孩子最爱的糖果棒和水晶球,还有圣诞帽和彩灯。都是颜色鲜艳的东西,她光看着就觉得喜气洋洋。唐一路对东西摆放的位置很讲究,一定要分好类别整整齐齐的。她也跟在他后面仔细归类,两个人跪在地上忙着忙着头就碰到一块儿去了。   她吃痛地捂着额头,他幸灾乐祸地笑。   天气有些阴,不是节假日,街上的人并不多。他们等了一会儿,手脚冻得冰凉。他看她等得无聊,就从箱子里拿出一颗糖放在手心说:“我变魔术给你看。”   “你会变魔术?”她问。   “你老公我有很多绝活,你还不知道呢。”他用左手修长的手指轻佻地拨了一下她的刘海,与此同时,右手在空中转了个圈,再摊开来,糖已经不见了。   她来了兴致,握住他的手问:“糖呢?”   他嘴角勾起,右手在她耳边一抓,同样的一颗糖被他捏在指尖。   “哇,你怎么坐到的!”她惊讶地问。   他拨开糖纸把糖塞进她嘴里,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说:“真好骗。”   她含着糖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甜吗?”他问,根本没打算解释那个所谓的“魔术”。   她点头。他的头忽然靠过来,吻住她的唇,舌尖探进来。一吻完毕,他笑着说:“是很甜。”   周围的空气也似乎飘着糖果清爽的气息。   “我再给你变一个吧。”   他起身又从箱子里拿出什么东西藏进袖子,然后转身对她说:“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花?”   “只要是你给我的,都喜欢。”她说。   他对她又好气又好笑,说:“看好了。”他右手的手腕翻转,指尖凭空就多出一朵红色纸花。“赤。”他说。再一转又变成橘黄色的。“橙。”他把花丢在她裙子上。   “黄、绿、蓝、靛、紫。”他每说出一种颜色,变出的花也相应变成那种色彩的。她看他的眼神由惊奇变成崇拜。就在他享受着她崇拜的目光时,一个白人女孩走到摊位前停下,指着他手中的纸花说:“我要一套这样的魔法道具。”   他得意的笑容立刻僵住,心想你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在这个时候。不过有钱还是要赚,本来十元一套的他卖给她二十,反正美国人也不会杀价。   女孩子爽快地掏出二十块递给他拿着魔术道具走了。   “哦,原来是用的道具啊。”她捡起裙子上纸花自言自语。   “臭丫头,逗你开心还不知足。”他把花扔到她脸上。   “我没有。”她抬起头委屈道。   “你有。”他捏住她的脸颊。   笑闹间,一阵风吹过,天空飘起雪花。这个城市经常下雪,他已经很习惯了。即便是零下十度的天气,仍然只在呢绒大衣里穿一件低领毛衣,还不喜欢系上大衣的扣子。白可却不然,一件套一件,穿得像个人形玩偶,露在外面的皮肤冻得红红的。一直在雪里站着,他知道她很冷,她却一句抱怨都没有。   对街有一家平民咖啡馆,喝一杯只要六美元,可以续杯三次,他领她进了咖啡馆,找了个窗口的位置坐下。从这里可以一眼望到对街。   “你在这里喝咖啡,我把货卖完了就接你回去。”他说。   “我跟你一起。”她拉住他。   “你想冻死啊。你要病了我可没钱给你买药。”他疾言厉色地把她按进座位,拉开门走了出去。   咖啡端上来,冒着香醇的热气。她用袖子擦掉玻璃上的水雾,隔着一条街,看着站在雪里的他,黑色的衣角被风掀起,发梢和肩头都落上白色的雪,模模糊糊的,只觉得这个场面好像是一个梦境。   日出之时(二)   雪越下越大了,她嘴里叼着勺子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帮他。心灵相通一样,他立刻转向她的方向,伸出食指在空中摇了摇。她泄气地把勺子从嘴里拿出来,撑着头,有些焦虑地不断用舌尖舔着勺子。   唐一路看着她无意识的动作,即使在冰天雪地,埋在腿间的那条神经还是被她牵动着。他有种被打败的感觉,转开视线假装去箱子里找东西。   他看着满箱的廉价玩具,忽然笑了一声。原来爱情可以使人做到这种地步,从前,他绝对不会为了五斗米去做这种俗不可耐的营生。也算是回归现实,有了个女人,有了责任,要踏踏实实过日子了。   无意中找到一把伞,不大,红色的,每条伞骨上都粘着一排白色绒球,是小孩子喜欢的那种样式。他玩心大起,撑开伞举过头顶对着远处的她晃了晃。她擦了擦玻璃好奇他想做什么。   一个穿着黑大衣的酷酷的男人居然撑着一把小红伞在雪里跳起舞来,幸好不是他常跳的那种艳舞,而是类似于《雨中曲》这种歌舞片里的轻快舞蹈。当然,还是免不了有股妖媚的味道。   他把伞合上放在腰部,对她暧昧一笑,突然把伞展开,她没看懂只觉得很好玩。他就知道她没看懂,只是喜欢看她傻笑的样子。   可能是因为他的表演太精彩,吸引了很多过路的人,生意一下子好起来。她看他忙不过来就跑出去帮他,不顾他的反对硬是陪他站在雪里。   雪渐渐小了,灰色的天更加深沉,在这深沉的天幕下,一对平凡的情侣缩在路灯旁兴奋地数着一天的收入。   “四百五十六、四百五十七……五百。扣掉成本,今天我们赚了3百多。”唐一路故意抬高音调对白可说。看着白可开心的样子,他的那点心酸也平复了。   收摊的时候,旧书摊主的女儿刚巧过来。那是个瘦小的黑人女孩,看到他们摆在外面的糖果非常喜欢。白可注意到小孩子渴望的眼神,悄悄问唐一路可不可以把剩下的一包糖送给她。唐一路点头。她抱着糖果跑到女孩子面前递给她,女孩惊喜地接过。她爸爸要给她钱被她拒绝了,她说:“这是给孩子的圣诞礼物。”   孩子的爸爸从旧书里拿出一本装帧精美的书送给她说:“这也是给孩子的圣诞礼物。”   她露出比小女孩还欣喜的表情,双手接过。   回家的路上她来来回回把书翻了几遍,唐一路探头看了眼封面,是泰戈尔的《飞鸟集》。这种书像中国的鲁迅全集一样,到处都有卖,却很少见有人买。在这个忙碌的社会,已经没有多少人会看这种纯文学的诗集了。   “你认字吗。”他问。据他所知,她来美国以后到处流浪,应该没机会接受教育。   “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教过我英文,在美国我也学了很多,说话、写信都没问题。”她说。   “不错不错,很上进。”他拍拍她的头。   她的目光暗了一下,马上掩饰过去说:“你呢,你上学的时候成绩好不好?”   “不能说好,应该是很出色。不过我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他说。   “你没有上大学?”   “我没跟你说过吗?”   “没有。你从来没和我说过你以前的事。”   “是吗,那你也没问过。”他微微责怪地看着她说,“对我这么不关心。”   “我只是觉得……”她小声说,“我喜欢的是现在的你,你的过去怎样并不会影响我喜欢你。”   她说完回过头,却看到他站在刚刚的地方没有动。“你在想什么?”她问。   他耸了耸肩,走她身边笑着说:“我太爷爷是第一批来美国的华工,上个世纪著名的美国大铁路就是他们修建的。后来他把全家接到美国定居,躲过了战争。然后有了我爸爸,然后有了我。不过我爸妈在我七岁的时候就死了,我被一个北京来的中国家庭收养。”   “你是被收养的?”白可惊讶。   “是,”他望着天空说,“那时候文革还没有结束,他们滞留在美国一住就是十年,直到我十六岁,他们尽完抚养我的义务就回国了。”   “你为什么没有跟他们一起走?”   “走?去中国吗?”他笑着摇头道,“中国并不适合我。虽然我有华人的血统,但不管是生活习惯还是文化形态上都更趋近于美国。”   “那你为什么放弃上大学的机会?”   “没有钱。我养父母走的时候,我没拿他们一分钱。上高中的钱一部分是奖学金,一部分是我自己赚的。我发现挣钱更适合我,所以不想浪费时间考什么大学。”   “可是以你的条件,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为什么你要做……”   “脱衣舞男?”他玩世不恭地说,“上帝给了我有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不利用,靠身体吃饭也是要有本钱的。”他说到后面语气变成自嘲。白可担忧地看着他,他沉默一阵,继续说道:“白可,有很多事情你想不到,想到了也不会懂。不知道才是最好的。唉,要不遇见你,我可能真的哪天就醉死在街上了。你……也算是救了我一命。”   “救了你一命?可是你身体一直都很好啊?”白可纳闷地说。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公寓楼下。唐一路无奈地摇着头道:“白可啊白可,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智商有多高,你问的很多问题都很……喂,站在那干什么?”他已经走到楼道里,回身却见她还站在铁门那发呆。   “没什么。”她怏怏不乐地走进来。   回到家后,他和她都是满怀的心事。草草吃过晚饭,唐一路按时去上班。白可在家收拾屋子。   她没有看电视的习惯,睡觉又太早,就把那本诗集拿出来翻了翻。偶然翻到一句话,说:I love three things in this world,the sun,the moon and you. The sun for the day, the moon for the night, and you forever!   这句话把她一直想对唐一路说的却总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的意思都说尽了。她默念着想把这句话记下来,想郑重地说给他听。可是她的记性真的很差,读了很多遍还是没办法完整地复述出来。她放下书叹了口气,默默对自己说,没关系,只要有耐心和恒心就会记住的。以前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门铃声突然响起。她疑惑地放下书,按理说唐一路现在不应该回来,可是会有谁这么晚找上门。安全起见,她从猫眼里往外窥了一眼。女人苍白的脸在眼前放大,她看了又看才想起来是几天前他们救过的那个人。   她松了一口气,打开门。   “你好,你是……”她突然想不起来女人的名字。   “我是魏明明,你不会忘记我了吧。”女人笑着说。   “没有,没有。”她把她迎进客厅,给她倒了杯水。   魏明明开门见山说:“我是来谢谢你们的,顺便把钱还给你们。上回给你们添麻烦了。”   白可也没推辞,大方地接过钱放到一边说:“你丈夫还好吧。”   魏明明说:“他很好,已经基本恢复了,再过几天就能下地走路。”   “那就好。”白可放下一件心事。   魏明明把屋子环视了一周,看到他们放在地上的没卖完的货,说:“这就开始准备过圣诞了?”   白可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解释道:“不是,那是我们没卖出去的货。趁着圣诞节做一点小生意。”   “哦。”她点点头。   喝完茶她也没有多待的意思,聊了几句就准备走,临走时对白可说:“我们家就在这栋楼后面那个很大的废弃仓库里面,暂时也找不到别的地方,你要不嫌弃,我们随时欢迎你来窜门子。”   “好,有时间我一定去。”白可说的诚恳。   送走魏明明以后,她洗完澡躺在床上背书,背着背着就睡着了。梦里都是诗歌中那些美好的句子——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飞去了。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   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了。   她的热切的脸,如夜雨似的,搅扰着我的梦魂。   ……   如同诗人一样,她的梦魂被惊醒,在他热切的吻中。   洗完澡后的男人有和她同样的香味,他的唇齿流连在她肩头,那块被他咬过后留下的齿痕酥痒难耐。   羞耻的地方被轻轻探入,他很技巧地在她敏感的那一点上按揉。她欲拒还迎,想把头躲进他怀里却被他托住下巴,重重吻住。   重新获得呼吸后,她混沌的脑子里挤进一点氧气,模糊地记起想对他说的话,在他一波又一波攻击中,断断续续地勉强发出声音,她说:“I love……three things in……in this world……”   他听到她在说话,还用的英文,想必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压制住冲刺的欲望,他凑到她唇边细听。   她迷蒙着眼睛,继续说道:“the sun,the moon and……you.”   他听懂了,是泰戈尔的诗句,笑着咬住她耳朵问:“还有呢?”   “The sun for the day,”她努力回想着说,“the moon for the night……”   “还有一句呢?”他忍不住把自己往更深的地方送了送。   他的动作让她的思考停滞了几秒,最后那句话过了很久才在脑中清晰起来,她脱口说道:“and you for ever!”   “肉麻。”他笑着嗔怪。   把她的腿放成一个轻松的姿势,他全力深入,带她飞起,奔向天堂。   日出之时(三)   缠绵过后的早晨。白可定时起来给“劳累”一晚上的唐一路做早饭。半透的蕾丝睡衣被扔在床外侧。探过头,确定他是闭着眼睛的,她迅速掀开被子想下床捡衣服,却在看到床单上触目惊心的痕迹后惊叫一声:“哎呀,这是……”   唐一路睁开眼,见她惊慌的样子,坐起来道:“怎么了?”   她捂住嘴满脸通红的看着他。   床单上一片血迹已经凝固。他把自己全身检查了一遍,没有伤口,随即不顾白可的反抗检查了她私密的地方,他放下她的腿,严肃地说:“以后例假到了要告诉我。例假期间□对你的身体很不好,容易感染。”   她抱住身子没有回答。   对身体不好这点她知道,只是没料到这次例假会提前。她别扭的是唐一路对她的态度。她用被子裹住自己说:“我也是有隐私的,你不要动不动就……”   “动不动就什么?”他用抱婴儿的姿势把她连同被子一起抱进怀里,瞪着她。   她威慑于他凌厉的目光,全身□更是让她没有底气,咬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来帮你说,”他捏住她的脸颊道,“不要动不动就脱你衣服,不要动不动就拉开你的双腿看,不要不管你愿不愿意就用舌头做,不要……总是把你关在家里不让你出去工作,让你感觉自己像我的禁脔。”   他一口气说完。她呆愣着还没反应过来,许久才问   :“你都知道?”   “知道个屁!”他吼了一声,更加用力捏她的脸说,“你还真敢这么想!大爷我就把你关着怎么了,你不服气?不服气跟我打啊,你打得过我吗?白吃我的白用我的,白睡我这么多次都不给钱,你还不服气!”   “我没想白吃白用,”她口齿不清地说,“我可以出去工作赚钱……”   “出去挣钱?要是被警察发现了把你扔回中国,我找谁要钱去。”   “不会的,这么多年我都没被发现。”   “呸,那是你走狗屎运。大爷我就要你白吃白住白睡了,你敢不愿意!”   她想说不愿意,又不敢,只好委屈地看着他。自从搬来跟他住以后,除了他在的时候跟他一起出门摆个地摊,散个步,其余时间她几乎都被关在家里不出门,他也没给她钥匙。她虽说喜欢他,可也不想就这么被养着,好像除了陪他上上床就没有别的用处了。   当初凭着一腔热情和他生活在一起,时间一久,她脑子冷却下来仔细想想现状,这并不是她想要的那种生活。可是具体想要哪种,她也说不清。   “你先去洗澡,洗快点,一会儿我也要洗。”他把睡衣扔给她说。   “你要出门?”   “去给你买卫生棉!”   “我用卫生纸就好了。”   “那样不卫生。”   那种简易的卫生棉他见过她用了几次。就是把卫生纸装进一个棉布袋子里,用皮筋穿好,系在胯骨上。她说在中国看到那些阿姨都这么弄。幸好她不常出门,不然戴着这么简陋的卫生棉,肯定没办法方便活动。   “卫生棉很贵。”她抗议道。她在超市见过那种东西,质量看着确实好,可是一来她不知道怎么用,二来也舍不得买。   “我说你的消费习惯要改一改了。东西不买多,但一定要好,要耐用。把你那套中国思维给我转过来。”   他说着,把她推进浴室。   看着在晨光中闪闪发亮的屋子,他叹了口气。他就知道总有一天她会耐不住寂寞,会受不了他的偏执。他曾经为此找过心理医生,但是童年的创伤已经根深蒂固,很难治愈。医生建议他转移注意力,去收集一些他喜欢的东西,以此来缓解因为强烈的不安全感而引发的极端的占有欲。   现在情况已经好了很多,换做从前……真是不可想象。   换好床单,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从冰箱里拿出金酒和菠萝汁对在一起,大口大口地灌进空荡荡的胃里。   白可很快就洗完出来,看到他又空腹喝酒,担心地把酒杯夺过来。   “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我太宠你了是不是?”他边说边伸手去抢。   她躲不过手长脚长的他,情急之下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看着像果汁一样香甜的酒喝在嘴里辛辣无比,呛得她直流眼泪。   “该,”他拍拍她的后背说,“这就是不让你老公喝酒的下场。”   她擦干眼泪忍着咳嗽说:“你不能把自己毒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棉絮一样柔软的感觉直达心底,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他一言不发地进了浴室。   只是一句开玩笑的话,她却记得这么清楚。有个人关心自己真的很幸福。他能不能完完全全地一滴不漏地拥有这种幸福?他知道他不能,他必须克制。   洗好澡,他出门给她卫生棉。   见到卫生棉的真面目后 ,白可大吃一惊,她不明白这种被搓成粉笔形状的棉花团应该怎么用,拿着一个在浴室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等了很久都不见她出来,他担心的推开浴室的门,一开门就见她正把棉条上的棉线放在嘴里咬。   “你在做什么?”他拿过棉条,手指伸进她嘴里把她咬断的棉线扯出来。   她没有穿内裤,不好意思地用裙子掩住大腿。   看她茫然的样子,他笑着问:“你不会不知道怎么用吧。”   她点头。   他无奈地摇头,重新拿出一个棉条,拉过她的手 ,把棉条套在她食指上说:“放进去。”   “放……放哪儿?”   她刚问完就被他一把拉过去,下身一凉……   再迟钝也能感觉到那里被塞进一个东西。   浴室里传来洗手的声音,他往手上打着肥皂说:“中国真的应该加强性教育了。”   “我再去睡一觉,卫生棉三个小时换一次,用那根线拉出来就行。那根棉线。你听没听到?”   “哦。”   白可已经羞愧得无地自容,只能机械地回答。即便是再亲密的关系,连放卫生棉这种事都要对方帮忙,或者连这种事他都对她无微不至,她羞愧的同时又有些模模糊糊的甜蜜。   之后几天他都没有碰她。这也没什么,唯一奇怪的是他不肯和她同床,说女人这几天的荷尔蒙会分泌的很旺盛,有损他男性的阳刚。   虽然表示理解,但是习惯了他的温度,突然没有了总觉得很空虚。而女人每月一次的循环一直淅淅沥沥不断,她很烦恼,一次吃饭的时候感叹道:“下辈子我还是做男人吧。”   他差点被果汁呛着,猛拍桌子说:“爷不搞同性恋!”说完把面包塞进她嘴里。   上班的时间又要到了,她在门边抱着他依依不舍。   她说:“要是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好了。”   “丫头,你还太年轻。”他叹息。   再怎么相爱,现实永远不可能完全符合我们的愿望。所以,要抓紧眼前的每时每刻尽情幸福。   落寞地关上门,满室的阳光下到处金光闪闪。看着包围住自己的瑰丽装饰和温暖的色彩,她想起她曾经说他像乌鸦,喜欢收集亮晶晶的东西。那么,在他心里,她也是亮晶晶的东西吗?   无意间桌上异常的反光晃了她的眼。那居然是一把钥匙。难得有一次他会忘记钥匙。把钥匙扔到半空再接住,她笑得狡黠,就好好利用今天出去转转吧。   在玩和赚钱之间挣扎了一下,她最终决定出去卖上次没卖完的圣诞礼品。   捧着纸箱子走在大街上,想到可以为他做一点事,自豪感油然而生。   经过路口回头看了一眼,住了这么久她都不知道,原来这条以白石建筑为主的幽静街区叫“橡树街”,前面的公园叫“橡果公园”。这个时候应该有很多人在公园散步,她打定主意便走进公园的空地上准备摆摊,意外地看到魏明明。她也在摆摊,卖的也是圣诞礼品。   魏明明看到她,脸上难掩尴尬。   她笑着走过去说:“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你。”   “是啊。”魏明明低下头,把耳边的碎发撩到耳后。   “生意还好吗?”   “还可以。”   “你丈夫都好了吧。”   “都好了。他在餐馆上班。”   “那就好。”白可随意寒暄着,没留意到魏明明的不自在。   一个小女孩走过来问有没有星星花的魔术帽子,魏明明只找到圆点的。白可恰好看到她的箱子里有一件女孩要的那种帽子就拿给她。女孩把钱放到魏明明手中就走了。   “这……”魏明明拿着钱犹豫着要不要给白可,这本是她的生意,她今天的第一笔生意。   “你随便拿一个帽子给我就行。”白可笑着把箱子在旁边的空地上放下说,“一起吧,摆摊的人多,看的人也多。”   魏明明收下钱,被白可的坦然大方触动,主动帮她把货摆出来。两人默契地合作着。魏明明随口问道:“你们决定好什么时候结婚了吗?”   白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思考了一会儿说:“我们还没考虑过。”   “没考虑?”魏明明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道,“这么重要的事,起码是对你很重要的事,怎么还没让他定下来。我们是没办法,你既然有机会得到绿卡怎么不尽快办下来呢?”   白可对她笑了笑,她总不能告诉她说,其实有没有绿卡她并不在乎。   “他不会是……”魏明明想到唐一路那张花花公子的脸,再看看面前这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一个阴暗的念头在她脑中形成。她说:“他不会是,只想玩玩你吧。”说完意识到这样的话有多失礼,赶紧道歉。   “他没有,”白可笑道,“是我缠着他才对。”   魏明明暗叹这女孩太天真,在美国这样开放的国家,人们打着性解放的名义放纵私欲,最后还不都是女人吃亏。还想再劝她几句,话到嘴边忽然打住。前方的林□上走来几个蓝衣蓝裤的男人。长期养成的警觉立即让她所有的神经紧绷,她猛地抓住白可的手。   “怎么了?”白可问。   “警察。”她说。   晒伤(一)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从前那种东走西逃的日子。路漫长得像总也走不完,看到尽头了又怕前方不再有路。无论是警察,白人家的孩子,甚至是他们的狗,她都躲得很辛苦。   她想起在中国的那段日子,为了省几毛钱要走很远的路去偏僻的城郊买鞋底。穿着磨破的布鞋,脚都起了泡。那时妈妈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当自己死了,死了就没感觉了。跟我说,没感觉,没感觉!”   跑不动的时候,这句话无时无刻不在催眠着她。   “那里!”魏明明抱着箱子对白可叫道。她刚搬过来就已经把附近的街道全部熟悉了一遍,就怕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她不时回头看白可有没有跟上。原本以为白可是个弱不经风的丫头,没想到她跑起来比兔子还快。   绕进一个人多的商业区,从商场的运货通道里转出,狂奔了半个多小时以后,她们终于把警察甩掉了。   把所有重量都放到身后的墙上,魏明明喘息着,第一件事就是检查箱子里还剩下多少货。除了没来得及收的和中途掉了的,只剩下一半。   “操他大爷的。”她咒骂一声,颓丧地把箱子砸到地上。   白可蹲在她身边,听到这么一个外表朴素纯良的女人嘴里说出标准的国骂,即惊讶又觉得好笑。   “呵呵,”魏明明先笑出来,带着逃脱后的庆幸和无奈说,“还是中文骂出来爽快。”   两个灰头土脸的女人在无人的脏乱的后街里相视不语。   心酸苦痛乐一乐也就过去了。   “我们继续找个地方摆摊吧。”   魏明明收拾好情绪,中国女人特有的韧性在她身上很好地体现出来。   白可拍拍身上的土,捧起地上的箱子,刚一站定,小腹剧烈的疼痛直窜脑际,箱子从手中掉落,她痛苦地捂住腹部蹲下。魏明明惊得身子一顿,直等到白可跪都跪不住,躺到地上时她才反应过来,抱起白可摸着她冷汗直流的额头,紧张地问:“怎么了白可,哪里疼,说清楚一点。”   “肚……子。”白可咬着牙,手指着下腹。   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魏明明判断她肯定是妇科方面的问题,女人的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个时候最好去医院。可是以她们的身份去公立医院有危险,去私立又没那钱。   边考虑着该如何做,她费力地把白可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一步一步向前挪。有些不舍地回头看了看地上的货,转头的瞬间,瞥到白可裤子上一大摊血迹,腿差点软下来。顾不上那些身外物,她扶着她勉强走出后街,打了辆车,让司机去一家中国人办的私人诊所。   到诊所后,医生只看了一眼就说这情况肯定要动手术,必须去医院。虽然是下下策,但保住命才是最重要的。实在不行,还有个唐一路在。   又是一番辗转,白可已经说不出话,诊所的葡萄糖水勉强维持着她的意识。失血过多,连呼吸都困难。   到了医院,她立即被退进手术室。魏明明焦急地等在门外。还算好,至少没有因为钱把她们拒之门外,可是随之而来的一堆麻烦又该怎么办。   她给丈夫张耀东去了电话,张耀东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后,立即请假去找唐一路。   放下电话,她紧绷的无数根弦终于松了一根。在手术室门前的长椅上坐下,把头埋进环住的手臂里。迷茫的时候,她最常想起的就是自己的丈夫,想起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有苦有甜的日子。她这辈子唯一清醒了一次就是找这么个有担当有骨气的男人。   这时手术室的门被推开,护士走出来问:“谁是病人家属?”   她走上前说:“我是她朋友,她的……未婚夫一会儿就到。”   护士看了看手里的病例说:“病人确定是宫外孕,导致宫内出血。现在要切除她左侧部分输卵管,需要亲属的同意。”   “这……切除输卵管对她有什么影响?”   “可能会导致受孕困难,要视切除的程度而定。”   “受孕……”   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想失去怀孕的资格,她想白可也不例外。这不同于切除一条阑尾,她不能擅自做决定。   护士提醒道:“请病人家属尽快赶到,病人还在持续出血。”   “好好,我们已经在找了,请再等一会儿。”   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转身的时候,她的丈夫就在身后,而唐一路在她转身的一刻已经跑到手术室门边。   护士阻止他欲推门的动作,挡在他前面说:“你不能进去。”   “我是她丈夫!”唐一路吼道。   “那正好,请你签了这份手术协议书。”   “什么手术?她怎么了需要动手术?”   “宫外孕导致内出血,我们要切除她部分输卵管。”   “宫外孕!”   唐一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前两天她的例假就来了,怎么可能是宫外孕。   “是,有5周了,可能是病人没有重视前期的宫颈出血,又进行了太激烈的运动,所以导致……”   后面的话被唐一路疯狂踹椅子的动作吓得噎住,护士让到一边。魏明明夫妻两个走上去劝他,他把他们一把推开,又发狠地在墙上踹了一脚才终于控制住情绪。   “现在白可的身体要紧,你快签了吧,手术的钱不够可以先从我这里拿。”张耀东试着让他恢复理智。   想到白可还躺在里面,唐一路努力镇定下来,接过护士的笔在协议上签了字,随即跟她走到收费处交了一干费用。   趁他离开,魏明明把张耀东拉到一边问:“你怎么找到他的?”   张耀东面露难色地说道:“我问了几个华人,这里圈子小,黄皮肤黑眼睛的大家基本都听说过。没想到他在圈子里还挺有名气,是……”他留意着唐一路的动作,低声说:“他是‘红屋子’里唯一不出台的领舞。”   “领舞?是那种舞吗?”魏明明诧异地提高音调。   张耀东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说:“是。”   魏明明回头看了看唐一路,他一身黑色劲装,点缀得恰当而不夸张的金属链子别在腰间,在医院明亮洁白的氛围下,非常扎眼。她一直觉得这个男人太英俊,英俊得让人反感,还带着股邪气。白可站在他身边,就像是被巨大的阴影笼罩着的柔嫩的花,现在,这朵花就快萎蔫了。   “你也不要看不起他,他确实是条汉子。”张耀东忽然说。   在魏明明无声的追问下,他把刚才发生的事细细说来。   “情况并不好。我找到他的时候,恰巧有个‘大人物’专程来看他表演,我把白可的事跟他说了,他扔下假发就要走。那种地方,哪是说走就能走的。几个两米多的黑人拦住我们的路,他老板在后面要挟他,说要是他敢走,就让人废了他的手脚。”   “那他是怎么安然无恙地离开的?”   “他说要打断他的手脚也要等他从医院回来,他不想让病中的妻子看到他断手断脚的样子。”脑中又浮现出当时唐一路脸上看似满不在乎实则义无反顾的神情,他轻叹一声继续说:“这句话刚好被那个‘大人物’听到,他说很欣赏他,可以放他一马。不过,他的面子被驳了,不能就这么算了,所以,他们辞退了他,并且警告他永远不能再踏进东区一步。”   魏明明听后,还未从震惊中醒来,唐一路已经走到他们身边,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   她看着他毫发未伤的手脚,心里叹道:“也算是万幸了。”   张耀东的话让她对他有所改观,可是想到他既没有意愿要和白可结婚,又让她怀孕,作为女人的她替白可不平。   “你们都没有做避孕措施吗?”她坐到他身边问。张耀东也随着她坐下。   唐一路一手捂着上腹部轻柔,一手撑着额头说:“除了第一次。她说她吃了避孕药。”   那肯定也是你引诱她的吧。魏明明想着这句话没有说出来。唐一路弓着身子的的样子看上去非常需要安慰,她不禁也起了怜悯之心,俯过身看他。   “你不舒服吗?”她担心地问。   唐一路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像是在极力忍耐着某种痛苦。   “没事……”他小幅度挥了挥手说,“今天谢谢你们。”   “兄弟,大家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张耀东抢先说。   唐一路从刘海的发丝间看了他一眼说:“谁和你是兄弟。”   “哎?你这人……”魏明明刚生出的一点好感被他一句话打消,被张耀东拉住才没有反唇相讥。“你以为你是谁。”她小声嘀咕,原本就不大的声音被手术室开门的动静完全掩盖。   “医生,她怎么样了?”   门内的医生刚跨出一只脚,唐一路就紧张地跑上前问。   医生边解开口罩说:“我们切除了她左侧5公分的输卵管。现在病人还处在麻醉期。你是她丈夫?”   “我是。”唐一路回答得理所当然。魏明明在旁边翻了个白眼。   “有几个注意的事项我大概说一遍,待会儿我的助手会仔细和你说明。”   “请说。”   “病人康复出院后,最好有一个月不要同房。切除部分输卵管会影响你妻子怀孕的几率,但并不是说没有机会怀孕。不过,即使怀孕了,宫外孕的可能性也比没有过宫外孕史的人高出很多,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说完后对助手交代了几句就走了。唐一路听着助手的详细解释,脑中一片空白。   该办的事都办好,魏明明给他们买了些面包和水果就拉着张耀东离开了医院。能帮的都已经帮了,他们也是过了今天还要考虑明天的人。   唐一路在病房守着白可。凝视着她毫无血色的脸,虽然仪器上清楚地显示着她规律的心跳,他却总忍不住要去探探她的鼻息。直到指尖传来呼吸的温度才稍微能缓解他的焦虑。   在他第五次把指尖放到她鼻下时,她醒了。不知为何,看着她可怜兮兮的茫然无措的样子,他忽然升腾出一堆怒气,一拳砸到床边上说:“你是白痴吗?感觉不到疼吗?宫颈出血也能当成是例假?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腹部的麻醉还没有退,她感觉不到痛,可是唐一路那一拳像砸在她心上,生疼。她的第一个孩子,因为她天生虚弱的体质,还没有进到那个温暖安全的地方就没了。连带着也让其他的孩子们迷了路。如果说体质是遗传的怪不了她,那没有及时发现身体的异样就确实是她的责任。   “哭有用吗?”他大声吼道,引来经过的护士。   “先生,请不要这样,病人现在还很虚弱,您不应该再在心理上刺激她。”护士好言劝道。   他一直盯着床上的白可,当护士不存在一样,良久才说:“请出去,我想和我妻子单独谈谈。”   白可听到“妻子”两个字,哭得背过身去。   护士握着门把提醒说:“请注意您的措辞。”   门关上以后,屋子里只剩下白可的啜泣声。唐一路转过身看向窗外,只有窗前一块空地上铺着的绿砂岩隐约可见,其他的都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中。   腹部隐隐的牵扯转成一波接一波的钝痛,仿佛有块粗糙的石头用它的尖部在胃里来回挤压。   喉咙里有呕吐的冲动,他抓着胸口的衣服,无力地坐到床边。   感觉到床的下陷,白可抽泣着转过身,看到唐一路艰难呼吸的样子,听到呼吸中细微的颤抖。那么一个坚强、桀骜的男人因为居然因为她的错误难过成这样,她心里最后一道防守也垮下来。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她做错了。   “对不起,我……我骗了你。”她伸出手碰到他的手臂,一滴泪随着她的动作改变了路径,从眼角流到耳旁。   唐一路只微微回过头,长长的刘海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也好,她根本没有勇气去看他的反应,像溺水的人般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她闭上眼睛绝望地说:“我根本就不正常,我配不上你!”   晒伤(二)   “从SCL90测试来看,你妻子在情绪方面偏于焦虑,这和她目前受到的打击有关,等她情绪稳定以后再来测,情况应该会比现在好很多。”   “需要吃药吗?”   “我想她没有用药治疗的必要。只是……有一个问题。”   医生停下来,递过手中的测评结果。   唐一路跳过大段的文字说明,直接翻看有数据的地方。   “就是说……”他把手放在唇边,面色凝重,不知该用什么词才能恰当地形容这白纸黑字的数据。   医生拿出一本智力测验结果的比对表说:“根据韦氏智力测验的规定,普通人的智商在85到115之间,你妻子的测验结果刚好是85,当然这个结果也可能有偏差,我要说的是,相对于同龄人,她的理解力和判断力有部分缺陷。按照智力水平等级划分,你妻子属于智力偏低。”   “会不会是这什么韦氏测验只适合欧洲人,或者亚洲人的平均水平就是85?”唐一路话一出口,就意识问题的荒唐,自嘲地撇过头。   “唐先生,难道你在搞种族歧视吗?”医生沉声道,“目前韦氏测验在众多智力测验中是应用最广的,说明它有相当的可信度。”   “好吧好吧。”唐一路烦躁地把手里的纸卷起扔到桌上。   “唐先生,你不必这么烦恼,智力偏低在日常生活上并没有多大的影响。至于交流上,只要不和她探讨什么华尔街金融走向,什么社会形式的优劣,我想应该没有问题。她的心理年龄是完全正常的。”   “有没有办法补救?”   “我们检查了她的脑部,也询问了她的家族病史,我想遗传的可能最大,再加上后天的营养供给不足和心理方面的压力,这些因素综合起来导致了现在的结果。后天的训练确实能提高她的智商,但最佳时机已经错过,现在要补救,收效甚微。”   听了医生一大堆客观且冰冷的陈述后,唐一路很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一直以来,他只当她脑子一根筋,本性的善良让她不但好骗还不记仇,能包容他很多缺点,他喜欢这样的她。然而现在却被告知,那些吸引他的,最终让他迷恋上的美好都只是因为她比别人傻,她智力低下。   真可笑!   唐一路脸上却笑不出来,他盯着文件右下角处那个粗体的“85”,想到初见她时她倔强的样子,想到她说要回中国时他心里压榨般的痛,还有,他们刚刚失去一个孩子。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用不太自然的平静的语气说,“智商85的人,他们……明白什么是爱情吗?”   她明白吗?她说喜欢他,她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吗?她说要一辈子和他上床,她又明白什么是一辈子吗?当初他居然以为她说出“要一辈子上床”这种傻话是想讨他欢心!   “我很肯定地告诉你,她明白。”医生掷地有声地说。   唐一路显然不是很相信,向他投去探究的目光。   医生把笔在书桌上重重敲了一下,靠着椅背说道:“原则上我不可以透露受试者的答题结果,不过情况特殊,我想你应该能替你的妻子保守秘密。”他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份厚厚的文件,打开到他想给他看的那一页,放在他面前。   纸的排头写着“韦氏成人智力测验量表——词汇”。下面是一个个英文单词和白可幼稚的英文字体。   趁他看的时候,医生解释:“把受试者在规定时间内对某些单词做出的定义作为评定其智商的参照,这份测验主要测量人的言语理解能力,与抽象概括能力有关,同时能在一定程度上了解她的知识范围和文化背景。”   唐一路不明白医生为什么要让他看这份文件,上面无非就是白可对一些在他看来简单得根本无需思考的单词的解释,可笑的是三十五个词中,她竟然答错十几个。可是仔细看清她对几个最简单的词的释义后,他嘲讽的笑容僵在脸上。   “Lover: Tang.”   “Life: Tang.”   “Happiness: Tang.”   “Satisfaction: To be with Tang forever.”   医生看他难以理解的样子,进一步解释说:“这是一种投射性质的测验,反应了受试者最直接,甚至是无意识的认知。”   他反反复复地看着通篇的“Tang”,白可所有的“T”下面都带了一个小勾,幼稚但是可爱。   “她真的很蠢。”他笑着对医生说,忽然觉得,这医生长得倒是十分和善。   “呵呵,我很想给她满分,但这不科学。”   桌上的闹钟嗡嗡的响起来,咨询的时间到了。唐一路起身和医生握手道别,收回手时发现掌心都是汗。   白可坐在咨询室外的等候厅里,头几乎要垂到胸口,不停地在交叉手指。他走到她身边,她不知道在想什么,非常专注,竟然没有留意到他。   他曲起手指想敲她的头,手在半空中停住。她刚出院,要是被吓着怕是不好。手腕转过来改成在她头发上揉了揉,说:“好了,回家了。”   白可还是没有看他,头发从肩头落下,她抱住他的腰,无言地等着他的审判。   “白可。”他很少这么认真地唤她的名字。   “嗯。”埋在他胸前的头用力地点了点。   “我失业了。”他看着她的发顶的旋说。   白可终于把头抬起来,不解地望着他,脸上湿乎乎的。   “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抛弃我,不能嫌贫爱富,不能过河拆桥,不能始乱终弃,不能……”   唐一路一时想不起更多的成语,咂咂嘴,擦掉白可脸上的泪痕。“跟我回家吧傻妞。”他说。   “你不介意吗,你不嫌弃我脑子有病吗?”白可抽泣着问。   “是啊,你脑子真是有病,笨死了,这么笨的人居然也活这么大,还碰到我这么个死心塌地的帅哥,你说你是不是傻人有傻福。好了好了,先回家,我很累。”   唐一路牵起她的手,大步走出诊所。   “你真的不介意吗?你不生我的气吗?你告诉我啊!”   连拉带拽地,白可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固执地问着他相同的问题。一直不肯认真回答的唐一路突然停下脚步,白可没留意朝他背上撞去。   “这个问题是不是困扰你很久了?”唐一路抬起眉毛问。白可捂着鼻子默默点头。他又说:“如果我真不要你了,你会怎么办?”   “回中国当尼姑。”白可脱口道,隔着掌心里发出的声音异常清晰。   “你就没想再争取让我……喜欢上你吗?你就这么舍得离开我?”   “不舍得!不舍得!”白可突然激动起来,跺着脚大喊大叫着说,“可是我知道你不可能会再喜欢上我,你一旦对什么东西讨厌了厌倦了,就绝对不会再回头!”   “你怎么知道?”唐一路的语气也变得恶劣。   “我就是知道!”白可一点都不示弱。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们爆发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争吵。看来谁都是有脾气的。就算是白可这么温柔似水的小丫头,在经历了流产和秘密被揭穿后,也难以保持淡然的态度。特别是怀着失去最爱的男人的恐惧,和对自己极度的不自信。小时候的那些鄙夷,那些人前的安慰人后的嘲笑,像夏天一声惊雷后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进她的脑海。   那时候有妈妈保护她,现在她只能独自面对这一切。如果可能她也想挽回,可是她傻了小半辈子,就聪明了这一次,对唐一路,对这个她往后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她早就恪醍懂地摸到了他的本质。   对,她的智商是只有85,可她的心理是成熟的。她明白什么是人性。   不知是不是错觉,面前的白可给唐一路一瞬间的惊艳,她倔强甚至有些蛮横的样子,是他从不曾见过的。她这些不合本性的反应,都是为了他。在他们确定关系之前,不管他对她多坏,不管他轻薄她多少次,她都像没脾气似的,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   而现在,他成功地把她激怒了。   一辆公交车拖着老旧的引擎,哼哧哼哧地从他们身边开过,大幅的奶粉广告占了车身一半面积。白可只顾瞪着唐一路怄气,来往的人都形色匆匆,只有唐一路看到了车身上那个可爱的婴儿照片。孩子的笑脸让他所有的不快顿时消散。   如果他和白可生下一个孩子肯定比广告上的小家伙还讨人喜欢吧。   心终于得到一丝安慰,他拉过白可的手臂,又恢复成那个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唐一路,说:“爷就喜欢你了,你笨死了爷还是喜欢。跟爷回家吧。”   “诶?”白可被拉得一个踉跄,扑到他背上。   考虑到她身体刚刚康复,他蹲下来把她背起,小跑着向家的方向前进。在他背上被颠得晕晕乎乎的白可不懂他的态度怎么一转眼就来了个180度转变。或者说他本来就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被他背着走到橡果公园幽静的小路上,她正思量着这些天发生的种种不快,忽听他大喊一声:“白可,我们结婚吧!”   身子被翻转过来,正对上他的脸。他边跑着边用能杀死她的笑容宣誓说:“我们要一辈子上床,一辈子□,嫁给我吧,白可!”   白可的感觉就像是在时速100的飞车上,有声音穿透强劲的狂风传到耳边,周围的橡树和草坪成了虚幻的背景。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同意了。同意了!哈哈哈哈……”他仰起脸对着阳光畅快地大笑,一群鸟被惊得从树丛里哗地一声飞出。   在唐一路手中,白可的身子像是一件玩具,被他抱到胸前又甩到背后,他让她抱住她的脖子,他则用胳膊固定住她的脚,以内布拉斯加一个小城的平淡的景色作为背景,奔跑在他们幸福的曲径上。   “放我下来吧。”快到公寓楼下的时候,白可心疼他喘个不停的样子,执意要自己走,却都被他拒绝了。   “那可不行,”他说,“按我从书上看来的习俗,在中国这叫背媳妇儿,不背到卧室……不算数!”他停下喘了口气说:“等到了卧室,你这辈子就是我的人了。”   一鼓作气,他背着她直跑到公寓楼下,正想再加把劲直接冲进卧室的时候,楼道里走出两个穿蓝色制服的白人,一男一女,拦住他们的去路。   “这么快就找上来,移民局办事的效率还挺高。”他嘀咕一句。   他没有惊讶,倒是那两警察诧异了半晌。他们没有想到会见到这对华人如此亲密的样子,这与他们设想的情景不一样。   “你是唐一路先生?你背上这位是……白可小姐?”男人走上前问。   白可的嘴被唐一路捂住,他对他们说:“不,我是唐一路,她是唐可。”   晒伤(三)   白可拍拍唐一路的背让他放她下来,唐一路回头瞪她一眼,她立刻把头缩回去。   两位警察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的女警察上前说:“唐先生,我们是本州移民与公民服务局分局的警员,我们收到你递交的申请,现在对你们做一个初步的调查。”   “没问题,”唐一路说,“我支持你们的工作。”   推开警察从他们中间走过,他背着白可径直来到自家门前。警察随即跟上来。他拿出钥匙开门,没看他们。白可趴在他背上,听到移民局三个字的时候她就僵住了。   “你想勒死我啊。”唐一路走进房间,挣开她的手把她放到床上。白可抓住他的衣角,愁眉不展地看着他。   “没事的,”他笑着说:“其实我打你主意很久了,早预谋要娶你,材料也是前两天就办好的,给你一个惊喜。”   灿烂的笑容让白可稍稍安下心。他看她神色缓和,瞥了眼客厅的警察,他们正惊讶于屋子里奇异的装饰,暂时没有要展开调查的意思。他回过头捏着她的脸颊说:“待在这里,我叫你的时候再出来。出来以后不准乱说话。”   帘子被拉上,白可立马从床上跳下来,坐到地上,头朝帘子靠过去。   “唐先生……”男人刚开口就被唐一路打断,他说:“请出示你们的证件。”   沉默几秒后,白可听到拉开抽屉的声音,接着便听唐一路说:“这是我和她的联名户口,联名屋契,联名缴纳的水电费单还有联名报税单,这些够了吧。”   又听他说:“我和唐可是真心相爱,在爱的基础上决定组建家庭,你们有什么意见吗?有意见可以直接去婚礼上对神父说‘我反对’。”   隐约传来女人一声轻咳,以及衣服与沙发摩擦的声音。   “唐先生,”男人道,“据我们调查,你之前在‘□’俱乐部做领舞,我想问你是如何和白可小姐相识的。”   “唐可。”   “好,唐可。”   “她是那里的招待,我们都是华人当然很有亲切感,交往了一段时间之后爱情的种子就在我们心中发芽。”唐一路的声音是她熟悉的玩世不恭。   “那你是否清楚她的身份?”   “我爱她,无论她是谁。”   隔了一阵子才听到男人陌生的声音说:“你是否怀疑过她接近你的目的?”   “目的?当然是因为被我的男性魅力迷倒,情不自禁……”   “唐先生,”警察显然不太满意他的语气,打断他说,“难道你没有想过她接近你是为了得到绿卡?”   “哈,绿卡。”   听到唐一路的声音,她几乎能想象到他的动作,翘起一只腿,两臂伸直,老神在在地靠在沙发背上。   唐一路一字一字地说:“请不要玷污我们的爱情。”   “我很抱歉。”男人说,“为了确认你们的爱情,还是请你未来的妻子出来和我们聊一聊吧。”   唐一路说:“可以。”   跟着拉开帘子,他一脚差点踩到白可身上,低头看她惊慌想躲的样子,心头一动,把她拦腰抱起,转身走到沙发边。   他抱着她坐下,异常温柔地说:“他们要和你聊聊,别害怕。”   白可想说她没有害怕,只是有些紧张,话到嘴边又吞回去。腰部的疼痛提醒她,不能乱说话。   “你们有什么问题就问吧。”唐一路说。   这次是女警察开的口,一旁的男警察留意着唐一路的动作。   “白小姐,请问你和唐先生一起生活多久了?”   “两三个月。”   “具体是多少天?”   “具体是……”   “你不记得了?”   “我……”   白可是真的不记得了,刚开始她还会在心里默默记着“今天是和他一起生活的第五天”之类,可超过20以后,她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耐心地等她回忆了几秒钟,女警察耸了耸肩膀说:“好,不记得也没关系。那请问你,唐先生是哪所中学毕业的?”   “我只知道他没有上过大学。”白可为难地说。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你怎么又忘了。”唐一路突然责怪道。   白可露出疑惑的表情,头忽然被按进他怀里,头顶传来他安慰的声音:“好了,我没怪你,别难过。你不记得这些也没什么,我记得就行了,谁叫你笨呢。”   她的鼻尖都是他身上的香水味道,以及皮衣上残留的室外的寒冷。手被他温暖的手心包住,她听见他说:“不好意思,其实我对你们隐瞒了一点。我妻子,现在还是我的未婚妻,她……其实是智障。”   “智障?”两位警察同时惊讶。   “也不能说智障,”唐一路为难地皱起眉,“是智力偏低,智力测验的分数是85。85,这么说你们明白了吧。”   警察面面相觑。他们看不到白可的脸,凭刚刚的印象,只觉得这个中国女人很年轻,她的刘海遮住大半张脸,样子看得不是很清楚。除了有些羞怯,并没有察觉到她有智力方面的问题。   “不信可以带她去做智力测验。”唐一路把白可的头转过去面对着他们说:“你们看,这么傻的样子,像是有心机的女人么,像是会为了绿卡故意接近我吗?”   在他的指尖有技术的轻按下,白可原本清秀的脸微微有些变形,嘴角耷拉着,眼尾更是一高一低。   男警察只看了她一眼就迅速移开目光,女警察同情地抿住嘴,想了想说:“今天就到这里,谢谢你们的合作。过两天我会给你们发信件通知你们做智力鉴定的时间。”   唐一路立刻把白可放到一边,站起身挡住她说:“我们一定会全程配合,慢走。”   门被关上,他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白可见他一动不动,不安地坐直身子。   “唐可!”他猛地回过身叫道,把她吓了一跳。下一刻,就被他抱在怀里。“以后你就叫唐可了。”他在她耳边说。   “为什么?”她问。   “这是习俗,女人结婚后要冠上夫姓。中国不是这样吗?”   “那是封建社会才有的事。”   “我就搞封建了,怎么着。”   身子被压紧,她难受地撇了撇嘴,说:“那也应该是唐白可,不能把我爸爸的姓丢了。”   “你变聪明了嘛,”唐一路在她臀部上捏了一下说,“肯定是因为吸收了我很多精华。”   她语塞,转移话题问:“那些警察怎么都没问我偷渡的事。”   “因为我们钻了法律的空子。婚姻自由,只要到了合法年龄,我娶谁他们管不着,就算你是偷渡的他们也没权利阻止我们结婚。除非他们找到你是通过假结婚来获得绿卡的证据。”   “我不是。”白可马上抬起头否认。   “我知道你不是。”他把她的头重新按到肩头说,“那些假结婚的都通过审查了,何况我们是真的相爱呢?你知道我又多……不爱你吗?”   “呵呵,”她笑起来,道,“我也不爱你,很不爱你,非常非常不爱你!”   皮衣上的寒冷已经被室内的温暖融化,她的鼻尖触到他的脖子,感觉那里有股力量在跳动着。   很小的时候她就幻想过结婚时的情景,要有大红嫁衣,有绣着凤凰的红盖头,还要有含泪望着她的妈妈。真结婚了,那些期盼全部落空。外国人的婚礼不是没见过,对那些惨白惨白的婚纱也没太多惊讶,不过她更喜欢大红袍子。但为了争取时间收集婚礼的照片和录像做证据,他们连誓词也说得匆匆忙忙。证据一到手,唐一路和律师分头行动,向移民局递交了资料,这一切做完才只成功了一半。   移民居的回执信函很快到手,白可凭借美国人配偶的身份被准许获得暂时绿卡,要换成正式绿卡还必须经过两次面谈测试。流程是将他们两个人分开,由相应的官员询问一些私人问题,诸如对方父母姓名、出生日期、习惯喜好、认识经过等。   且不说要单独面对天敌一样的警察,光是要记住那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就够记忆力不佳的白可烦的。   “出生日期是1965年11月9日,父亲名叫唐克勤,母亲叫吴梅,喜欢喝金酒加菠萝汁,喜欢黑色的衣服,喜欢吃……”白可使劲敲自己的额头,那几十条内容并不复杂,但就是没办法完全记住。她泄气地拿开笔记本,抱怨着说:“他们会问得这么细吗?连你喝酒加几个冰块都要问?”   “不一定,”坐在窗边悠哉地喝着酒的男人说,“他们可能会问,你们□时用什么牌子的安全套?或者,你的丈夫会不会□?”关于性方面,移民局的人会提到,但不会太露骨,他这么说只是想逗逗她。   “真的?”   “嗯。”   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白可相信了他的话,认真地问:“那你会□吗?”   “我……”他从窗台上下来,坐到她身边,凑近她的脖子说,“你要我,做给你看吗?”   “做给我看?”挑逗的意味很浓,长期生活在一起,她已经接受到他暧昧的信号,但她显然低估了男人的创造力。   “或者……我可以教你,教你如何背诵。”唐一路魅惑地勾起嘴角,离开她的身侧,身体敞开躺在沙发上说:“从下面开始,帮我脱鞋,好不好?”   虽然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但在他近乎于撒娇的请求下,她还是伸出手,犹豫着拉开皮靴上的拉链。   “看清楚了?我喜欢皮靴。”   “嗯。”   他把她的手拉到腰部,放在裤子的拉链上。这条只有十公分的长度,在她手中却比刚刚靴子上的那一条及膝的拉链还要长,好不容易拉到底端,里面的黑色内裤包裹的性感凸显。避开那块地方,让他抬起腰部,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牛仔裤从他腿上褪下。他光滑的双腿,修长而强健。   “这是朋克风的牛仔裤,记住了?”   “嗯。”   “现在替我脱掉上衣。”   黑色风衣的扣子很好解开,困难的是,他们都坐在狭小的沙发上,他又不让她下去,她只好跪坐在他胯间,把他的手臂从袖子里拉出。满头大汗地脱掉了外套,她放松身体坐下,刚一坐定就感觉被一块温热的凸起抵住。她当然明白那是什么,身体不禁燥热起来。而那个已经欲火高涨的男人却还在冷静地说:“开始脱衬衣吧。”   什么样的男体可以称作好看?白可长这么大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对于性的知识是从充斥了美国式幽默的俚语中以及毫不含蓄的传媒上知道的。唐一路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很可能是最后一个,在她没有形成清醒的两性认知的时候,他就占有了她,限制了她的行动,潜移默化地扭转着她的思想。   手指从柔韧腰部往上挪,触到他的腋部,再到线条流畅开阔的锁骨,肩头的肌肉映着窗外的阳光泛出金色。此刻,男性的美第一次在她脑中形成具体的画面。   “我喜欢棉质的衬衣,因为很舒服。”他拿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摩挲着说:“还剩一件。”   晒伤(四)   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的身体,什么都不会永远属于你。衣服、金钱、女人,甚至是父母。所以对我们的身体一定要好好呵护,对外要知道他的冷热,对内要知道他的悲喜。不过,唐一路重视的一向是外部的感受。   “你会判断,什么内裤最适合你的身体吗?”   他含着鼻音说,手肘在身后支撑着身体。白可坐在他腿上,手指微凉,笨拙地挤进他的内裤边缘与皮肤之间。   “不知道。”她说,“我都是去地摊买,小号的就行。”她的手指在他胯部那道松紧带留下的浅浅的圆齿状痕迹上来回搓摁,以缓解她的紧张,和莫名的兴奋。   “那我告诉你,”他说,“无感的就是最好的。你穿上一条合适的内裤以后,不会时刻感觉它在包裹着你的臀部,不会每走一步都意识到你正在被摩擦。我喜欢特质的无感内裤,记住了?”   白可没有应声,如果她说记住了,就要代表……   “我知道你记住了,”他挑起她的下巴,眯着眼说,“继续。”   在他的蛊惑下,她把四根手指插进松紧带内。内裤被轻松褪下。除了腰间,他的腹股沟周围没有留下任何碍眼的勒痕。中间那个张狂的部位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比起不好意思,更多的是惊叹,惊叹造物主的神奇。   他直起身,亲吻她的嘴角,问:“想知道,我是怎么□的吗?”   女人的矜持让她无法回答这个大胆的问题。“啊——”她惊叫一声,身体被突然抱起。   床单上的寒冷激得她缩起肩膀,身体随即被翻转,肌肤所及都是他的温暖。   “开始吧。”   他把腿从她身下抽出来,顶了顶她的肩膀。脚趾在她细腻的脸颊和脖子上轻抚,只是这样而已,她的头皮已经开始发麻。   “首先,要欣赏自己的身体,然后,爱抚他。”   在他的“教导”下,她亲吻他的耳垂。他的耳垂柔软,像他的舌尖。接着是脖子,喉结滚动的地方最敏感。从脖子一路吻到胸前。他的身体微微紧绷,胸肌的边缘微现,被她舌头舔得濡湿。   “对,就是哪里。”他用浓重的鼻音说,“人的身体,所有的过度地带都是敏感区。”   她深吸一口气,从他胸前的珠粒上移开,移到他的腹部,在每一块腹肌的间隙间流连,慢慢地向下滑动。余光中瞥见他放在腰边的手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   终于到了那个昂扬的地方,她咬住嘴唇,不知如何下口,也下不了口。   “你可以用手。”他提醒,“先用指尖揉擦上面的那个沟状的地方,一定要轻。”   他必须用极大的意志力才能抵抗住她手指的魔法。用手背盖住眼睛,他不敢看她的脸。她每在他身上换一个地方都要抬头看一看他,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她沾满唾液的粉红的唇瓣,茫然不确定的眼神,跪坐在他身上的姿势近乎膜拜,这一切,无不冲击着他的每个感官。   一股电流从下腹飞窜进他的四肢百骸。她竟然没有得到他的允许就揉上他的尖端。   “停……停!”他猛地坐起来,抓住她的手。   “这里不可以吗?”她问得天真。   他控制住急于爆发的欲望,笑着说:“行,不过不是现在。”用她的手心包裹住他的昂扬来回摩擦,二十下以后,他说:“像这样,只要让它硬起来就好,时间控制在三分钟以内,然后放开,不然,很快就结束了。”   感觉到浮起的血管在手心里搏动,看着它的尖端吐出白汁,这个无数次进出她身体的硬物,让她来了兴致。她记得它安静时样子,软软地垂在他的腿间,随着他的走动微晃。   她忽然说:“它很像你。”   “哪里像?”他问。   “有时候很温柔,有时候又很凶。”   “我很凶吗?”   “嗯。”   “那么……”他的表情一变,厉声说,“把目光移开,不准看!”光是被她这么看着,他就要崩溃。   她吐了吐舌头,现在,她已经不是很怕他了。   他再度躺下,闭上眼睛说:“腿,要亲吻内侧,手要从上往下顺着汗毛生长的方向抚摸,到脚心时,时间停的长一点。”   白可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学生,位置拿捏的准,动作轻柔,力度虽不够,却更让人有还想得到更多的感觉。   欲罢不能。   手来到他的足尖,在上面轻捏捻转,慢慢的,白可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她的动作,她的吻的每一次变换,都明显地影响着他呼吸的频率。谁,都有邪恶的种子。她也想对他做一点不一样的事。   “你在做什么!”唐一路拿开手,瞪大眼睛。他的脚趾正被含进一个温热的口腔,柔软灵巧的舌头在每一颗圆润上打圈。腿被她紧紧握着抽不回来,他本能地想踹开她,又怕伤了她。忍无可忍撑起上半身。   眼前是她探出舌尖吞吐他脚趾的画面。她同时抬眼看他,一丝碎发落在嘴角,嘴唇微启,下唇擦过他的脚趾,露出柔嫩的内壁。   前所未有的狂烈情潮把他吸进一个极速的漩涡,搅碎他的意识,吞食他的理智。虚幻却无法抗拒的神秘空间的能量在他的下腹聚集,一瞬,像落在荒原上的闪电办般炸开。无数快感被炸成微粒,飞窜进他全身的血脉。而他的身体,还在不停抽搐。   抽搐过后,世界在他的喘息中恢复清明。无法相信,他居然栽在一个小丫头的手里,她发掘了他未曾想到的敏感地带。   “你刚刚是□?”白可怀里还抱着他的脚,问,“我做对了?”   她的脸上被溅到一些白浊,却没有察觉。他伸出手擦掉那道浊液。忘记是谁曾经说过,不自知的性感,是一种罪恶。   “呵,”他有些挫败地笑道:“果然,存在缺陷的人往往在其他方面有惊人的天赋。现在……”他猛地把她压到身下:“该让你看看我的天赋了。”   本以为会被他吃干抹净,没曾想他却挠起她的痒来。她承认他在挠痒痒方面真的是很擅长,不管脖子、腰还是脚心,他都能准确地捏到那块痒痒肉。她笑得眼泪直流。   是门铃声拯救了她。   被打扰了的唐一路立刻冷下脸,他本想逗逗白可以后来个大反攻,不知道哪个不识趣的偏偏在这个时候打断他。门铃声还在固执地响着,在白可的催促下,他穿了件睡袍去开门。走到门边又折回来对她说:“把衣服拉好。”   来人是张耀东夫妇。手里提着水果,面色比先前几次看到的红润了些。   “我们刚好路过这里,就顺便来看看你和你夫人。”张耀东笑着说。   唐一路做了个请的姿势说:“她很好。最近太忙,没时间特意去谢谢你一趟,别见怪。”嘴里说着别见怪,脸上的表情却一点没有谦恭的意思。   魏明明自然是对他没有好印象,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坐下。白可穿好衣服从帘子后面走出来。   “哎,好久不见,你还好吗?”魏明明热络地拉过她的手。   “很好。”白可脸上的潮红还没褪去,魏明明立刻看出了端倪,很快掩饰过去,说:“你的身体都恢复了?医生交代过这一个多月最好不要做太‘激烈的运动’。”   正说着话的两个男人听到敏感词语同时转过头,魏明明无视他们的目光,继续和白可说着家常。白可完全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开开心心地说着最近发生的事。   “我们已经结婚了。”她说。   “结婚?”魏明明皱眉,她并有在白可任何一根手指上看到类似戒指的物件。   “上个星期结的。我还拿到了临时绿卡。”   “哦。”听到“绿卡”两个字,魏明明沉下气,看了看正和唐一路说话的丈夫。   张耀东收到她的目光,对她安慰一笑,转头对唐一路继续说道:“我认识个摄影师,也是中国人,他说想找几个高点的亚洲人拍服饰的样品照,有报酬,你有兴趣吗?”   “你是特意来介绍工作给我的?”唐一路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   “不不,就是刚好想到你,请你帮我朋友一个忙。”张耀东拐着弯说,“再说可以赚点外快,给弟妹买点补品什么的。其实我也想去,可是你看我这一米七的个子,不合适。”   唐一路看他说得真诚,想了想说:“照片会大范围发行吗?”   “那到不会,”他说,“最多只给客户看。”   这时,魏明明不知说了什么,惹得白可一顿大笑,唐一路看着她的笑脸,背光中,她的脸似乎瘦了很多。没有工作,再加上要付一笔律师费,他存下的钱已经撑不了多久。   “好吧,把他的地址给我。”为了她,他决定冒一次险。希望那些人不会在那些所谓的客户之中。   张耀东见他答应,立刻从口袋里掏出名片递给他。等了等,张耀东有些勉强地说:“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说吧。”唐一路猜到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来介绍工作。   张耀东咳了一声说:“是这样,你知道最近中东地区不太稳定,美国也在部署,可能要出兵,我想……”   “你想参军?”唐一路立刻猜出他的想法。   “是,”张耀东坦承,“这是我能拿到绿卡的最快也是最好的办法。”   “也是代价最大的。”   “不一定,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不像从前那样要真人作战。”   “你以为这么轻松?这么轻松政府会鼓励非美裔上前线,而不把立功的机会留给自己人?”   “诶,你也别说的这么严重。”张耀东是打定主意要去。就算他死了,他老婆也能以烈士家属的名义获得绿卡。   唐一路没有再劝,说,“你是想让我照顾你老婆?”   “你真是个聪明人,”张耀东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虽然我们认识不久,但我相信你是条汉子,对媳妇儿又是一心一意。说实话吧,那些温州人、福建人,花花肠子一大绕,我不放心把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交给他们。”   唐一路淡笑一声,说,“你放心,跟你老婆说,不管遇到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   “好嘞,谢了兄弟。”张耀东欣慰地笑着,终于放下一桩心事。   魏明明不时看向他们,丈夫的亲切笑容和唐一路的高傲嘴脸摆在一块起对比强烈,心里对唐一路更是不满。   临走的时候,她毫不委婉地说:“再没钱,也该给你媳妇儿弄个银戒指。出门一看什么首饰都没有,寒不寒碜。”说完拉着张耀东就走,留下不明所以的白可对着唐一路阴沉的脸。   晒伤(五)   在教堂的时候,有专门的人帮忙召集“宾客”,她披着不太合身的婚纱,由一个红鼻子的日本人牵手走进教堂。如果不是被日本人踩了裙子,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感觉到了温馨。   借他们戒指的是一对老夫妇。很素净的银戒指,她戴上手拍了张照片,还没焐热就被摘下。   那细细的一只金属环,环住了手指就真的能环住爱情吗?这么一想,她也不是很在乎了。   “你又在乎什么呢?”白可撑着下巴问。   唐一路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多年前零碎的小东西也被翻出来,一颗镂空的水晶石头滚到脚边,她捡起来看看,很像是一颗小骷髅头。   “你到底在找什么?”她问。   “一只钻石戒指。”唐一路的声音从衣柜里传来。   “你哪来钱买钻石戒指。”她笑道。   这么多天来,他们都没有进账,花的钱倒是不少。表面上她不说什么,心里早就寻思着出去找份工作。现在她算是半个美国人,找工作不会像从前那么费劲。   “是我跟别人打赌赢的。”   唐一路两手空空地从卧室走出来,在屋子里四处扫视,想看看还有什么地方没找过。   “什么打赌?”   “就是我们第一次上床那天。”   “第一次?”   “你不会忘了吧。”   他一屁股坐到她身边,拉过她的手对她暧昧一笑。摩挲着她光洁的手背,笑容逐渐淡去。是他疏忽了,连个戒指也没给她。   “走,我们出去买。”他把她从沙发拉起。   “别,我不在乎那个。”她使劲拽着他。   “我在乎!”他吼道。   “有什么好在乎的嘛。”她顶回去。   或许真是跟他待久了,人也变聪明了,以前她还会畏惧他怒目圆睁的样子,现在已经感觉没什么杀伤力,他最多也就是声音大点,脾气冲点,再严重的就是床上卖力一些。实质上的暴力,可能是她记性不好,想不起来。其实,他就是妈妈说的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吧。   没耐心一直和白可拉拉拽拽,他一把把她扛到肩膀上,边掖好她的裙子边往外走。   白可的腿还在不安地踢动,他用力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说:“好你个丫头,胆子越来越来大,我太纵容你了是不是!”   “我不要戒指,不要!”她拼命地喊着。这么吵吵闹闹地来到大街上,她立刻习惯性地进入戒备状态,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感到她全身都紧绷着,他本想提醒她没必要再紧张,想了想又得意地笑起来。背着个麻袋似的,他在街上横着走,直走到珠宝店门口。   从白可的角度看,世界在不停倒退。沿着楼群延伸的道路,穿过挂满金红色饰品的圣诞树,转向未知的悠远的南方。   这些画面像老旧的电影胶片,一格一格快速地在她脑中略过,留下黑白光影。   那些日子是幸福的。除了幸福,有时,已经在朦胧的年月里草长莺飞了的记忆,还会在漆黑的夜色中敲响自家的窗户。彼此相互依偎的温暖像母亲的手一样,轻轻捂住他们的耳朵。   即使在最绝望的时候,她都没有停止对这些往事的回忆。   尽管那时因为钱不够,他们没有买着戒指,因为她的愚笨,差点没有通过移民局的审查。   在闻讯室里,她几次想不起他父亲的名字,想不起家里的窗帘有没有流苏。走出那件黑暗的房间,她几乎要哭出来。唐一路笑嘻嘻地上前安慰她,要她不用担心。他越是安慰,她哭得越凶。她无法想象自己被驱逐出境后,在没有他的地方,要怎么活。   回到家,眼泪还停不了。一直耐心安慰的唐一路也露出无奈的神色,说:“不要哭,肯定能通过的,你要相信我。”走到冰箱边本想倒杯酒,从刚才就在隐隐作痛的胃忽然抽痛起来,他难受地捂住腹部,弓起身子。   看到情况不对,白可马上止住哭,奔过去问:“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他朝她摆摆手说,“给我倒杯热水。”   喝完热水后,痛楚得到缓和,他勉强笑着对满脸担忧的她说:“每次你一哭,我的胃就痛。”   “电视里不都说心痛吗,你怎么会胃痛。”她并不想哭,但泪还是止不住掉下来。   “有一句话叫‘想要男人的心,先掌握他的胃。’你成功了。”他打起精神把她抱进怀里。   房间里的浓郁色彩让空气都显得有些浓稠。不知道什么东西在角落里闪光,晃了她的眼,她把头藏进他宽大的呢大衣的领子里。   “我真的很笨,很蠢,”声音从他胸口传来,“我小的时候,比现在还笨。五岁才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周围人都说这是报应,因为我爸爸是资本家,做了很多缺德事儿。”   “中国人太迷信,”他忍着灼烧般的不适,说,“他们相信神灵在上,相信命运轮回,相信因果福报,为了永世安稳甚至抛弃亲人。”   他调整了姿势,让压住他胃部的白可把头放到他肩上。一瞬间,他也看到了那道闪光,那是折射了窗外的残阳。   “在我养父母家的第一年,我就病了。变得非常神经质,还有强迫倾向。只要出门,看到会反光的东西就要抢回来。久而久之,房间里堆满了瓶盖、剪刀、易拉罐……比这间屋子夸张多了。那些东西熏得整栋楼都是臭鸡蛋的味道。你不知道我那个时侯有多讨人厌。后来,他们把我锁在家,我一个人呆着呆着就出现了幻觉,总觉得有人在敲门,总觉得是我妈妈来了。”   “你妈妈不就在你身边吗?”   “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是……那个死掉的?”   “她没死。不,不,她死了,是死了……”   对往事的追忆分散了他大半注意力,胃部的疼痛已经不是很明显。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过了这么久,他是第一次回头张望。原来并没有他想得那么悲恸。   人,总是习惯夸大对生命受伤的想象。他把他人造就的错误无限延伸,进而惩罚自己,迷失自我。那么多次心理治疗做下来,最终也抵不上一个单纯的女人给予的实实在在的温暖,原来他要的,也只不过是真挚而纯粹的爱。   白可被抱得透不过气,努力从他肩头露出鼻孔呼吸。   “到底是怎么回事?”直觉告诉她,他有心事。想看清他的表情,他的手抚上来把她按了回去。   “你太好骗,我不能告诉你,“他说,“我对你讲这些是想让你知道,你不用自责,更不用自卑,很多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我也不正常,我也有问题。不同的是,你的问题在脑子里,而我的在心里。”   她没有听懂,也没打算追问。很小的时候她就明白,有些事在她的理解范围之外,真正爱她的人,在她提出问题以前就会把需要她明白的解释给她听,不需要的,则不会说来增添她的烦恼。   “那你的病,可以治好吗?”她问。   “只要你永远在我身边,每次我回家,都能看到你。”他淡笑道。   她微微抬头,不小心又接触到那道光线,这次她没有避开,她想到了一个一直想问却总问不出口的问题。   “一路……”   “嗯?”   “我……我在你心里……也是亮晶晶的东西吗?”   “呵呵,傻丫头,你不是。”   “不是?”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是亮晶晶的东西,你是我的!”   说着,他用敞开的大衣把她瘦小的身子整个包入,炫耀一般左右轻晃。   她还是没听明白,亮晶晶的东西也是他的啊,有什么分别。   这个问题最终成了她一辈子的疑惑。   移民局的信函久久没有发出。唐一路丝毫不担心,有“智力偏低”这张王牌在,白可肯定能通过测试。接下来要考虑的只是如何维持生计。   张耀东在12月初上了前线,魏明明很坚强,一滴泪都没有。虽说是让唐一路照顾她,事实却是她照顾他和白可更多一点。她甚至鼓动白可出去工作,教她如何对老公吹枕边风,如何在老公意志最薄弱的时候让他同意她的要求。结果,在争得婚姻平等的权利中,她不幸失败。败在抓不住最佳时机。   魏明明的心思一转,立刻鼓动白可转到地下,让她趁唐一路工作的时候跟着她在餐馆上班。白可因为有临时绿卡,可以做服务员,下班早,不会被唐一路发现。   唐一路的工作也进行得很顺利,凭出色的外表、气质以及极佳的领悟力,他很得那些摄影师的赏识。除了隔三差五被女人骚扰,被男人骂“中国猪”。他不反驳,因为在他心里,更倾向于认为自己是美国人。   拍摄的工作并不是每天都有,虽然每次拿的报酬不少,但平均下来,刚够两个人的花销。圣诞快到了,为了给她准备一份体面的礼物,他拼命地存钱。连多时不碰的小提琴都拿出来,借口出去拍照,实则在隔五个街区的地方卖艺。   他们两人各怀着秘密,每天做着相同的事。   直到圣诞前夜,他存够钱给她买了一条黑色蕾丝的紧身小洋装。如果不是她临时把魏明明叫来,在他的计划中,那应该是一个完美的平安夜。   “你这个人很矛盾你知不知道。”喝到七分醉的魏明明用瓶口指着唐一路的脸说,“你明明流着中国人的血,却老以美国人自居。你嘴上爱白可,行为上却从来不顾她的感受。你忒大、男、子、主、义!”   唐一路挥开她的酒瓶子,翻了个白眼说:“中国有句话叫妻以为夫纲,还有句话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连老祖宗都这么说了,你在这跟我较什么劲。”   “我呸,”魏明明把酒瓶子砸到桌上说,“你又不是中国人,还说什么祖宗。你应该用你们的独立宣言: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and independent……”她的舌头麻木,英文讲得破烂。   唐一路不屑和女醉鬼辩论。没什么好辩论的,他需要白可,他要把她放在任何人都碰触不到地方,或许是他自私,但他无法妥协。   “你不开心吗?”他有些内疚地试探她。无论别人如何想,他只在乎她的看法。   魏明明已经烂醉如泥,沿着桌子缓缓滑到地上。白可听到动静想去扶她,没有得到答案的唐一路按住她的肩膀,又问了一次:“你不开心?”   她看着他头上滑稽的圣诞帽,看着他身后挂了满墙的袜子,还有像宝藏一样晃眼的满屋的晶亮,至少在这一刻,她是开心的。   日落以后(一)   “我很开心,真的,一辈子从来没这么幸福过。”她说。   装得再轻松,她的脸上还是露出了破绽。自从孩子没了,他盯她更是紧迫,深怕她也没了似的,以至她就连出去工作也要偷偷摸摸。   “白可。”他一把把她拉近。   酒味在她鼻尖掠过。   “你要明白,你要明白……”他紧锁着眉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表达。缓缓吐出憋闷在胸口的沉重,不管她懂不懂,他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一句话。他说:“白可,不管爱的形式怎样改变,她的内容是一样的。”   “形式?内容?”   “对,形式和内容。我有时会骂你蠢,不准你出门,不准你这个不准你那个,但是我对你的爱不变。你爱我吗?”情急之下,他说出了自己的禁忌。   “我不爱你!”白可像往常一样回复。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无奈地笑着说:“不爱就不爱吧。我也不爱你,到死都不爱你。”   “呵呵。”白可也笑起来,只是单纯地因为他的笑容。   肩膀终于被松开,她走到桌边扶起魏明明。魏明明的身子瘫软,完全进入昏睡状态。   天际泛出一抹蓝,圣诞的黎明来得特别快。他和她,还有一个不知做着什么美梦的魏明明,三个人都不说话,屋子里的圣诞树上挂着的彩灯忽明忽暗,恍惚成了某种乐曲,竟像是能发出声音。   白可提议道:“我们去教堂吧,按例今天大家都会去教堂做弥撒。”   “好,你想去我就陪你去。”唐一路起身去拿外套。在柜子里挑了挑,他拿出一件只穿过几次的蓝色棉服,新年也要穿得鲜艳些。   路边的树枝上装点的彩灯还未熄,虽是清晨,街上已经有很多人走动。他们跟随人流来到附近的教堂。   “前面怎么了。”白可踮起脚尖朝远处张望。   一个身材瘦小的金发男人站在教堂旁的石墩上大声地演讲。很多人驻足在周围。   “请听我说,大家都请听我说,”男人的嘴里不断喷出白雾,“当你们的胃里留着还没消化完的火鸡,当你们穿着暖和的衣服站在这里请求上帝保佑,请想想吧,在遥远的中东,有多少妇女和儿童正活在战火之下!而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这个宣称人人生儿平等的政府,他们怎样对待那些可怜的人们?他们拿着纳税人的钱去干预别国的政策,他们用咱们的钱去战争,去杀人。我尊敬的各位同胞,政府是用我们的钱,就是在造我们的孽,难道我们要袖手旁观吗?”   “你何必替他们说话!”有人反对道,“那些野蛮的黄种人,他们不值得用人道的方法对待!”   “你这个白种狗,你在乱叫什么!”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揪出刚才说话的人。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身形的男人。   “那是中东人。”唐一路对身边的白可说。   人群忽然聚集起来,咒骂和厮打的声音不断。   眼前混乱的局面没有让唐一路迟疑一秒,他拉着白可避开前门,从侧门走进教堂。这样的骚乱他见过很多次,在美国,种族歧视就像某种癌变,只能控制,不能根除。   “他讲的真好。”白可不时回头看那个不顾反对,坚持演讲的男人。   “是,可是他讲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唐一路不屑道,“我们是小人物,这个国家不会因为我们的死亡就如何如何。国家的命运永远只掌握在富有的少数人手中,不管是白人,黑人,还是黄种人。”   “少数人?”   “对,比如在德州,一个小小的煤矿厂老板就可以在他所在的地区只手遮天。”   “只手遮天?”白可对着天空张开手指,左右转动。原本严肃的话题瞬间被她幼稚的行为打断。   唐一路轻笑,拿下她的手带她走进大厅。   厅内的气氛很严肃,神父在充满激情地布道,宣扬上帝的无所不在。   他们两个都不是基督教徒,只是来凑个热闹。唐一路听得无聊,就和白可讨论起十字架上耶稣的胯间裹的那块白布。据说不同的教堂,布的质地和花色是不一样的。他很好奇,难道没有谁想过把布掀起来看一看吗?19世纪末是个极度禁欲的时代,在那么压抑的情况下,耶稣那副比例完美的躯体难道没有激起修女或是男同性恋的无限遐想吗?   他提出这个问题后,前排投过来整齐划一的指责的目光。在这样的目光下,他搂着白可扬长而去。   回想教堂里那些人的表情,他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样一直走公寓楼下,刚好看到魏明明出来。   “明明姐,”白可叫住她说,“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不了,”魏明明揉着头发很疲惫的样子,说,“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   “没事,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白可说。   魏明明挥辉手,转身要走。   唐一路突然发话:“白可,我看嫂子她的,你就送她回去吧。”   “我?你呢?”白可惊讶地问。   “我也有点累。”说完,他把房门钥匙给她。他想对她松一松,看在圣诞节的份上。   得到特赦,白可很高兴,跑过去挽住魏明明的手。魏明明推了几次也就随她了。   不到五分钟的路程,她们眼前出现一间用集装箱改造成的仓库,蓝色竖纹的墙壁在树木的掩映中显得冷冷清清。   “这么大的仓库就我和张耀东两个人住,羡慕吧。”魏明明趁着残留的一丝酒意挖苦自己。   “真的很好。”白可说得真诚。跟她从前住过的地方比起来,确实算好的。   魏明明淡笑着顶开拉门。   温馨的气息迎面扑来。白可环视一周,羡慕不已。屋子里干净整洁,没有多余的家具,但看得出来每一件摆设都很用心。唯一称得上奢华的是他们一张大幅的结婚照。张耀东西装笔挺,魏明明白纱曼妙,两人脸上溢满幸福。   “喜欢吗?喜欢赶紧叫你老公跟你去拍一张。”魏明明打趣道。   “找他拍照片要给钱的。”白可说。   魏明明听了笑起来,惹得白可也跟着一起笑。   忽然间,门外罩进一片阴影,她们同时回过头去,一个美国大兵打扮的男人站在门外,遮住大半光源。   “请问,魏明明女士在吗?”男人开口。   沉默良久,千百个念头在魏明明脑中转过。要逃,怎么逃?逃了以后怎么办?   男人看到两个女人都不说话,解释道:“请不用紧张,我是陆军少校,这是我的证件。”他出示证件后接着说:“我来是想通知魏明明女士关于她丈夫的消息。”   “耀东?耀东他怎么了?”魏明明冷静的面具在听到“丈夫”两个字后彻底剥落。   男人转向魏明明,从手里的公文包中取出一叠文件,盯着文件看了一会儿才递给她。“是这样,”男人的表情没了先前的平和,压下声音说,“在一次小范围暴动中,您丈夫不幸被流弹击中脑部……”   “击中脑部?”魏明明把厚厚的文件捏皱,下巴微微颤抖着说:“成植物人了?”   “不,”男人吸了口气道,“他……不幸牺牲。”   “不幸牺牲!”魏明明叫起来,她用几乎要把男人推到的力度扑到他身上,抓住他的衣领说,“你骗我!布什还没宣布开战,仗还没打起来,他怎么会牺牲!什么暴动,什么流弹,你通通都是放屁!”   “夫人,请冷静。”男人为难地抬起双手道,“请看一眼那份文件,我们已经追封您丈夫为美国人,而你也被批准获得绿卡,获得永久居留权!”   “去你妈的绿卡!去你妈的永久居留权!一定是你们,是你们把他推到最危险的地方,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他!”魏明明嘶声力竭,对着男人疯了似的拳打脚踢。刚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白可立刻上前拉住她。魏明明胡乱挥舞的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到她脸上,她躲闪不过,忍着疼对杵在一旁的男人喊道:“先生,请你离开!”   魏明明的挣扎丝毫没有减弱。男人踌躇了半晌,庄重地向她行了一个军礼后,转身离去,步伐沉重。   魏明明直视着男人离开的方向,眼睛里要滴出血来,却掉不出一滴泪。   白可实在没力气了,松开手。魏明明立刻无骨般瘫坐到地上,不哭也不叫。   “明明姐,”白可用力晃着她道,“明明姐你哭出来吧。”   “呵呵。”魏明明不哭反笑,笑得白可心里发毛。“他做了三十多年‘爷们儿’,最后尽然连战场都没上就死了,呵呵,追封为美国人,真可笑,谁他妈稀罕!”   “明明姐……”白可恨自己嘴笨,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安慰她。   “呵呵呵呵……”魏明明自顾自的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捂着胸口说,“你走吧,走吧,你走了我就哭出来了。”   “真的?那我走。”在白可的记忆里,哭不出来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她不能抽她耳光,只好走。   “走吧……”魏明明抱住膝盖,声音沙哑,隐隐地透出冷笑。   从仓库出来,天依旧是蓝,路依旧是远。她想起他的话:这个国家不会因为他们这些小人物的生死而有任何改变。可无常的宿命,不会因为他们是小人物就对他们开恩,反而更加来势凶猛。   “嘭!”   不远处一声巨响。   正在沉思的白可和坐在窗边的唐一路同时被惊起。   白可只隐约看到一点火光,大小不一的石块呈散射装落在她身边,索性没有砸中她。   同时刻,唐一路从楼里冲出来四下观望。目力所及,到处都是奔逃的人。   她想到他,那声音似乎是来自前方。   他也在担心着她,她应该已经在回家的路上。   不安笼罩着死亡的阴影。随处可见的彩灯,此刻却异常刺眼。四散的人群相互推搡,道路上满是炸碎的玻璃和石头。眼前的景象在巨大的恐惧下突然变得陌生,她无法辨清回家的路。   “白可!白可!”唐一路一遍一遍唤着她的名字。心里直在质问着苍天,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只不过让她出去一趟,只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   推开一个又一个惊慌失措的脸,在警车刺耳的鸣笛声中,在催泪的滚滚烟雾中,他听不清,也睁不开眼睛。第一次,他对这个国家产生了恨意。   日落以后(二)   那条并没有橡树的橡树街,此刻充斥着震惊和慌乱。在这个交替的时代,这个和平的时代,罕见的冲突正在上演,然而没有人会为之欢呼。催泪的浓烟妄图催醒人们的理智。人们在痛哭流涕中发现,理智原来是一件让人悲哀的事。   可是这一切都于她无关。   从小她就是很容易迷路的孩子,妈妈曾告诉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原处等待。   她的静止在四处奔窜的人流中,非常突兀。身上火红的大衣是特意为了盛大的节日而准备的。此刻,却成了她坚定的标志。她想象自己是至高点上的一面红旗,她的追随者,她的信仰者,她的唐一路,一定正冲破敌人的千军万马向着此地前进。   风向改变,不远处街道上的烟雾慢慢向这里渗出,它的触手追赶着逃散的人群。而她依旧选择站立不动,直到眼睛止不住流泪。   “白可!”   熟悉的声音。   她知道他来了,可是她睁不开眼睛。   “一路!”她大声叫出来。   唐一路隐约听到她的声音,但更多的是人群的叫嚷声。   游民和飞车党趁着混乱砸坏附近的店铺,激进的种族歧视者四处搜寻中东人,对他们施加暴力,连长得像中东人的也不放过。   可这些与他有什么关系,他是彻彻底底的局外人,只想找到那个迷路的傻瓜,带着她离开。   “你站在原地不要动!”他对她喊。   他们相隔不过十米。   “一路。”她不安地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顺着声音的方位,他一手捂着眼睛,一手向前探去。   距离被缩短到一半,他就要找到她了。   这时忽然有人大喊一声:“政府死了!”这声音他记得,是早上在教堂里演讲的那个男人。   凄厉的一声吼引爆了所有恐惧,人们像漂浮在急流的水面上的球,激烈地碰撞。   从后而来的冲击力把他推到在地。他试图爬起来却一次次失败,不断有人从他身旁经过,不断踩到他的衣服或是他的手。他悲哀地认识到,在关键时刻自己是这么无能。   身旁有重物坠地的声音,烟雾淡去,他勉强眯起眼睛,模糊看到一团红色。他试探地伸出手,碰到冰冷的指尖,熟悉的触感令他没有任何考虑一把抓住。   紧紧拥抱的一瞬间,像是经历了生死。   混乱远离,喧哗趋于低微,闭着眼睛看不到外界的疮痍,他们把四周变成一座孤岛,只容下两个几乎要陷入彼此身体的哭泣着的人。   “一路,我想回家,我想回家。”白可快要崩溃。   “好,我们回家,回到家,你别想再出来,我不会再让你单独离开!”   用不能再大的力气,他把她死死抱在怀里。心里那颗埋藏已久的名叫饕餮的种子,在蠢蠢欲动,爆出新芽,疯狂滋长。他甚至看到它墨绿色的藤蔓伪装成黑色的翅膀张开,包裹住怀里的人,包裹住她的皮肤,她的血液,她的一切。   而七岁的他正站在他面前微笑。   怔愣间,巨大的阴影袭来,他猛地推开怀里的白可,他能做的唯有如此。   白可还没有来得及惊叫,身后的男人又一次挥舞着棍子砸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冲过去抱住男人的腰把他按倒,趁他吃痛的瞬间,夺过棍子,指着他,看看身后晕倒的唐一路,再看看面前面目可憎的男人,只犹豫了三秒,她举起棍子向他脑袋砸去。等男人不动了,她丢掉棍子转身,腿剧烈地打颤,迈不开步子。几乎是爬着,她来到他身旁,抱起他,把他的手臂放到自己肩上,想站起来,腿总是打软。   从他发间流下的血缓缓染上她的肩头,咬着牙试了一次又一次,她终于用自己的身体支撑起他所有重量。   催泪的烟雾散去,除了在暴动中受了伤来不及逃的,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碎玻璃播散到很远的范围。最初引起混乱的爆炸来自一家瓷器店。白色的瓷片上沾满血迹。她从店前经过,瞥了一眼,心中出奇地镇定。   在警察的帮助下,她把他送上救护车。到了医院,唐一路已经恢复了一丝意识,他被诊断出有中度脑震荡。   头疼,还有眩晕感,外界的声音在他耳边忽远忽近。像是有石头落地再弹起,眼角的余光中,他又看到了七岁的自己。一个瘦小的男孩子,手里拿着一颗水晶石头,举过头顶对着窗外的阳光。石头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射在他眼中。那是一颗小小的骷髅。   “一路,你醒了?”白可看到他睫毛在扇动,紧张地握住他的手询问。   他循着声音想看清她,可眼睛无法对焦。手心里传来温暖,他反握住她的手,嗫嚅着说:“不要走……”紧接着,又陷入黑暗。   护士走进来对焦急的白可说:“你不用担心,伤口缝合得很好。因为脑震荡,他在恢复其间会经常头晕头痛,只要休息充分,没几天就可以康复。”   “恢复期间要一直住院吗?”白可问。   “最好留在这里观察一段时间。你可能需要给他准备些衣物和营养品。”   “好的。”   白可听护士的建议回家拿衣服。医院离公寓很远。为了省车钱她决定走回去。   两辆消防车一前一后呼啸而过,急闪的灯光让她心头一震,手心摊开在面前,刚刚她似乎杀了人。不,应该……应该没有死,她只是在他胸口和腿上砸了几下,因为实在太过愤怒。   不会死的不会死的。她劝说着自己。心怀恐惧,周围人的眼神也顿时变得怪异。她不禁埋低了头,加紧脚步。   快到家的时候,她又看到一股青烟从楼群中袅袅升起,逐渐汇聚,在蓝色的天幕下翻涌奔腾。   是火!她立刻反应过来,发足狂奔。   刚刚从身边经过的消防车正停在公寓楼下。她抬头看去,公寓的一侧已经被火焰吞噬。即便在十米开外的地方,熊熊火焰燃烧时散发的巨大热力仍是灼得她脸颊发烫。   不留神撞上一个消防员,她一下跌坐在地。   朱红色的壁纸上画着一朵一朵的小雏菊,黑色的帘子经常让她分不清白天与黑夜,沙发的布料很粗有几次把她的背摩破了皮,而他最喜欢给自己倒一杯金酒,坐在窗边细品。她还是想不起来那窗帘有没有流苏。   呵呵,家没了,她居然还在想这个。   一双双腿从眼前走过,有驻足的,有绕开的。有人不停喊着上帝。同住一楼的几个女人泣不成声。   自从妈妈被扔进海里,她就练就了一个本领,不管面对多大的变故,不管遭受多大的痛苦,都能冷静视之。不是漠然,而是把所有情绪放在一边,先解决眼前的事。从前,眼前的事对她来说,就是活着,不被抓住。现在,是和他一起,活着在一起。   可她心里还是有排解不了的难受。   水管出水的声音和火焰风般的呜鸣夹杂在一起,她眯起眼睛,水火交接中,家的样子完全看不清。   啪,她给了自己一巴掌。慢慢地,才哭了出来。   哭了一会儿,她猛然想起魏明明。不知她家有没有起火。擦干眼泪绕过火场,她跑到曾经迷路的地方,眼前所见依旧是火红一片。   掩映着仓库的树木烧得焦黑,附近的居民楼也没能幸免于难。居民们正在消防员的指挥下疏散。   看到路边被踩扁了的圣诞彩球她才想起来,今天本该是个欢乐的节日。到底是谁给他们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   不忍看下去,她转过身,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定睛一看,正是魏明明。她没有跟随人群撤离,而是呆立在原地。   “明明姐!”她高声叫。魏明明没有应。白可拨开人群奔到她身边重新唤了一声。   魏明明给了她一个极冷的眼神,表情一滞,忽然大笑起来,捂着肚子,笑得站都站不稳。白可扶住她,想她必定是难过之极才这样反常。   笑声没有停止的迹象。远处突地传来一声吼:“是她!是她放的火!”   话音未落,魏明明被拽出去三步远,白可想上前也被人拽住。   “不是她。是她。”男人指着魏明明说,“我亲眼看见她在这附近游荡,当时暴乱刚结束,我劝她离开还被她骂了,当时就觉得而她不对劲,这火肯定是她放的。”   “不可能!”白可说,“她丈夫刚刚去世,她难过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放火。”   “怎么不可能,”魏明明带着凄楚的笑容说,“火就是我放的。是我放的!我要一把火烧了美国,烧了这个狗娘养的地方!”像被无形的阻碍困住,她的手臂在空中乱舞,激烈地挣扎,想把那阻碍撕碎。   警察见她承认,跟助手合作把她制伏,架上警车。白可在一旁看着,不知所措。   魏明明完全是疯狂的状态,哭哭笑笑,头探出车窗外,脸上挂满泪痕。   “回家吧,白可,”她嘶喊道,“别在这里做梦了!回家,回中国!”   余音还在,警车载着魏明明的悔恨和绝望驶出了汪洋火海。   回家,对白可来说,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家。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地方,她低着头大步走出火场,后背灼灼发烫。   转眼天已经黑了。夜幕下,那火在她身后,更是红得冲天。   虽已离火场很远,耳边还是有火焰燃烧的猎猎声,她闭上眼睛甩了甩头。心如乱麻。   失落间,也没忘记给唐一路买些吃的。付钱的时候想起来,这钱还是魏明明带她去餐馆做服务员时挣的。   悲从中来,她再如何冷静,仍是抵不过物是人非的悲凉。   回到医院,正想着要如告知唐一路失火的事,之前的那位护士看到她立刻拉着她边跑边说:“你丈夫急着找你,他现在情绪很激动。”   推开门时就听唐一路喊:“放开我!我要去找她,放开我!”   “一路,你在做什么?”白可看到房内的仪器全部被推倒,输液袋也摔破在地上。   看到白可,他立刻安静下来,踉跄了几步走到她跟前,忽然大吼一声说:“你去哪儿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是随便出去的吗?”   白可被吼得呆住,凝视着他暴怒的脸,压抑了一整天的委屈和无助冲上心头。手里装满食物的袋子掉在地上,她呜地哭出来,哽咽着说:“一路,我们的房子……没了。”   “你在说什么?”又是一声吼。   “我们的房子失火了,整栋楼都被烧了!没了!”她喊出来。   头又袭上一波疼痛,唐一路紧握着拳,针管扯出的地方因为用力不断往外渗血。没有人说话,只有白可隐隐的啜泣声。   沉默良久,他把她按进怀里,说:“你没事就好。只要你在我身边,什么都无所谓。”   日落以后(三)   眩晕感越发强烈,他感觉地面在晃动,身子向前倒去。   白可吃力地接住他,在护士的帮助下把他扶到床上。   脑子里有钟摆在晃动,不时打在头盖骨上,疼,想睡却睡不着,他紧握着白可的手,还是觉得不够。   “你说说话吧。”他想调动起所有感官以确定她的存在。   白可说了关于失火的事,说到一半觉得太沉重,想挑点轻松的,又找不到话题,支吾了很久,暗骂自己太笨。   “不会说话,就唱歌。”他捏了一下她的手以示不满。   说起唱歌,她最熟悉的就是《夜来香》,也是她母亲生前最喜欢的。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她的声音清澈、婉转,像一股清泉注入他充满回声的脑中。   他幽幽地说:“我母亲也很喜欢这首歌。”在轻柔的歌声中,终于昏沉地睡去。   睡着的唐一路依旧皱着眉头。她用手指抚上他的眉心,想抹平那道沟壑。   总会好起来的,她低语,说给他听,也说给自己听。   接下来的几天,眩晕感渐渐消失,但他仍是抱怨头疼,不让白可离开半步。警察找到医院,登记他在火灾中所受的损失,这才稍微把他的注意力从白可身上移开。   损失惨重。他没有买保险,所有的一切都化为灰烬。唯一剩下的就是钱包里的现钞,付完医疗费也不剩多少。   “还有……两百八十三块。”白可把零钱也算上,钱包里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唐一路苦笑着说:“下次再买房子,一定记着买保险。”   白可把钱塞进钱包后翻出里面的照片好奇地看着,丝毫没有为钱少而担心样子。   “丫头,”他捏住她的脸说,“快养不起你了,你都不担心吗?”   白可任他捏着,笑说:“我养你也行。”   唐一路只觉心里一紧,万般滋味惟有叹息。这似乎是一种惩罚,惩罚他之前的挥霍无度、恣意妄为。那时他要知道如今有个人要他守着,爱护着,他绝对不会如此随性地对待生活,断了所有后路。   收起后悔,他乐呵呵地警告她:“就算吃苦,你也得跟着。想离开我,那是绝对办不到的。”   “好,”她把玩着手里的照片,答得随意。把照片送到他面前,她问:“这个人是你吗?”   “是我。”他不看照片,只看她的脸。   白可收回照片又瞧了瞧,照片里是一个穿着背带裤的孩子,长得很清秀,乍一看以为是女孩。照片的背面写着:Lucy,I love y……   这应该是被从中间剪开的。   “你英文名叫‘Lucy’?这是女孩子的名字吧。”白可问。   “我小时候是长的很像女孩子,他们跟我开玩笑,一直这么叫我。”唐一路平淡地叙述着。   “Lucy?”白可试着叫了一声。   “现在不准这么叫。”他瞪他一眼。   “Lucy……”她用更加甜腻的声音叫出来,并且把尾音拖长。   “再叫我就亲你了。”他指着她的鼻子。   “Lucy,I love……”未及说完,嘴就被湿热的舌堵上。   暂时抛开现实的烦恼,在医院的几天算是快乐的。   到了拆线的日子,手续办完,他们就出院了。   这么短的时间内,街道完全恢复了之前的热闹。暴动的阴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快节奏的生活状态下,人甚至没有时间停下来查看自己的伤口,作为补偿,他们只有让伤口愈合的更好更快。   他们的公寓楼已经被推倒,工人在清理碎石瓦砾。在寸土寸金的市区,很快就会有一座新的高楼代替。人类建造了高楼大厦并且寄居其中,到最后,似乎那些楼群和街道才是整座城市的主宰。它们屹立在那里,而人却流离失所。   “怎么办呢丫头,要跟我露宿街头了。”唐一路站在废墟前,一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一手环着白可的肩膀。   “我们可以去教会,那里免费收留无家可归的人,还给饭吃。”白可说。她流浪的时候没少积累经验。   “是吗,这么好的地方你怎么不早说,我们也别找房子,直接住着不就得了。”他拉着她往教会的方向去。   “哎,等等,”她拖住他说,“现在肯定排不上号了,明天再去吧。”   “那你不早说!”他泄气地甩开她的手,随即又不放心地再度拉上。   没有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直走到北边的普拉特河岸。冬天的河水结了一层薄冰,两岸的树掉光了叶子。黄叶挂在零星的常绿植物上,寒意萧瑟。   他站在岸边,看着满目的青色河水平缓流淌过内州的边境,思考自己的方向在哪里。几天无辜旷工,模特的工作肯定是没有了。房子也没了,只有个死心塌地的白可傻乎乎地跟着,他却什么也给不了她。   腰被从身后抱住,他叹了口气,把白可冰凉的双手握住,揣进上衣的口袋。   “等有钱了,我们买间房子,要带游泳池的那种,好不好?”他强壮轻松地问。   “好。”白可很用力地点头。手在他口袋里揉来揉去,用她笨拙的方式安慰着他。   “再生一堆孩子,好不好?”   “好。”   “顺便就跟我白头到老吧。”   “好!”   “好什么好,说的那么肯定,你知道白头到老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把头发染白了,一直到老。我不介意把头发染了,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你这个……”   他忍住骂她的话,他知道她多多少少还是在意自己的缺陷。   就让他自私一次吧,带着她,带着这个傻瓜,从一无所有开始,一点一点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从前他滥用自己的身体和聪明才智,现在他决心要回头了。   他不能再用别人犯下的错误惩罚自己。   “咦?”   身后突然传来白可惊讶的声音。   他回过头。白可把手从他口袋里伸出来,指尖捻着一个晶莹发亮的东西,举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她问。   他看着她手里的东西,愣住。那光芒太刺眼,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么亮,是玻璃的吗?”她又问。见他久久不回答,纳闷道:“你笑什么?”   唐一路按着她的肩膀,从轻笑到大笑,再到笑得直不起腰。颤巍巍地拿过她手里的戒指,一把搂她进怀里说:“白可!你真是我的福星!”   白可不明所以,只知他笑成这样,肯定是有什么很好的事。突然灵光一闪,她问:“那是你前两天在找的钻石戒指?”   “哈哈……”他把她抱高,原地转了一圈说:“我们可以买房子生孩子啰!”   欣喜溢满心头,在旋转中她瞥见阳光照亮的湖面波光粼粼。   “太好了。”她一落地就跳起来抱住他的脖子说,“上帝果真是好人,他给我们留了一扇窗户。”   “不是上帝,”他说,“是你。这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白可,他要这钻石戒指有何用,不过换成一堆钞票,接着挥霍,换来醉生梦死的生活。   他把戒指握在手心,拉着她道:“走,看看哪个傻瓜会买它。”   从找到珠宝店到鉴定完毕,拿到支票已经是两天以后。他们每天早早去教会排队,几天来吃睡都没遇到太大的麻烦。   唐一路联系中介找房子,价位定的低,看了好几套都没有合适的。一个钻石戒指卖得的钱说多也不多,买房子算勉强。他曾经很排斥租房住,因为总觉得有别人留下的味道,但现在不是讲究的时候,如果可以先把买房的钱拿去投资,说不定会有更好的收益。   虽有这个想法,每次回到教会面对白可满心期待的脸,他又做不了决定。   抱着她缠绵的时候,他试探地问:“你是想现在先有一座小房子,还是想等几年再买一个大的有游泳池的?”   她想想说:“有游泳池的。”   “可是这几年,可能是两年,也可能是三年,你都要住在很小的房子里,通风不好,还有一股霉味。”   “我以前一直住这样的房子,没觉得不好。”她把他的头发搓成卷用手指绕着玩。他头上的疤痕淡了些,头发遮着看不太出来。   “就因为你以前活的太辛苦,我才不能让你继续过那种日子。”他皱起眉头。   她松开头发,指尖按搓着他的眉心说:“要是为了住大房子,还让你像从前那样去俱乐部上班,那我宁愿没房子住。”   “我不会再去做脱衣舞男。”他保证。   “真是听话的好孩子。”她拍了拍他的脸。   “死丫头。”他在她腰上捏了一把。   她惊叫,引得邻床的人抗议地咳嗽一声。他把手指放在唇上做出噤声的手势,黑暗中,两个人挤在狭小的单人床上埋头偷笑。   第二天再去中介,他想把买房换成租房。中介人突然拿出一套价格极为便宜的房子,说是特意给他留的,屋主急着想卖,价格还可以压一压。   他很感兴趣,就去瞧了眼。单层的房子,很旧,跟他原来住的差不多大,屋内的陈设简单但是一应俱全。要说实在不好的地方,就是位置太偏僻。在东区,是他原来上班的地方,也是他被禁止再踏入一步的地方。不过黑社会的势力有限,只要他多留个心眼应该不会惹什么麻烦。这点他不担心,他担心的是白可不喜欢。因为房子几乎就在公路边上,灰尘大,还很吵,要是有大吨位的货车经过,震得房子都要跳起来。   “只要八万。要是可以忍受这里的条件,八万块是个很合适的价格。”中介人坐在车里悠闲地说。现在经济萧条,这种便宜的房子非常容易出手,他不愁卖不出去。   唐一路在权衡中又看了眼房子,白色的屋身在空旷的公路边的沙地上,像一朵开错地方的花,再远些,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洒满阳光。蜿蜒的乡村公路被堆得山高的金黄色草垛分成一小段一小段。   怀着积极的心态,凡事总有可取的地方。   “我先付一万定金。”他说。   与君同梦(一)   带白可去看房子时,他顺便带上了未付的七万块。   从市区通往郊外的路,沿途都是麦田,在冬天,结着一层白霜,远远望去,和白色的天际连接在一起,一片凌乱的朦胧。   “这里很不错。”她趴在窗口说。   “前面就是房子。”他提醒。   车停在一座白色木头结构的平房前。说是白色的,屋顶和靠公路的一侧已经是灰蒙蒙。   中介人打开房门。白可在门前探了探头。   “进去看看?”微胖的中介人露出憨实的笑容。   白可得到鼓励,对中介人微微一笑,兔子一样蹦了进去。   兴许是原来那套公寓的壁纸颜色太重,东西太多的原因,在她的印象中比实际大小窄一点,而面前这栋房子就显得大了。   “你喜欢这里吗?”唐一路坐在客厅的桌角上问。   白可把窗户一扇一扇打开,挥着空中的灰尘说:“喜欢!”随即打了个喷嚏,回头对他羞赧一笑。   窗户打开,屋子里顿时明亮不少。原来的主人挂的是白底碎花的窗帘,白可把它展开看了看,忽然被窗外经过的巨大运油车吸引。像腹部隆起的蜂皇一样夸张的身躯从眼前急速驶过。屋内不知哪个角落与之共振,嚓嚓的声音清晰可闻。   “哇,音响效果这么好!”白可夸张地把手放在耳朵上。   中介人嘎嘎地笑起来,唐一路笑中带着丝无奈的宠爱。   “决定好了吗?”中介人问。   唐一路刚要说话,白可插进来道:“不可以再优惠一点吗?”   中介人看了她一会儿说:“绅士怎么能让漂亮小姐失望?你等着,我给屋主打个电话。”说着便走出去,进了车内。   唐一路走到窗边,俯过身看向窗外。车子以每分钟三辆的频率通过,引擎的震动高低不一,听得人心烦。   “那车好漂亮!”白可指着一辆飞快掠过的蓝色雷鸟。   唐一路抱住白可,看着雷鸟消失的方向。   “两位,”中介人回来说,“屋主同意降一千,这是最大的让步。”   唐一路用眼神征求白可意见,见她直点头,也就同意了。   签好合同,中介人递过文件和钥匙,笑说:“你妻子很可爱。”   唐一路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把他请出门外。   等门关上,白可走到他身旁,抱住他说:“我们又有家了。”   “嗯。”他回抱住她。   又是一辆重型车经过,他们沉默着,一直等所有震动全都平息。他形容不出此刻的心情,想安慰又觉得无需多言。作为男人,作为丈夫,他要给她安稳和幸福,这些都要是他用行动而不是语言来一一实现的。   “接下来,就该生个孩子了。”他开玩笑说。   白可抬起头来看他,慢慢把唇贴上去,浅酌一口。水果的气息喷在他鼻尖,她嬉笑着说:“好久都没做了。”   热流窜进他的小腹,他想做,他当然想做,他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深埋进她体内,与她交换体温,直至融为一体。可是现在不能,因为他知道,她只是想用这种方法安慰他。他要让她明白,他不需要安慰。   “小色鬼,待会儿还要打扫,还得买些日用品回来,我可没力气陪你做。”他挣脱出她的怀抱,转身时暗自呼了口气。   被拒绝了的白可有些奇怪,他向来对她的主动要求没有抵抗力,这次不知道是怎么了。   唐一路从厨房找到块抹布扔给她,自己从浴室端出一盆水,两人合作把房子从里到外擦了一遍。白可做起事情一点都不马虎,光是窗户就擦了半个多小时,等她满意了,回头一看,屋子里早就焕然一新。   “看我做事不赖吧。”唐一路手插腰,撑着扫把站在客厅里笑。   做完卫生已经是中午,两人草草吃了些东西就去镇上买日用品。唐一路留意着招工的信息,排除需要学历的,剩下的都是卖力气的活,也就是俗称的蓝领职业。不需要陈本,收入丰厚,只是社会地位低下。跟他原来做脱衣舞男比,除了卖的东西不一样,没多大分别。能改善什么呢?   他的犹豫被白可一句“劳动人民最光荣”给打消了。从蓝领做起,存够钱再去读个大学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把白可安顿好以后,他找了份运货司机的工作,好处是有货车配备,来去方便。   本以为生活将就此步入正轨,突如其来的改变却让白可措手不及。   唐一路不让她出去工作她也不强求,真正让她受不了的是他总把她锁在家里。开始当他是一时粗心,但接连几天都是这样,她再好脾气也忍不住跟他抱怨了几次。没想到那人不但不道歉,还理直气壮地说这样是为了她的安全。   “让我出门吧,别关着我。”她没办法,只有哀求。   “不行。这里这么荒僻,你要走丢了怎么办。”他是打定主意一步都不让她离开。暴乱的阴影留在心里,唤醒了他的偏执。那是对最珍惜之人的近乎病态的占有。   他要如何对她解释,他这么大一个人,最缺乏的恰恰是安全感,他给得了她,却给不了自己。   “如果你觉得无聊,可以看电视,不喜欢看电视可以看书,”他无视她的不满,把一摞书放到客厅的桌子上说,“你不是喜欢诗集吗?上次那本烧了,我重给你买了几本,够你看很久。”   “我不走远,就在附近。”她再次央求。明明之前已经很好说话了,还让她陪魏明明回家,她想不通为何他又变回去,还变本加厉。   “一步也不行。”他不理会她,洗完澡就光着身子躺到床上。   她气呼呼地坐在床边瞪他,他眯起眼睛瞧她一眼,他倒要看看这丫头能有什么法子说服他。不过不管她用什么方法,都是徒劳。   “你……你这个……无赖!”她倍感委屈。她充分信任的爱人把她像犯人一样关起来,还若无其事地睡觉。   他扭过头不看她可怜兮兮的脸。   她还想再骂,无意中瞥见他身上的伤痕,心疼着骂不出口。想起在俱乐部遇见他时,他连纸巾都要人专门预备,穿什么衣服喝什么酒全挑自己最喜欢的。现在,他穿衣服早就不讲究了,无暇的皮肤上都是青紫的淤痕。   她拉过他的手,他手上有一个指甲成了紫色,里面凝结着血块,翻过来,手心粗糙长满茧子。   委屈变成心酸。她这么粗心,竟没有认真地关心过他。   手心传来一丝凉意,他转过头,见她正无声地掉着眼泪。   “哭什么?”他惊得一下从床上坐起。   她只哭不说话。   “至于委屈成这样吗?”他点点她的脑门。   她挥掉他的手。越是看他这样越是怨怪他,他剥夺了她体现自己价值的权力,导致她看他受伤,除了心疼,什么都做不了。更可气的是,就因为这样,对他看似理由充分的禁足,她根本不忍心,也无力去辩驳。   “别哭了,”他揉着她的头发,“你这丫头,遇到大事挺冷静,怎么一碰上我就老哭呢?”   “就是因为你!”她喊道,还想补两句,嘴被他捂上。   他说:“还就只能因为我了,换别人谁愿意关着你,光吃饭不生蛋。啊!你咬我!”他收回手,一把把她按到床上压住说:“我怎么也得咬回来不是。”说完,就袭上她的耳垂。   在他又舔又咬的攻势下,她躲避不及,干脆不做反抗,一声不吭地躺着任他玩弄。   “喂,你也配合一下。”他把她眼前的头发撩开,把她别过的脸捧住面对自己。手心濡湿,她的泪一直没有停止。见她是真生气了,他放软语气,顶着她的额头说:“我的胃又疼了,真的。”   她翻个白眼,抽出压在他身下的手擦掉脸上的泪。不知想到什么,泪越擦越多,脸纠起来,直接掩面大哭。   见这势头,他赶紧抱紧她,急急地安慰道:“我错了还不行?要我怎么做你才不哭啊,你说。说什么我都答应。”   她勉强止住哭声说:“我要出去工作。”   “就这不行。”他立刻变脸。   “你……”她指着他,欲哭无泪。   他掰弯她的食指,接着手放在耳边说:“虽然我绝不改正,但我承认错误的心情是真挚的。为了体现我的真挚,罚我唱首歌怎么样,我给你唱《夜来香》,我唱了。”   不等她说话,他自顾自唱到:“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   “我不听歌,我要出去!”她大声抗议。   “不喜欢?那我换一首,唱英文歌怎么样。Some say love, it is a river that drowns the tender reed. Some say love, it is a razor that leaves your soul to bleed……”   唐一路唱得陶醉。白可无可奈何下,尖叫起来,直叫到接不上气了,只好边喘边瞪他。连肺活量都比不过他,对这个男人她是完全没有办法。   把歌从头至尾深情地唱完一遍后,他才笑着停下来,捏捏她的脸说:“不哭了?想听我唱歌就直说嘛。我再跳舞给你看好不好?”   依旧是不顾她的反应,他站起来迅速穿上衣服,跳到床下说:“以后爷就只为你一个人跳!”说着,他摆好姿势,对她抛了个媚眼。他跳的是最拿手的脱衣舞。在白可的注视下,他非常卖力地炫耀自己号称电动马达的扭臀绝技。   他边跳边脱,衣服一件件往床上扔。白可不躲不闪,裤腿耷拉在头上,嘴唇微张,木呆呆地看着他跳。在俱乐部的那些日子,她从不错过他任何一场演出,聚光灯下,他健美的身体像宝石一样熠熠发光,震慑她所有感官。   全身上下只剩一条内裤,他背对着她慢慢褪下,轻轻抬手往后一扔,扔在了她的脚边。   “我是闪亮大明星!”   他突然跳转过来,高唱当时流行的艳歌,用力扭臀,下身的骄傲随着他的动作昂扬地摆着头。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嚣张的声音来到耳边说:“宝贝儿,看了那么多次还不好意思?”   睁开眼,唐一路完美的侧面赫然在眼前放大,心飞快地跳起来,脸颊燥热。   “原谅我了?”他贴进她的身体,摩挲她敏感的部位。   她缓缓点了点头。果然是美色惑人,连她这种脑筋时时不开窍的木头也不能幸免。   “那就好。”他搂主她,熟练地解开她蕾丝睡衣的带子。   “今天让你在上面。”他在她耳边倾吐,一个转身,把她抱坐在腰上。   在他的指导下,她主宰了他身体快乐的密码,依靠他双臂的撑托,在欲望的激荡里起起伏伏。迷乱中,她注视着这个让她又爱又疼的男人,做不了太多思考,只知道她正包裹着他,她很想很想要他。   长发倾泻,柔嫩光洁的身躯浮着一层薄汗,在灯光垂直的照射下越发耀眼。至少在他眼中,她的身体是无可比拟的。尽管他明白爱不是用来禁锢对方借口,但如今,拥有她,包括她的爱,是他唯一仅有的,他愿意为之奋斗终生。而这生命里不能没有她。   失去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这世界每一个角落随时都可能发生暴乱,他只能把她放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不,是禁锢。她这么傻,不是缺少阅历的天真,也不是单纯的善良,她的傻是不可逆的,是天意。只好禁锢她。他没有办法,他控制不了。   而这一切,她可会明白?   或者,不明白倒是件幸事。   胃一阵阵抽搐,喉咙里溢出一股腥甜,在冲上云端的那一刻,他体验了一次小小的死亡。   隔日的清晨,他做好早饭准备上班。白可累得睁不开眼,迷糊着跟他道别。他把她露在外边的手臂放回被子里,在她额上印下一吻,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听到门锁咔嚓一声,她疲惫的勾了勾嘴角。   再是如何不愿,禁锢的日子依旧开始。   与君同梦(二)   清晨,她得到一个吻后,站在百叶窗边,看着货车远远开走。破旧的蓝色雷鸟恹恹地趴在门前的空地上。她学着它的样子,趴在窗台上发呆。   或许是性格决定的,她很少去恨一个人。对抛弃了她的爸爸是这样,对间接害死了妈妈的干爸也是这样。如今,对深爱的那个人,更是如此。她会怨却不会恨。   只有去记得他的好。而他对她又是真的很好很好,根本不用她拼了命去记。每天回来他都会给她带礼物,从鲜花到诗集,甚至买回一辆二手的雷鸟教她开车。每天最开心地就是能坐到车上,体验速度,假装自己是自由的。陪她在公路上疯玩过后,他去上班,她就又回到被禁锢的状态。   吵架没有用,恳求也没有用。她每天像困兽一样,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用死人的诗来打发日子。   累了,一个人坐在注满水的浴缸里,听着单调的滴嗒水声,她悲哀地希望自己会习惯,就像习惯流浪一样。每天体验着孤独,安安静静,像是缓缓地往幽深的水底沉去。   嘭嘭,有人在窗户上敲了两下,她抬头,对上一双深蓝的眼睛。   “嗨,”来人凑着窗户道,“请问,那辆雷鸟跑车是你的?”   “是。”她点头。   来人微笑。是个圆脸的红发女人,一身鹅黄,口红的颜色极为艳丽,她歪着头说:“哇哦,我们真是很有缘,那辆车原本是我的。”   “哇哦。”白可不自觉地学她怪异的语气。   女人笑了一下,问:“我叫贝莉·波普,你叫什么?”   “白可。”   “白可?你是中国人?”   “对。”   “幸会,我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   “哦。”   白可很难见到陌生人,好奇地打量着她。贝莉等了一会儿,耸了耸肩膀笑说:“你不请我进去吗?”   “门被反锁了。”白可也耸了耸肩膀。   贝莉走到门边试着推了几次,确定门是被锁上了,走回来道:“是谁这么粗心大意把你给锁在里面?”   “我丈夫说外面不安全,他希望我留在家里。”白可的脸色暗下去。   “你丈夫?你结婚了?”贝莉问,以她看女人的标准,白可应该还没有成年。   “嗯,我丈夫叫唐一路,是镇上的货车司机。”   “唐一路?”贝莉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镇上的人不多,外地人一眼就能认出,来自中国的外地人,应该就是那个神秘的黑衣男人了。她从不知道他还有个妻子。   “不会是……”她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和屋内的情形说,“你被他非法禁锢在这里?”   “非法禁锢?”白可思考着这个词的意思,“是说他违反了法律把我关在这里?”想想又否定了自己的推测说:“没有,夫妻在同一所房子里生活不是合法的吗?要一辈子上床,一辈子□。”   贝莉点烟的当口险些被烫到,揉了揉嘴角说:“你真是个神奇的女孩子,不,女人,中国女人。”   “谢谢。”白可真诚地道谢,她喜欢被称作中国女人。   “虽然我不知道你丈夫为什么要关着你,不过要是我也会这么做。现在经济萧条,又有战争,到处都是地狱天使党,他们最喜欢你这种漂亮的小兔子。”贝莉抽了口烟,靠近窗户,抬起脸缓缓吐出,鲜红的嘴唇在烟雾中翕动着说:“不过,一辈子和同一只兔子上床也会腻的,如果你感觉抓不住你男人了,可以来找我。看在雷鸟的份上。”   “找你?”   “对,取悦男人可是我的求生之道。”她抱胸一笑,说,“不过你可不能告诉你丈夫。”   “不行,我从不对他撒谎。”白可马上拒绝。   “傻姑娘。”她嗤笑道,“你要说就说吧,顺便告诉他要好好爱惜我的车。回头见。”说完她直起腰,身姿摇曳着走离窗边。   白可注视着她丰满的臀部,手心在身后搓了搓。难不成他真会对自己这副身体厌倦?   带着这个问题,她回到死人的书中,想从他们留下的只言片语里寻着答案。对于名叫贝莉的莫名出现的女人,只在她心中抽象成一个鹅黄的苹果,不记得其他。   茨威格说:第一个在少女眼中点燃爱火的男人,他是再快乐不过了;但也是再危险不过了。别去爱那身体健康、充满自信、性情高傲、心情愉快、高高兴兴的人,他们不需要别人的爱!别人的倾心相爱,在他们看来不过是锦上添花,就像头上戴的一件首饰,套在胳膊上的一个手镯……而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意义和幸福。   “而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意义和幸福。”她坐在地上默读着,微微皱起眉头。他们,是指谁?少女还是男人?   在句子下面划一条横线,她安慰自己,诗人是疯子,不懂诗人的逻辑很正常。   地面传来微弱的震感,她没在意,直到发动机的声音来到门外。   “哈罗,有人吗?”声音从几米开外的地方传来。   她走到窗边,见四五个打扮怪异的男人冲房子挥舞着手臂,他们身旁有两辆重型电单车。   此时,一个男人也看到了她,拍拍同伴,朝她走过来。   “嗷!”男人突然跳到她跟前做了个鬼脸。她吓得丢掉手中的书,后退一步。男人和同伴发出尖利的笑声。   “美人儿,给口水喝吧。”其中一个矮个子的扒着窗户说。从百叶窗的空隙中,他勉强看清白可的脸,惊讶地张大嘴回头道:“这是个东方美人!”   其他人一起凑上前,像在动物园参观一样互相推挤着,有人问:“你是中国人吗?”   “你……你怎么知道。”白可有些惊慌,退到另一边墙上。之前讨厌那窗户太坚固,现在只希望它越结实越好。   “哈哈,我当然知道!”男人说得暧昧。在他们看来,所有黄皮肤黑眼睛的都是中国人。   “一个人待着不寂寞吗,出来玩吧。”男人把手指从缝隙中伸进来,不停抖动。   “不用了……”即便知道那手指碰不到自己,她还是厌恶地缩着头。   “出来、出来、出来、出来……”男人们齐齐喊道。   她害怕地捂着耳朵,口哨声、怪笑声仍是不停钻进来。   闭上眼睛,除了在心中默念唐一路的名字,她没有别的办法。   嗵!剧烈的撞击声吓得她跌坐在地上,刚想爬起来一看究竟,就听熟悉的声音喊道:“待在那儿,别过来!”   剧烈的撞击声没有停止,她坐在原地,惊恐的目光不时因窗户上猛然投下的阴影,或者门板无规律的抖动而转移。   直到一声枪响过后,脚步急促,发动机的声音伴着男人的咒骂迅速远去。   过了很久门锁才有动静,她立刻奔到门边,刚要触到门框的一刻,阳光投进来。强睁开眼,一个高大的身躯斜靠在门框上,背着光,脸上的笑容模糊。   “还不过来扶我。”他伸出手,却见手背沾满血。白可想握住,被他挥开,他用手腕擦了擦下巴说:“算了,去把急救箱拿过来。”   白可愣愣地看着他。   “不是我的血。”他说。   她这才反应过来,飞快地去厨房找急救箱。   等她走了,他忍痛捂住腹部,借着身边桌椅的依靠,一步步走进客厅。   白可抱着箱子急匆匆地跑出来,不慎踩到自己的脚,往沙发边扑去。   “别急!”他扶起她,反被她压在沙发上。   “哪里受伤了,我帮你涂消毒药水。”白可慌里慌张地解开他的衣服,止不住倒抽口气。他身上青青紫紫,几道细长的伤口在渗血。   “这是男人英勇的标志,很帅吧,”他笑着说,“你老公我可是一个人干掉四个。”   白可不说话,拿起酒精棉轻柔地在伤口上涂擦,不时抬头看他,确定自己没有把他弄疼。他一直微笑着,眉头皱也不皱。   “我说过外面很不安全,现在相信了吧,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出去。”他抚上她几欲掉泪的脸,揉揉她的头发,“我的胃已经感觉到你要哭了。”   “我没有。”她吸了吸鼻子,检查他身上有没有遗漏的伤口。怕真的流出泪,她努力寻找话题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刚刚那是枪声吗?”她问。   “嗯。”他点头,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自动枪递给她说,“前两天弄的,你留着防身吧。”   她接过,并不惊讶,只是好奇这玩意儿怎么使。   “先打开保险,然后……”他微微挺起上身,胃部突然传来一阵绞痛,激得他缩起身子,手握成拳抵住胃部,一声不吭地忍着。   “是这样吗?”她试着拨开扳机上方的开关,转头问他,见他难受的样子,一把扔掉手枪。“怎么了,哪里疼?”她蹲在他腿边,捧住他的脸。   “没事……”借着她的手,他才能抬起头看她,眼前一片模糊。“我只是有点头晕。”他吸了口气,想笑,却引来一阵咳嗽,腥甜的味道溢出牙齿。   “你……你咳血了!”她惊恐地看着他殷红的嘴唇。连她的手背上也沾着血星子。   他想安慰她,无奈一句话都讲不出,感到腋下一股提升力,整个人被从沙发上背起。他知道是她,恍惚中还在想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被抬进车里过了一会儿,他的视力渐渐恢复,还未及佯装轻松地对她开个玩笑,车子便被发动。他从未听过一辆车有这么尖锐的刹车声,每拐一个弯都像被装进箱子里再被原地抛出去。原本有些清明的头脑也混沌了,勉强抬眼看她。刘海遮住她半张脸,他伸出手把刘海撩到耳后,露出她秀挺的鼻子。   她回给他一个略带紧张却异常坚定的微笑,随即转过头,瞪大眼睛直视前方。   这个微笑,永刻在他心上。   车子直奔镇上的医院,她等不及找停车位,在路边停下就把他扶进急诊室。简单地询问了病情,他被推进化验室做各种检查。检查结果出来,是胃出血,还有并发的发烧和贫血。幸好送来及时,没有大碍。   “详细的检查结果要过两天才能出来,到时我会打电话通知你们。最好先住院观察一天,确定没事就可以出院。”医生交代了几句,替他们关上病房的门。   她坐在病床边紧张地观察着他的面色。   “别这么看着我。”他扯着嘴角说,“要被你看出个洞来了。”   她眨眨眼睛,眼泪就掉下来。“以后,别喝酒了,好不好。”她握住他的手,靠在唇边。   “嗯……让我考虑一下。”他抬起一根手指刮了刮她鼻尖的湿润。   “好不好。”她又问了一遍。   “嗯……”他敷衍。   “好不好。”语气一样的温柔,却固执。   “……”   “……”   “好吧。”他怀疑他要是不答应,她会一直问到天亮。   得到他的保证,她终于露出笑脸,笑得越灿烂眼泪反而越发多了。   “我不喜欢医院。”她埋怨道。   “我也不喜欢。”他闭上眼睛,他看不得她难过的样子,更无法面对自己在她难过时的虚弱无力。   “以后我们再也不要来了。”她哭出来。   从流产开始,她就对来医院有深深的不安,一走进这里,笼罩四方的消毒水的味道就侵扰着她,让她呼吸困难。   “好,再也不来了。”他喃喃说着,克制不住疲惫,陷入昏睡。   梦里是枝叶丰沛的核桃树,还有羽扇豆的蓝色花朵,微风拂面,细碎的光晕从树叶的间隙里落下,他抱着她,浑身是血。   惊醒的瞬间,他以为一切都完了。很久才清楚自己的所在,手边是白可温热的脸颊。原来,只是一场噩梦。   噩梦……他拿着化验结果走出医院的时候也以为不过又是虚惊一场,用力敲打后脑想让自己从梦里醒过来,可清晰地直击每一条神经末梢的疼痛毫不同情地逼迫他面对现实。   如果知道现实是这样一场凄冷的梦,他宁愿永不沉睡。   脚步虚浮地走在铺满鹅卵石的街道上,他不时回头张望,不停地张望,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或是找什么,只是控制不住。   他想知道,这一路,到底还能走多久!   残阳的余晖自远处蜿蜒而出的公路上流泻,溢满天空的血色染红白色的屋顶。那屋檐下,有她在等他。   他不知道是如何开的门,眼里只有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竖起耳朵的白可,以及她跑过抱住自己的样子。   “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她问   “想你了。”他说   她笑得腼腆,又问:“你的车呢?”   他想了一会儿才笑着说:“忘在路边了。实在太想你。”   “嘿嘿。”对于这样的情话,她只能做出最直接的反应——笑。   晚饭吃的是用没有发酵过的面包做的美味比萨,他看着她大口大口的吃着,在想象中体会食物的美好。   “你怎么不吃?”她问。   “这味道不太好。”他说。   “不要因为你自己没有胃口而去责备你的食物。”她把比萨举到他的面前,笑道,“这可是泰戈尔说的。”   想到泰戈尔,就想到他撑着红伞在雪中跳舞的样子。她禁不住咧开嘴笑,把比萨上的乳酪按到他下巴上。   晚饭过后,他靠坐在床头,她缩在他怀里,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你上次唱的英文歌很好听,再唱一遍吧。”她央求道,把头放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如果能有他的歌声就再美好不过了。   歌声如她所愿地唱起,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Some say love,it is a river that drowns the tender reed.Some say love it is a razor,that leaves your soul to bleed……”   “It's the one who won't be taken who cannot seem to give,and the soul afraid of dying that never learns to live……”   “Just remember in the winter far beneath the bitter snow lies the seed that with the sun's love,in the spring, becomes a rose.”   他的声音不复从前的浑厚,略微沙哑。她沉浸在歌声中,没有察觉到异样,许久问道:“这首歌叫什么?”   “The rose.”   “哦。”   她轻笑,忽觉耳下的胸膛一阵紧缩,抬头看去,见他泪流满面。   她从未见过他流泪,不知如何是好,唯有吻去他脸上的泪水,像他对她做过的一样。心跟着一起痛。   他阻止了她的亲吻,把她紧紧抱在怀中,抬头望着屋顶橘黄色的灯光,鼻尖萦绕着她的发香。   拥有相同的味道,身处同样的空间,分享着彼此的体温……他们如此如此地相爱,她却永远不会知道他为何哭泣。   与君同梦(三)   半夜忽然下起倾盆大雨,白可在他怀中熟睡,呼吸轻微。他的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雨声,呼啦一片,淋透五脏六腑。紧紧抱紧怀里的人,紧些,再紧些,直到睡梦里的人发出不适的呻吟。   把脸贴在她额上,他从未觉得离她如此遥远。   雨仍在无可救药地下着,直至清晨。   那个灵动的纤细身体,在晨光中展开双臂,迎着空气里的雨露畅快地深呼吸。   他站在她身后看她,疯狂地看着。   “春天到了!”她开心地叫道。   他走进阳光里,抬头,天空万里无云。富饶的内布拉斯加又将迎来丰收的一年。春天,暴风雨会毫无征兆地降临。万物在这甘霖中茁壮生长。   而他,却是一棵正逐渐腐烂的枯树。   “你不去上班吗?”不知何时,她来到他跟前。   “嗯,上班。”他贪恋地又看了她一会儿才往货车走去。   她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敞开的门,在他快上车的时候喊道:“你不锁门吗?”   踩进车里的一只腿收回来,他走到她身边,淡笑着说:“你干嘛要提醒我。”   她抓抓头发,没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   关门的时候,她的笑脸在视线中一点一点变窄,直至不见。心中泛起一丝不忍。   这样关着她,又能关多久?   能多久就多久吧。   开车去镇上的医院询问胃癌的治疗情况,无论哪家医院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在目前的医疗水平下,胃癌不是很难治,但要投入巨大的花费。没有医疗保险很可能会被私立医院拒收,而公立医院还不具备治疗胃癌这样严重疾病的条件。   小病在医院住一晚上就能花掉两万美元。何况是一场大手术,那些庞杂的收费项目可以轻易地让他们这种贫民阶层的人破产。   把车停在路边,他头靠在方向盘上苦想着今后的打算。治病要花三十万,卖了房子都不够。他怎么忍心让难得安定下来的白可再回到那种漂泊不定的生活,怎么忍心让她过衣食无着还要不停担忧的日子。   车旁商店橱窗里的电视画面从肥皂剧跳转到紧急新闻,蓝色的气象图上显示,未来两天内将有龙卷风从俄克拉荷马州一路北上,届时会横扫内州边境。路人驻足看了几眼便起步离去,美国是个多风暴的国家,他们已经习以为常。   车内的唐一路等待新闻播完,发动汽车。91年真是个极为难熬的年头,战争、风暴、经济萧条,加上他的癌症。呵。   驱车上路,沿途的天空骤阴。目力所及,城市上空笼罩着一层灰白的雾,分辨不出那些五光十色的建筑。只有不远处教堂尖顶的金色十字架冲出重围,成了视线里唯一的亮色。   上帝也在看着他们吗?那为何他还会感到如此绝望!   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命运曾对他们大方了一次,这次,或许还有一颗钻石在屋子里的某个角落。想到这里,他用力踩下油门。   回到家,顾不得抱住白可缠绵,他进门就在屋子里翻找。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白可虽纳闷,但看到他狂躁的样子也没敢多问,沉默地跟在后头,每当他换一个地方寻找,就把他之前翻乱的地方整理干净。   翻到实在无处可寻,他失望之极地跪在地上,捡起脚边的花瓶,一把砸下。白可惊得尖叫一声,抱了满怀的衣物全部落地,   “你到底……怎么了。”她站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想上前又不敢。   坐在客厅的角落,抱住头,他剧烈的喘息,胸腔像是要爆开。找不到,什么都没有。   抬眼见到白可用惊惧的眼神看他,他苦笑一声,难道他已经变得让她害怕到不敢接近了?伸手把她拉进怀里,他安慰道:“别怕,我只是在找东西。”   “你找什么?”手放在他起伏不定的胸膛上,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他双眼的眼眶发青,没了先前的神采。   “没什么。”他避开她的目光。   “你肯定有什么事吧。”她担忧地问道。   “没有……”他毫无底气的回答连自己都骗不过。   “你……”   “白可!”   他大声打断她不让她继续问下去。白可又是一惊,放在他胸前的手也缩了回来。   “白可……”他用几近恳求的语气柔声唤她,想了想笑着说,“你幸福吗?”   不做思考,她用力点头。   “那么从前呢?”他问。   “从前,妈妈在的时候也很幸福。”话语里透着丝伤感。   “妈妈在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在中国,每天都能吃到妈妈做的饭。到了过年有新衣服和新鞋子,还有新课本。妈妈会送我上学,从来不会因为我考得不好骂我。她还会给我讲很多故事。”   “很多故事,呵呵,这就叫幸福吗?那跟我比起来,谁给你的幸福更多?”   “我从来没比过,你们都是对我很重要的人。”   “我想应该是我,至少你妈妈不在了,你还能活下来。要是我不在了,你会难过死的。”   “我答应妈妈要好好活着,不在乎肉体的感觉,只要活着,为了信仰。而你,一路,你就是我的信仰。”   说到这里,她已经是眼含热泪。在他抬起手指前,她拉起袖子擦干眼角,吸了吸鼻子笑着问:“那你呢,你幸福吗?”   “我也很幸福。”他眯起眼睛。   “那么从前呢?”她问。   “从前……”从前的事情被埋得太深,他需要时间回想。“七岁以前,我和我妈妈、爸爸,还有……我们住在德州。那里有胡桃树,有矢车菊,有很大的房子,是现在这座房子的五倍,不,七倍。你没去过德州吧,你肯定不知道那里有多漂亮。”他的目光虚浮在空中,嘴角微扬,忽又沉下来,耸了耸肩膀说,“有一天,我妈慌慌张张地回来,我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被送走了。在养父母那里过了十年,不能随意出门,在学校里不能随意结交朋友,这也没什么,谈不上幸不幸福。原本按照约定我要和他们一起回中国,如果那样,你现在就见不到我了。但是我不甘心,我要留在这里,总有一天我要再见到他们,我要问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对我,难道他们的亲生儿子竟然比不过一座煤矿!如果真是这样,又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我!”   他抓着她的肩膀,手指陷进她的肉里。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我很庆幸他们选择了你,因为这样我们才会相遇。”白可忍着痛,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   他的心被轻轻地提捏,笑着说:“如果再让你选一次,你还会跟你妈妈来美国吗?”   “人生不可能有再一次。”她说。   “这句话不像是你说的,是谁告诉你的?”他问。   “妈妈。来美国以前她就对我说,一旦做了选择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她说的淡然。   成功也好,失败也好,人们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生活本该就是这样的。一遍遍回想要是当初怎样怎样,根本是在逃避现实,或是自寻烦恼。   她的话让他一阵沉默。两人无语地凝视着彼此。   屋外掀起的狂风把门砰的一声关上。她回过神,看天色阴沉,定是骤雨将至,立刻起身去关窗户。跪了太久,腿已经发麻,她站在玻璃窗下,边揉着膝盖边看着天空。   雨点漫天倾洒,屋外灰蒙蒙的一片。   他走到她身边蹲下,轻柔地替她揉起膝盖。   “哎,你说云上面会不会正是大晴天呢。”她突发奇想地问道。   “或许吧,太阳比云更高。”   “那天堂里一定每天都阳光灿烂。我妈最喜欢大晴天了。”   “白可啊,”他叹息,站起来,从身后抱住她,说,“如果我能早几年遇见你就好了。可是正像你所说,人生没有如果。只能一直往前走,可是我们的路不在一个尽头,怎么办呢。”   “很简单啊,我走你的路,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呵呵,也好,反正我们之前的人生都算不上美好,幸福又太过短暂……”猛地吸一口气,胃如刀绞,他几乎是把全身重量都放在她肩上,缓了很久才喃喃说道,“其实天堂,也会下雨。”   “你怎么知道?”她问。   他没有回答,等疼痛过去,呼了口气说:“跟我一起去天堂吧。”   “去天堂?”她困惑地转过头,嘴唇即被堵住。   情人间的温柔缱绻,她已经习惯,但这次却不同以往。他舌尖的温度烫人,直抵她口腔深处。拥吻多时,他不放她呼吸,甚至咬破了她的下唇。血的腥甜在口腔中蔓延开来的时候,他冰凉的指尖从她胸前划过,引得她微微战栗。   太过热烈的唇齿交缠让她缺氧,等她重新得到空气时,已经全身□地躺在床上。他在她上方,正褪去最后一件遮挡。   他拉起她的腿,在她脚趾尖上亲了一口。她窘迫地抬起另一只腿遮挡住□,然而这样的姿势却越发性感,配上她期待又害羞的表情,他看得泛起笑容。   想起上次亲吻他的脚趾引起的后果,她也笑起来。   “死丫头,待会儿让你笑不出来。”他挠挠她的脚心说。   她痒得欲抽回脚,却被他紧紧抓住。随即,他的吻落下来。双唇在皮肤上蠕动,舌尖不时探出,从脚踝到大腿内侧,凡他经过的地方,都留下一道濡湿的凉意。   被这样温柔地吻着,她既喜欢又难耐,捂住嘴还是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呻吟。   流连在她羞耻的地带,不经意碰触到最敏感的一点后,他好心地放过了她,转而吻上她的肚脐。从肚脐往上,先是左边,再是右边,留下殷红的印记后,又来到她的锁骨,她的喉头,她的下巴,她的脸颊,最后抵达她的耳垂。   同时,他的下身挤到她双腿之间,慢慢打开。她本能地想合拢双腿,夹紧了他的腰。   “你准备好了吗?”他捧住她的脸,抚过她沾在额上的汗湿的发。   她双眼迷蒙地看着他。   “我带你,去天堂。”说着,他把自己埋进她幽窄的极处。   紧密的包裹,多汁的,温暖的,像是重回到母亲的腹中。每一次退出都是为了更加的深入,他总觉得不够,他要更深地更深地,直到把整个的自己都缩回她温暖的子宫里。   “轻一点……”她咬着嘴唇说。   他似没有听到她说话,着魔般地在她身上挥洒着汗水。   头顶的灯光忽明忽暗,在他强有力的撞击下,她害怕自己随时会被推下床,唯有紧紧抱住他。   细密的欢愉自下腹慢慢积聚,她强睁开双眼,对上他专注的视线,迷乱中,她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   这笑容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下身被越来越紧的吸附,他知道她即将到达,而他离最高点还有一段距离,这让他可以清晰地看清她的每一个表情。他要记住她的面容,记住她在他身下时惊人的美丽。这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时刻,他要让这专属成为永远。   至今他都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对她如此迷恋,他的贪婪,他的疯狂,连自己都感觉心惊。   他把她所有细小的反应都纳入眼中,下身重复着律动,思维早已奔逸。   什么样的癌症最可怕?是无声无息地侵袭你的每个细胞,等到已经攻城略地后才对你吹起号角。那时,回天乏术。他虽然不喜欢如此矫情的说法,但他不得不承认,白可,就是他的癌。   可是不要紧了,一切都没关系了。他即将带着他可爱的性感的小小癌症,进入那片可能偶尔也会下雨的天堂。   轻柔地抚上她白皙的脖子,在她迷惑的目光中,一点一点收紧。右手的指尖触到左手手指的第一个骨节,慢慢前移,直到第二个骨节的最到点。她挣扎着喊他的名字。他听到了,但他已经无法停止。   瞪大眼睛看着她涨红的双颊,他明显感觉到生命的气息正一丝丝地从她身体里抽离,而她的灵魂正一步步地融进他的体内,他即将得到她,永生永世。他为此兴奋得牙齿打颤,每一块肌肉都在抽动。这是任何形式的□都达不到的狂喜。   “跟我……走吧……”他咬着牙道。   她掰不开他的手,极度惊恐中,颤抖着伸出指尖触到他狰狞的脸庞。   “Lucy……”她艰难地唤出他的乳名。   忽然,一张温柔的笑脸闪过他的脑际。回忆蜂拥而至,是阴暗的地下室里她的歌声,是她咬着丝线看他的样子,是在春雨过后的晨光中那一道旋转的身影。而一切,即将被他亲手掐灭,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而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她的微笑,她的声音。   “不。”他低下头,痛苦地闭上双眼。   紧箍的手指渐渐松开,他怔愣着坐在她上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在他松手的瞬间,她的泪立时滚落。有三秒钟,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可以呼吸,是肺部收缩的本能挽回了她的生命,她趴在床边剧烈地咳嗽。   听到她咳嗽的声音他才回过神,颤抖地伸出手想确定她的存在,刚触到她的肩膀,她便惊恐地转过身,缩到床头,戒备地看着他。满面泪痕。   从未得到过她这样的眼神,他一时愣住,手僵在半空中。   “你刚刚想……”她欲言又止,压榨的触感还残留在颈上。   “我……”她的退避像针一样扎进他的心,他无言以对。   她没有追问下去,只是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他。   沉默比责骂更让他痛苦,他不顾她的抗拒,执意把她抱在怀中。彼此还都□着身体,她又羞又脑,不停挣扎。   “别,别推开我,我错了。”他的语气是求饶,脸上却是一派诡异的平静。“你不知道人在极度窒息的时候,□会比平时强烈三倍吗?不要告诉我你刚刚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不要什么感觉!”她尖叫着说。   “我说要带你去天堂,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我不要!”   “好了,下次绝对不会再这样,原谅我吧。”   “……”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他重复说着原谅,直视前方,倒像是在对远处的神灵说着忏悔的话。   “下次不要这样了。”她禁不住他的软声好语,终是原谅了他。   惨淡的目光被点亮,他加大了抱她的力气。良久,他把头从她肩上抬起,急切地说:“让我补偿你吧。”   她还未明白他说的补偿是何意就被他拥着躺倒在床上。   “我不想做了。”她抗议道,用力推却怎么也推不动他筋肉结实的胸膛。   他熟悉她身体每一个敏感点,知道如何撩拨起的她欲望,在他逐个击破的攻势下,青涩的身体最终败下阵来。   “你知道为什么我是头牌脱衣舞男吗?”激情中,他问道。   她一张口就变成呻吟,只能压抑着摇头。   “因为普通男人两次□的间隔最少需要半小时,而我,只要十分钟。”   说完,他用速度证明了他的实力。   一夜纵情,再大的刺激都提不起她的精神,她疲累得在他晃动的臂弯里昏昏欲睡,恍惚中咕哝了句:“又不是以后没得做了,干嘛这么卖力。”   与君同梦(四)   折腾一晚他也累了,握着她的手睡了一会儿,恍惚中梦到自己被人向后拖拽,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双手紧握,而她的手仍安好地放在自己手中。   他探出手指,小心翼翼地从她脸颊上抚过。目光从她安详的睡脸转到自己苍白的指尖上,昨夜,他几乎用这双手杀了她。   苦涩的笑意从唇角蔓延到眉心,原来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懦弱。在这个笼罩着迷雾的世界里,他和她在彷徨中相遇,结伴而行。无耐他日渐衰颓,即将跟不上她的脚步,慌乱中,他首先想到的竟是拖住她,让她陪自己一同沦落。   这不是爱,这只是占有。   窗外天已大亮,日光使人清醒。清醒得无处可避。   床上的人满身都是他留下的痕迹,他并不感到满足,只希望它们尽快消退,以免让她想起昨夜的不愉快。他站在床头替她掩好被子。她瘦弱的身躯在棉被中像没有了似的。他看得心惊,碰都不敢再碰她一下,转身走出房间。   洗完澡,胃里一阵阵泛酸,什么都吃不下。客厅的电话响了两声,工友在电话里叫他去送货。放下电话的一瞬,他仿佛又回到从前,未来虽然不确定,但至少是切切实实的活在当下。   对着镜子,他差点认不出自己。自从不上舞台,每天为了生活不停奔波,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打理过自己了。整理好面容,把额前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耳后,头发有些长,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很深,猛的看过去,很有哥特的味道。   他曾经很迷恋哥特这种诠释禁忌与死亡之美的艺术,可是当死亡真正降临,他却无心去发现其中的美妙。   在腕上喷了点香水,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这是他买给她的一瓶名叫“Tartineet Chocolate”的婴儿香水。碎饼干与碎巧克力,他觉得配她是再合适不过了。本以为她会喜欢,可她只喷了一次就忘在镜台的角落里。她曾对他说过一句话,她说有些东西她是喜欢的,可是并不需要。这丫头总是这样,用大实话来伤别人的心,还不自觉。   有时他也在想,或许她喜欢他,可是并不需要他。没有他,她照样能生活的很好。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把她当婴儿对待。   其实是他在依赖着她吧。   带着香甜的味道和一点遗憾的心情,他驱车上了公路。   癌症带来的最初的震慑和惊惧已经在昨夜的疯狂中消弭,他终究是沉下心来,平静地接受眼前的一切。一个垂死的人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想他还不足够平静,因为他的眼前一片模糊。   原来男人流泪的本事一点都不亚于女人。   工地就要到了,他整理好心情,准备用繁重的工作麻痹自己。   搬运完货物,像往常一样和工友在树荫下喝瓶装的啤酒,他不敢喝太多,这身体虽残破,能撑还是要多撑些日子。工头拿着今天的报酬一一派发,他看着他手中厚厚的一摞信封,有一股冲动,想上前拉着他的手说:“请借我点钱,我一定会加倍还给你!”   男人经过他身旁,递给他信封,对他鼓励一笑。他拿着信封只觉沉重异常,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黄色的牛皮纸吸住,待抬起头,工头已经坐上轿车。工友们纷纷散去,车子一辆一辆发动。   只剩他一个人,陷在春日的阴影里。   他不想这么早回去,便在四周随意逛逛。这里离橡树街很近,他在街道的拐角处顿了顿,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曾经他和白可一起朝拜过的教堂,静静地矗立在城市深处。门前没有了义愤填膺的人群,几个孩子踏着滑板欢笑着经过。   他低头走进大厅,在前排的长椅上坐下。常年播放的圣歌让空气里都透着庄严的味道。耶稣依旧围着记忆中的红色方格布,脸上的表情隐忍。   “你还记得我吗?”他试图在想象中与上帝交流。   “我记得你。”   听到回答,他惊讶地直起身,一个修女微笑着站在他身侧。   “我记得你。”修女重复了一遍,微微笑着,眼尾印上深深的纹路,“上次来的时候,你曾称赞过耶稣的身体。”   他看了她半晌,按理说同是黄皮肤黑眼睛他不会没有印象,但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那时我坐你前排,我还记得你带了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是你妻子?”她把一本圣经抱在胸前。   说到白可,他表情放柔,往里挪了挪,请她坐下。修女整理好长袍,弯腰落座,工整地把圣经摆放在双膝上。   他没感觉到椅子有丝毫震动。   “我姓陈,叫陈瑞华,他们叫我阿达修女。”修女说。   “我叫唐一路。”   “唐,这在华人圈子里倒是个很有名的姓氏。”   “我父母只是一介平民。”   “不管是平民还是富人,上帝都是平等对待。”陈瑞华稍用力地按住膝上的圣经,转头道,“孩子,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吧。你的神情与上次我见到时,完全不一样。”   不想对陌生人透露太多,他把手搭在前排座位的椅背上,一绺头发落在眼旁,他从发丝间看着圣坛上的耶稣说:“如果我祈求宽恕,他会原谅我吗?我既没接受过洗礼,也不信仰上帝。”   “神爱世人,无论名族、性别。”   “那我要如何做他才会宽恕我。”   “要看你犯下什么罪过。歌罗新书上记载了人类的七大罪,有饕餮、贪婪、纵欲、懒惰、骄傲、嫉妒、愤怒。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犯了其中一条。”   “七罪……”他沉吟着,二十多年的人生里,那些印象深刻的事不断在脑中闪现。   “我曾经酗酒成性,这是犯了饕餮一罪吧。”   “我想是的。”   “贪婪,我对一个女人有着无穷的欲望……”不顾她的意愿把她锁在家中,剥夺她的自由。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取而代之的是惨淡一笑。   “纵欲,呵呵。”笑容加深,他在心里念到:我恨不得每天都把她绑在床上。   “懒惰,在某些方面,我确实如此。”   面对现实的残酷,他更多的是逃避而不是去改变。因为父母残忍的决定,他把自己流放,用近乎自残的方式来发泄对现实的不满。抵抗命运的欲望得不到实现,只好内化为对自身的攻击。最终,他自食恶果。   “骄傲……是我的武器,是上天赐予我的权利。”他扬起下巴正视前方。他的天赋让他习惯了受人瞩目,从不用卑微的姿态去仰视众人,即便活在社会的底层。   “嫉妒,这已经折磨了我二十年。”   为了不被找到,他不得不辗转于偏远的大小城市,每换一个地方,他都在想,那个家伙现在一定正安逸地坐在阳台上看书,或是对着哪个无辜的佣人发他别扭的脾气吧。这样不公平的人生!   “而愤怒,是我此时心情的写照。”他神经质地交叉着手指,几乎能听到骨节摩擦的声音。   “这么看来,每一条你都犯了。”陈瑞华平和地说。   “这样也能得到宽恕吗?”他笑道,“抱歉,我好像说多了。”   “只要你有心悔改,上帝自然明鉴。只是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生命,这是最不能被饶恕的罪过。”   “是生命放弃了我。”   “孩子,你生病了吧。你脸上的病容非常明显。”   “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耽误你这么长时间很抱歉,谢谢你能听我说话。”他站起来,对陈瑞华欠了欠身,向长椅的另一头走去。   “唐先生,”陈瑞华在他身后住他道,“就算为了自己的爱人,也要珍爱生命。上帝会保佑你们的。”   他回给她一个无力的笑容,转身离去。   出了幽静的教堂来到人群熙攘的大街上,到了饭点,烟火气充斥鼻尖。在街边的中餐店买了几个南瓜饼,半天不见,他对她已经开始想念了。   店员找回几个硬币,他接过,无意中瞥见硬币上的一排小字——In god we trust。他凝视着,直到排在身后的人催促,才回过神。   原来这个国家的人每时每刻都在被催眠着。   “我们相信上帝。”他边默念,边留意路过的教堂,以及,医院。   车开到家门前的空地,他提上南瓜饼,摆好笑容,推开门的时候集中注意力,想在嘈杂的引擎声里辨出她轻快的脚步声。   期待中的拥抱没有到来,目光在客厅里搜寻一阵,最终在电话机旁的地上找到缩成一团的身影。   “出什么事了?”他疾步走至她身旁蹲下。   白可的头深埋进膝盖,没有半点反应,只有肩膀的微微起伏证明她还有生命。   “说话。”他焦急地推着她,见她还是不一动不动,积郁的怒气涌上来,吼道,“你给我说话!”   肩膀缩了一下,她举起抱着膝盖的手,没有抬头,摸索着触到他的衣领,揪住,身子往前重重一跪,扑进他的怀里。   他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以为她要把身体里的空气全都呼尽。   许是缓过气来,她沙哑着嗓子说:“你生病了……”话到半截,胸口猛地抽了一下。“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硬是把她的脸掰过看了看,她的双眼已经肿的鼓起来。   “丑死了。”他把她重新按进怀里,轻抚她的背。   与君同梦(五)   “我不想让你担心,再说你知道又能怎么样。还不如我一个来面对。”   他知道他是在自欺欺人,可是他又能说什么,说他本想和她一起死?   “总有办法治的,只要能帮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她的声音颤抖。   “很多年前,我认识了一个吉普赛男孩,你知道,吉普赛人看着浪漫,其实生活很艰辛。那个男孩也得了癌症,具体是什么癌我已经忘了。他的家人,包括我,我们都想办法凑钱给他治疗,但最终他还是没能活下来。他从18楼跳了下去。那时候我很不理解,他既然有死的勇气,为什么没办法活下去。直到现在我才能体会他当时的心情。他不想他的家人因为他的病活得那么痛苦,不想他们为了他连尊严都要被践踏。”   “他死了他的家人一样会痛苦。”   “总会忘记的。白可,你一直不让我把你的名字改成唐可,这样也好,你还不到20岁,有了暂留证,没有我你一样可以活的很好了。不,是更好。”说完最后一个字时,他感到她抱着他的手紧了一下。她抬起头,睁大发肿的眼睛看他。   他努力挤出笑容,边替她按摩着眼旁的穴位边说:“要不是我关着你,你一定可以找到工作,每天都神采飞扬,把生活进行得有条不紊。你看,现在我得到报应了。我早知道会这样,只是没想到这么快。白可啊,以后要擦亮眼睛,你选男人的眼光可真不怎么样。”   “唐一路!”她连名带姓地唤他,眼泪滚落。   他拭去她的泪水,勾着嘴角等待她下面的话。   “一定有办法,我们可以把房子和车卖了,我可以去挣钱。”   “等你把钱挣够,我早就见上帝了。”   “那就先欠着,等你病好了,我们慢慢还,我们……”   “你想的我都想过。你说的很对,非常对。”沾着泪水和汗水的头发一小撮一小撮地粘在她脸颊两边,他为她一点一点拨开,惨笑着说,“可是我累了。”   “不要放弃!”她抗拒着他的悲观,从他沼泽一样的怀抱里跳出来,按住他的肩膀说:“那个男孩的家人,他们一定每天都活在自责的痛苦中,他们不可能忘记,就像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你。”   “总有一天,你会的。”   “到我死的那一天!”   她的身子僵直,她无法让自己放松下来,直到他把她抱住,埋首在她胸前。   在这世上,他只剩下她,但他无法保她周全,还要她承受由他自己制成的恶果。死,反而是最轻松的办法。但他明白,他不能。他至今都无法忘记那男孩的家人在看到尸体的一刻是如何的悲伤欲绝。他不能像那孩子一样,选个自己喜欢的数字,再从那一楼跳下去。他是个男人。   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他压抑着呼吸,不想让她察觉。此时此刻,他只想祈祷。   上帝啊,如果我祈祷,你是否能够听到。   “嗨。”   门被轻轻叩击,女人圆润的声音打破屋内的沉重。他们同时抬起头。看清屋内的情形后,女人微笑的脸立刻僵住,她抬起肩尴尬地笑着说:“我看门开着所以……很抱歉。”   她退后两步匆匆走出门外。跪在地上的两人还未从悲伤中脱离,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在视线里一闪而过的黄色裙裾让白可沉下的心稍稍浮起,她垂下眼睛,忽然想到什么,从地上跳起来奔出门外。陡失依靠的唐一路晃了晃身子,他用掌心抹去脸上的泪水。白可的声音隐约从门外传来,他只觉全身无力。踉跄地走进卧室,躺在床上,请求上帝给他片刻安宁。   纷杂的梦境让人不堪忍受,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把他从混沌中唤醒。   “一路。”   面前的是白可温柔的笑脸。   “有办法了。”她说。   他随着她的目光看到床边坐着的女人,女人柔若无骨地陷在椅子里,懒懒抬起手说:“嗨,我是贝莉·波普。”   把女人仔细打量一遍,他露出一个近似嘲讽的笑容。上帝也许听到了他的祈祷,但是没想到他派来竟是一个妓女。   “波普小姐说可以帮助我们。”白可迫不及待地宣布这个好消息。   他并未感到十分高兴,他深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说说你的办法。”他没有力气做过多的周旋,直截了当地问。   女人挑了挑眉,坐正了说:“很简单,与其卖掉房子和车子,不如把它们都转到我的名下。”说到这里她停住,想从他脸上看到惊讶的表情,但回应她的是意外的平静。她无趣卷起额前的头发,继续说道:“你知道如果没有医疗保险就只有求助公共医疗福利,不过这很难申请,首先你不是低收入者,其次你不是老人,也不是小孩。除非你怀孕。”   自以为是的玩笑没有人捧场,只有两双眼睛专注地看着她,她讪笑着说:“当然你不可能怀孕,呵呵,那么就只好对政府说你是低收入人群。所以,首先要转移财产,再去医院做证明,后面的手续由我来完成,你们完全不用担心。”   “原来福利也可以诈骗?”他笑着说。   “不,”她夸张地撅起嘴摇头道,“我们只是让你提前享受到纳税人应有的权利。”   我们?他定定地看着她,见她没有要解释的样子,问:“你们的酬劳怎么算?”   “只需要你财产的三分之一,这可比你要付的医疗费便宜不少。”   “我凭什么相信你会把那三分之二还给我。”   “你现在还能相信谁?”女人把手指从头发里抽出,晃着脚尖说,“我可是个很有信誉的人。”   唐一路还在考虑,白可一把拉住女人的手说:“波普小姐,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们了。你不会骗我们对吧,天上的神明都在看着呢。”   “哦,天真的孩子,”女人无奈地转过头,“上帝可没有那么多时间。不过……”她抽出手,抬起白可的下巴端详了一阵说:“上帝对你倒是不错,打扮一下也算个尤物,如果放对地方,应该很有前途。”   话刚说完,手里的人立刻被夺走。对上男人警告的目光,她笑嘻嘻地推开椅子站起来道:“当我什么都没说。包括我刚刚的建议。”   不理会白可在身后叫她,她理理裙子,径直走到门边。   “波普小姐。”   跨出门的一瞬,听到男人低沉的嗓音,她得意一笑,转过身说:“叫我贝莉就可以。”   拿到所有财产的单据以及之前从医院取回的报告,贝莉满面春风地从房间里出来。白可送她到院子里,与她道别。   她不急着走,而是站在料峭寒风中对白可说一些琐碎的事情。白可看着她单薄的衣衫不禁裹紧了自己的衣服。   “你的眼睛记得用冰块敷一敷,最好换一个发型,再把眉毛修修。”她在白可脸上比划着说。   “好,我知道,”白可认真地说,“贝莉小姐,请一定尽力,我们一辈子都会感激你的。”   “感激我?那就把财产都送给我吧。”   “只要过了这个困难期,你要多少都可以,只要我能给,我发誓。”   “别急着发誓,”贝莉搂过白可的肩膀亲昵地说,“誓言在我这里狗屁不值。我要提醒你一点,医疗福利提供的保障里可不包括药费,你们还是要付一笔不小的开支。”   “我会努力工作。”   “这年头,工作不好找。巧的是我手头有几份不错的,你想不想来?”   “我可以吗?”   “当然……”贝莉扭头看到唐一路不知何时站到了门边,她放开白可的肩膀挥手说,“到时再说吧。”   白可回到唐一路身边,他们一起目送着贝莉走远。   “她不会骗我们吧。”白可不安地问,想从唐一路那里再次获得信心。   “不会的。”唐一路坚定地说。这一次,他曾真诚的祈祷过,所以他选择相信。   忐忑不安地度过两个黑夜,她提议要出去工作都被他阻拦下来。从他们相识到知道他得病以前,他们的争吵加起来都没有那两天多。而老天似乎还觉得给他们的考验不够,雷暴如广播里预告的那样如期而至,恰好在他们开车去银行的路上。她被风挂下来的木板撞晕过去,醒来后并没有大碍。而他一切安好。   那次遭遇之后,她感觉到他变了,但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   第三天,律师上门请他们签署了几份文件并请他们去参加面试。面试过后,贝莉再次出现,极为平淡地通知他们审查已经结束,让他们留意信箱,不久福利机构就会寄来医疗卡。临走时顺便开走了那辆蓝色的雷鸟。   等待邮件的几天很是难熬,胃部的疼痛不时发作,每次他都极力忍耐,然而额头的汗水以及惨白的脸色瞒不住忧心忡忡的白可。即便是半夜她也会起来给他倒好热水,轻轻按摩他的身体。   半清醒中,他听到她光脚在地板上奔跑的声音,忽然急促,忽然停下,偶尔撞到某个家具,哎呦一声。疼痛如斯,他还是忍不住笑出来。   好几次无缘地醒来都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温暖,闻到她发间的香气。   她在他耳边轻声说:“Lucy,I love you。”   “I love you too。”他半闭着眼睛,说完用力呼了一口气。   微笑着。他终于能平静地讲出这句话了。   就在第二天,他们收到期盼已久的医疗卡。白可拿着那张薄薄的卡片兴奋得满屋子跳。他坐在沙发上看她开心的样子,手里捏着另一封信,五味杂陈。   “这信上说什么?”开心够了的白可跳到他身边,拿走他手里信看了看说,“德州?是你德州的家人?”   “不是,只是个很久不见的朋友。”   “那他写信给你是有很重要的事吗?”   “没什么,你不用知道。”   “哦,那我就不问了。”刚平复的笑容重又在脸上绽放开来,她抱住他的脖子说,“明天我们就去医院。”   “不用那么急。在那之前,我想你陪我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   “拍婚纱照。”   “为什么?以后也可以拍啊。”   “以后我就老了,都快30了。做完化疗头发会掉光,那样子很难看。趁还有个人样,我们去拍几张照片,留个纪念。”   “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喂,给我这个病歪歪的老头留点面子吧。”   白日梦尽(一)   虽然有很多天没睡好觉,柳暗花明的狂喜仍是让她睡不着。他无奈,把她手脚按住,哄孩子一样轻声哼唱着那首旋律动听的英文歌。她把手指放到他的喉结上,闭着眼睛仔细感受着若有若无的振动,好像这样做,那些音符就能通过指尖直达心底。   在漫天的玫瑰花瓣中,她沉沉睡去。   小心翼翼地移开喉结上的手指,他为她盖好被子,轻声下床。   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白天收到的信,信封是很朴素的白色,信上的字他辨认不出是出自谁手。手指从地址上一点一点抚过,那座楼的样子,每一块草坪,每一座台阶,后院的核桃树和矢车菊,以及不远处那座挂满蝙蝠的大桥,都在记忆中一一复苏。   德克萨斯,奥斯汀市,米勒街131号,他曾经的家。   打开信封前,他回头看了眼白可安详的睡脸。   犹疑地展开信纸,开头的两个单词让他眼眶一热。   “亲爱的露西。”他默念着,会这样叫他的除了母亲,就只有哥哥。   快速翻到最后一页,写在最下面的不是他期待中落款。   他略微失望地翻回第一张细读。他的哥哥在信中仔细写了这20年来生活的点点滴滴,从以为他死了,到无意中发现他居然还在世上,他又是花了多少年才找到了他,字字情真意切,期盼他能够早日回家。   可是他怎么能够回去,他如果回家,就只有死路一条。看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他愣住。开头一句话写:我们亲爱的父母都已在三日前的一起车祸中不幸亡故。   父母、亡故。   他的目光一直在这两个单词上徘徊。隐隐从喉咙里发出哼笑,断断续续,又无法停止。他捂住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站起来时头脑一阵眩晕,只裹了一件单衣便走出房间。   一个人在荒凉的公路上步行,春夜的寒风打在脸上分辨不出温度。往来的车辆经过时吹起衣角,不知不觉,竟走到车道边缘。他退到身后的沙地上站住,漠然地看着各色的汽车尾灯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原地躺下,四肢打开。浓黑的夜幕被芒刺戳破,宇宙之光行走了亿万光年到达他的面前。他想起小时候曾问过的幼稚问题。   如果光线行走会发出声音,是不是与飞速掠过的引擎一样?   如果风太过强烈,它们会被吹得偏离方向吗?   如果我此刻看到的星星已经是亿万年前的景象,那么父亲、母亲,我看到,是何时的你们。光到达你们面容和到达你们内心所用的时间是一样的吗?   等了这么多年,你们终究没能给我一个答案。   闭上干涩的眼睛,听风在四周流动,脑中有一根松软的神经在游走,牵引着他的不同感官,产生错觉。像是漂浮在河流中,身体变得很轻很轻,随时可以去到任何一个地方。   睁眼时,天际已经泛出鱼肚白。他环顾四周,发现这不是他熟悉的那段公路,拖着带病的身子,他居然走了这么远。   来时的路上,景物被日光照亮,满眼都是碧绿的麦田,公路长的像是要绕到地球的另一边。那种轻得像水草一样的感觉再次袭来。直到晨光中,白色的房子安静地出现在视线里。天大地大,之于他,就只这么一处容身之地,就只那一个互相惦念的人。他终于明白一直以来他最渴望的是什么。   是归属感。   如果说父母给予他的归属是一种无妄,那么他们的辞世则是这场无妄的破灭。是破灭也是解脱。   他自由了。   回到家,房间里的白可还在睡着,他坐在床边等待她醒来。   阳光落在睫毛上,她的眼皮轻颤,像是要抖落这些金色的微粒。朦胧中看到梦里的人安然在身边微笑,她拉过他的手放在脸庞,问:“今天怎么这么早?”   “做了一个梦,醒了就睡不着。”   “我也做梦了。”她急着想告诉他那个美梦,但想到从未听他说过自己的,便按捺住说,“你先讲。”   他想了想说:“我梦到我们回到中国,像是在北方,每个房子前面都挂着两盏大红的灯笼,外面飘着雪,映着红色的灯光,非常好看。”   “我也是!”白可一拍枕头坐了起来,惊讶地说,“我也梦到我们回到中国,不过是在南方,没有雪,也没有灯笼。我梦到一大片竹林,就在我家的后山上。”   他把她拉到身边,笑着说:“等我病好了,我们就回中国吧。”   “真的?”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眼睛。   “嗯。”他重重地点头。   微笑的嘴巴咧到一半又别扭地耷拉下来,她凑近他的脸问:“回到中国你还是要把我关起来吗?”   “不会了。”他请刮她的鼻尖,“我住院你也可以出去工作。”   “奇怪,”她又凑近了些说,“自从前两天遇到雷暴,你就变了。到底在我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不能说。”他在她唇上轻啄一口,说,“饿了。”   难得他想吃东西,她顾不上追问,匆忙跑进厨房给他做早饭。   听着厨房里的动静,他拿出纸笔坐到书桌前。不做多想,要说的话随笔尖流畅地落在纸上。   他已经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他的哥哥,这世上唯一与他有血缘联系的人,是他心中永远的隐痛,他不想面对他,写信祝福已是极限。   刚把信封粘好,客厅里传来白可清亮的声音:“开饭啦。”   饭桌上,白可一直在讲工作的事情,要做什么,去哪里做,对每一个细节都充满期待。他做出倾听的姿势,暗自思量着别的事情。思考完毕,他把正在挑选面试时要穿的衣服的白可拉到客厅,在她疑惑的目光中郑重地对她说:“我有一段日子保护不了你,在这期间,你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   白可无所谓地说:“你放心,遇到你之前,我一个人不也平平安安地在美国过了这么多年。”   “你那是过的人的日子吗?每天像老鼠一样日夜颠倒、东躲西藏。”他瞪她道,“现在不一样,你是正经的美国公民,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你这么莽撞,肯定会遇到很多危险。”   “什么危险。”她被他瞪得有些委屈。   “比如……”他顿了顿说,“听着,如果你遇到歹徒想……侵犯你,只要没有十成把握逃走,就不要反抗。”   “不反抗?”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对,”他重复一遍说道,“不要反抗。保住性命最重要,作为你的丈夫,我只要你活着,我不在乎其他。你听到了吗?明白吗?”   在他咄咄逼人的追问下,她慌张地连连点头。   他的神色并没有缓和下来,而是用更严厉的语气说:“如果那个人想要你的命,你就一定要反抗,但是不要盲目冲动。”说着,他摊开手掌,一个银色十字架躺在手心。   “还记得那个吉普赛男孩吗,这是他送我的。”他说。   那是个有些特别的十字架,大小相当于一圆硬币,上面没有耶稣,取而代之的是精致的花纹。   “看着。”他从背后搂过她,把十字架放在她眼前,不知何故,架身突然拉的很长,足有半尺。   “你怎么做到的!”她惊奇地问。   他微微一笑:“这是吉普赛人的魔术。”拿起她的手指放在十字架的顶端处,轻轻一按,看上去严丝合缝的地方凹了进去,同时架身也缩了回来,变成原来的长度。她好奇又按了一下,架身再度拉长。   “好神奇。”她叹道。   “还有更神奇的。”他拉回她的注意说,“你知道怎么在近身搏斗中用一根针杀死一个人吗?就算对方比你强大十倍。”   他紧贴她的身子,右手在她腿上慢慢上移,来到小腹与大腿根部连接处,点了点说:“这里。”   温柔的触感还停留在腿上,她的脖子瘙痒起来。他吸吮她脉搏跳动的地方,留下一颗清晰的红印,说:“这里,这两个地方,只要一针刺中就会血流不止。”   热气吹在她耳边,她禁不住想躲开。   “还有一个地方。”他舔上她的耳垂,细细啃咬。   “耳朵?”她问。   “对,耳朵,”他举起拉长的针身在她脸旁,沉声道,“只要把针刺进他的耳中,再用力搅一下……”他的手凌空做出搅动的姿势,明晃晃的尖端划出诡异的弧度,看得白可直往后缩。   “穿透耳鼓就是脑组织,搅碎了他的脑袋,神仙也救不了。”   他收回针,把白可的身子转过来面对自己,说,“想来想去这是你唯一能掌握的方法,记住,要是他威胁到你的生命,就用我刚刚教你的方法。如果只是侵犯,而你又没有武器无法反抗,就向他妥协。你确定你都听明白了?”   “明白。”她尽量说的诚恳。   他摸摸她的头发以示表扬,随后低头解开脖子上的银链子,把十字架穿进去,戴上她的脖子。他边撩起她的头发边说:“这个要随身带着。卧室床头柜第二格抽屉里有把枪,你知道怎么用。”   交代完毕,他舒了一口气。换做白可满脸凝重,她说:“你也一样。”   “一样?什么一样?”   “不要反抗。如果有人侵犯你……”   “开什么玩笑。有人敢侵犯我,我一拳把他揍回老家。”   “可是你病了。”她皱眉道,“我也是只要你活着,其他都不在乎。”   “傻丫头,我和你不一样,我是男人。”   “有什么不一样,男人也是人,女人也是人。”她小声嘀咕。   他一把拉过她,把她挤进双腿之间,隔着裤子用多出的那块柔软摩擦她的敏感。   “一样吗?”他暧昧地问。   她立刻红透了脸。   白日梦尽(二)   隔天,运输公司的人打来电话要他开工,他婉言拒绝,并商定当天就把货车还回去。刚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和白可去镇上拍照。   那天他们仔细地打扮了一番。他依旧是黑色风衣加一条紧身皮裤,靴子虽然旧了,穿在修长的腿上还是那么挺拔。把之前化妆的本事用在白可身上,成果让他非常满意。临走的时候,他想给她喷香水。可她不喜欢,被他追在后面满屋子跑。瓶子不小心打破,香水洒得两人全身都是。   一切准备妥当已是斜阳夕照,他坐在车上对她抛了个媚眼说:“帅吗?”   “帅死了!”她花痴地大喊。   此时的他虽微露病容,但目光晶亮,举手投足间都是神采飞扬。香气自他周身散发,她恍惚又看到了昔日舞台上妖娆的黑色大丽花。   驱车的路上,她有些担心地四处环顾,这次总该不会再遇到雷暴之类的天灾吧。车子沿着乡村公路,一路平平安安地开进了城区,所有不希望发生的事都没有发生。   他们顺利还了货车,顺利找到一家影楼,她穿上白纱依偎在他身旁,一尝夙愿。从影楼出来,她的脑中闪过魏明明的脸,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看出她的心事,问:“想不想回去看看,这儿离橡树街不远。”   牵着彼此的手,走在熟悉的街道上,路过曾让他丢脸的那家珠宝店时,他们相视一笑。火灾过后,橡树街的建筑大半都不一样了,只有橡果公园还在原处,那是他向她求婚的地方。   街道两旁有流浪歌手在表演,一个黑人男孩边唱着小曲边向路人推销唱片,熟悉的场景勾起了他们在街边摆摊、卖唱的回忆,他们不禁驻足观看。   落日余晖把天际烧得火红,他看时候不早了,便对正在观看表演她说:“我去寄信……”   “你说什么?”她问。路边的表演以及人群的欢呼掩盖了他大半声音。   他俯身在她耳畔说:“我去寄一封信,你在这里等我。”   她说好。   他一遍遍嘱咐她不要乱走,不要理会陌生人的搭讪,好像他要去很远的地方。其实邮筒就在对街的转角处,来回只要五分钟。   听到邮筒里一声闷响后,他抬眼看了看天空,每一朵云彩都染上金边,红蓝相映,遍布视野。不久,他就要和这个辉煌而绚丽的国家道别了,他将回到他的归属之地,他血脉的源头。   街的对面是他心爱的妻子的背影,她穿着婚纱娇笑的模样还留在脑中,也许就像那些诗人说的,我们对于一个国家、一个城市最终的记忆仅只是一个人、一件事。多年以后重新回想起来,美国依旧是个美好的地方,只因为遇到了她。   可是,命运每一次的出场都来得措手不及,当他被突然闪出的两个人白人劫走,街边的手风琴声越来越遥远,他震惊的同时,对那个仍留在人群中傻笑的女人生出些埋怨。她让他变傻了,竟忘记这个国家除了辉煌和绚丽,还有流淌在血液中的疯狂。   这一次,又要从哪里爬起。   车门打开,他被带进深巷里一所黄褐色的公寓楼,电梯在四楼停住。他看着头顶标牌上的数字不禁苦笑,这还真是不吉利。身后的打手很不客气地把他推进门。此时此刻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虚弱,从前可以以一敌三,现在连挣扎都费力。   客厅的左边是一排窗户,玻璃外的天色已经暗了。虽然身处险境,他第一个念头还是想着那女人的安全,她该不会笨到还在原地等他吧,她知道回去的路吧。   “唐先生。”   男人的声音唤回他的注意。坐在客厅另一边的沙发上的人正兴味盎然地看着他。   “还记得我吗?”男人说着,打了个响指。站在他身后的打手默默撤出。   “萨特先生。”他微笑。男人的长相普通,但鼻梁上金丝框眼镜和一身学者气质让人印象深刻,特别是在知道了他的黑道背景之后。   “保罗·萨特。”男人佯装随意地念出自己的名字,倒了两杯红酒,抬起头时极为突兀地咧嘴笑说,“很久不见。”与上扬的嘴角不协调的是镜框后圆睁的眼睛。   唐一路恭敬地点了点头:“很荣幸再次见到您。”低头的瞬间他迅速环视四周。   男人走到他身旁把一杯酒递给他,他接过,不动声色地说:“我妻子禁止我喝酒。”   “呵,你对你妻子还真是宠爱。”男人一只手放上他的肩膀,“住在东区,也是你妻子的主意?”   “与她无关,只是恰好这里有一所房子,很便宜。”他盯着男人汗毛密布的手背,紧握双拳,“我并不是要违背你的意思,实在是走投无路。我一直努力避免让我这么不堪的人再次出现在你的面前。”   “这点我相信,不过你应该再收敛一些。据说你非常潇洒地把我的手下揍了一顿?”   “我很抱歉。”   “抱歉?”男人微微倾斜过身子看着他道:“你变了。你的嚣张呢,你的不可一世呢,是什么让我们的‘黑色大丽花’变成了一只温和的食草动物?”   “如果我说是爱情,你信么。”他对上男人的眼睛,慵懒的目光中透着恰到好处的自信。   “我喜欢你这个眼神。”男人任凭他瞪着,突然凑近他的脖子用力嗅了几下,说,“我也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在男人做出下一个动作前,他迅速翻过酒杯,狠狠砸上他的镜框。   前行、受伤、再前行、再受伤,人一辈子所要经历的不过如此,只是受伤的程度不同,次数不一,而他是其中稍微倒霉的一个。   看酒瓶向他头上砸来的时候,他意识到这次是凶多吉少。就在昨天他还和她说过,只要能保住性命,其他都不在乎。可是他做不到!   用不知哪里迸发出的力量,他击退所有阻挠他的残暴的让人作呕的触手,千钧一发中,他把自己抛给了窗外的夜空。   风穿过身体每一个空隙,幻觉把时间拉长,地面是深渊,光在头顶渐行渐远。   落地的瞬间,他心疼地想——   那个傻瓜,又要哭了。   碰撞并没有想象中疼,他奇迹般地从上帝手中偷回一丝意识,他把这意识全部留给了双耳,只为听到她的呼唤。   她在找他。   说好只是去买东西,天都已经黑了。   先生,请问你见过一个穿风衣的男人吗,他的头发是黑色,眼睛也是黑的。   小姐,请问你见过他吗,请再想想,他长得非常英俊,如果你见过一定会记得。   请问你见过吗,见过吗,他刚刚还在这里,他是我丈夫,他非常爱我……   无计可施的白可不顾路人的眼光,蹲在路旁歇斯底里地大哭。她隐隐感觉到这次的不同寻常,不是玩笑,也不是恶作剧。无论如何她得找到他,她要带他回家。   哭够了,冷静下来,她沿着主道,一条街一条街地找。手里握着十字架,嘴里在祈求菩萨保佑。   熟悉的香味自身边擦过,她激动地转身,还未喊出名字就认出不是他。那只是一个带着金丝框眼镜的普通白人。然而香味久久不散,像是源头就在附近。她灵机一动,跑进那个男人走出的巷子。   多年前从垃圾桶爬出来的那晚,也是在这样一个地方。无风、无雨、无光。安静得只剩下寒冷。仿佛身处一个幽深的石洞,楼群狰狞地站着,用随时都会倒下来的姿势。   她莫名地压低了呼吸,手放在胸前按住心跳,她自己也不清楚在害怕什么。   缓慢后退的脚跟意外顶到阻碍物,她吃惊地回过身,只见光滑的路面在微弱的光线下发亮,比之更亮的,是如同月光般洁净的□身躯,那曾经是上帝的杰作。   她找到他了。   “一路……”她不敢相信是他。   如果是他,不是应该突然跳起来吓她吗,如果是他,怎么会允许自己如此不堪的横躺在路上。   可是她闻到了“碎饼干与碎巧克力”的味道,属于他们的味道。   “一路!”她颓然跪下。受到太大冲击,手几乎脱力,试了好几次才把他翻过来。他的嘴角、额头、四肢,都是已经结痂的血污。手指触到的皮肤冰冷,她的心在索瑟,脱下外套裹在他身上,吃力地抱住他的头,仔细探听他的呼吸。还好,他还活着。   或许是得到温度,他有了意识呻吟出声,眼睛也慢慢睁开。她怕是自己的幻觉,紧张到动都不敢动。   “白可……”他嗫嚅着嘴唇。   “一路、一路……”除了名字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竟笑了,胸口有了明显的起伏,像是在积聚能量,许久,他说:“我可是为你……守身……如玉……”   呼吸停顿三秒,她整个人都粉碎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去医院的路上,她不断念诵着这段经文。   是谁和她说过,人世间,总是命运无常,福祸难测。又是谁和她说过,业因果报、生死轮回。她以为前人说的必定正确,直到现在才明白,命运、因果,都是走投无路下的自我逃避。逃避即是等死。   手术室的门关起的那一刹,寒风穿堂而过,她听到无数枝叶抖动的声音,像是竹子开花前的轻颤。   白日梦尽(三)   三天了,他一直昏迷不醒。   诊断报告上写着他头部收到重创,身上多处骨折,还有被性侵犯的迹象。原本胃部的病变已经让他虚弱不堪,在一连窜打击下,能活着已是万幸。但是他现在的情况不能轻易移动,更别提做手术。   她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在他呻吟时,亲吻他的额头,紧握他的双手。她一刻不敢松懈的留意着他的反应,离开他超过三分钟就会让她有罪恶感。   护士看不过去主动提出帮她照顾,让她去休息,她仍是不肯。只要一闭上眼睛,脑中晃动的都是他光裸的满身斑驳的躺在青黑色路面上的样子。她不敢去想他之前经历了什么,那会让她绝望。   第四天,她也不清楚到底是第几天了,他的眼皮微微颤了颤,她期待又不安地叫着他的名字,直到他张开眼睛。   “你放心,他已经度过危险期了。”护士安慰道。   她含泪微笑。   可是随后她发现,到了能轻松一些的时候,她的头皮反而被束得更紧。在他面前她需要更加用力才能表现出轻松的样子。他没有力气说话,用眨眼向她传递信息。他的睫毛很长,闭上时能在下眼眶留下一小道阴影,现在人瘦了,脸小了很多,眨眼时,有着让人心疼的孩子气。   护士对他们的交流方式颇感好奇,听得最多的是她对他说:“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像是在自言自语。她们很感兴趣他说了什么,派了一个年纪小地去询问。她笑着回答:“他说‘等我好了,要一辈子和你作艾’。”小护士红着脸回去禀报。   对于那晚的事他们只字不提,有警察来询问也只说是意外。他们都怕了。他无法活动,完全依赖着她,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心里好受一点。   在温馨的表象下,是他们大气都不敢喘的小心翼翼,深怕惊动了某个闲晃的神灵。   等到他能小幅度地活动双臂的时候,一个长得像神话里的牧神潘的医生与她商量了转院的事,并委婉地提醒她该去睡个觉并换身衣服。   她在卫生间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女人蓬头垢面,脸色苍白得吓人。这个样子难为他还一直对她“说”甜言蜜语。再摸摸口袋,钱剩的不多了,存款都从银行提出来,大部分给了贝莉。卧室的书桌还有些急用的钱。不管怎么样都得回家一趟。   想着这些,她推开病房的门。他半躺在床上,歪着头看向窗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她想如果她是那块方形的玻璃,早就碎了。   她轻轻坐到他身旁,唤回他的注意。她告诉他她要离开一会儿,语气心虚得好像犯了天大的错。   他微笑着点头。其实他已经能够说话了,一直没有开口是因为很喜欢眨眼睛的游戏,也是因为他嘴里总是充满了血腥味。   她走的时候都快哭出来,他使劲向她眨眼,一二三,一二三。她忍住眼泪说:“我也爱你。”想想觉得不够,又拼命对他眨眼睛。   走出医院的一刻,她彻底原谅了他曾经对她的禁锢,因为她体会到来与他同样的心情。如果可以,她也要把他藏起来,藏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霸道地用呵护备至来平息他的不满。   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家。第一件事是给贝莉打了个电话,她需要用车,也需要多一点钱。贝莉显然不是很愿意,在她再三恳求下才答应尽快赶到她家。   挂上电话,她眼前忽然全黑,等了几秒钟才恢复过来,甩甩头走进浴室。洗澡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有多累,被温热的水浸泡着,好几次就要睡过去。她硬撑着把澡洗完,换好衣服坐在沙发上等贝莉。   没有他的屋子好安静,她莫名的开始心慌,为了转移注意,她找了本诗集翻看。刚看完一页就听到有脚步声走近,她以为是贝莉,抬起头却看到他优雅地站在门外。   书从手中掉落,她愣了三秒才想起来叫他。   “一路!”她奔过去抱住他,力气大到几乎让他站不稳。“真的是你吗,你怎么回来了?”她把他仔细地看了又看,这确实是她的一路,是她初认识他时的样子,健康、明朗,姿态狂放不羁,让人产生距离又忍不住要靠近。   他看着她的眼神冷漠而凌厉,她却觉得幸福。   “白可。”   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不是他的声音,她从他怀里抬起头四处查看,屋子里除了他们两个没有别人,再回过头时,面前的唐一路已经换了一张脸。   “你睡觉也不关门啊。”贝莉坐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看着她说。   她呆看她半晌,原来刚才的幸福只是场美梦而已。   “我来还车,”贝莉指指桌上的钥匙和一个信封说,“这里是全部的三分之一,剩下的我过几天再给你。”她见她一直痴痴地看着门外,也不答话,不耐烦道:“还不拿着钱去医院,电话里说的那么严重,现在怎么着,没事了?”   听到医院两个字,白可猛地转向她,含含糊糊地说了句谢谢,拿起桌上的钥匙和钱就往外冲。   贝莉替她把门关上,跟着她跳上车说:“搭个顺风车。”   她把车开的飞快。太阳高挂在头顶,灿烂得有些奇异。她纳闷地说:“不是快傍晚了,阳光怎么还这么刺眼。”   “傍晚?”贝莉吐出一口烟,“我刚吃完早饭。”   白可不相信。她打开收音机,不断转台,直到播音员用轻快的嗓音说现在是早上十点整。   “十点!”她懊恼地猛敲自己的头,她居然睡了这么久,他在医院一定等急了。   “你怎么不早一点来!”她责怪贝莉道。   贝莉用胳膊肘撑着车门,懒洋洋地说:“你管我。”   没心思多说话,她连闯两个红灯,到医院时把钥匙丢给贝莉去找停车位,她什么都不顾地往病房里冲。   一个眼熟的护士想和她说话被她不客气地拒绝,还未想好怎么解释就一把推开了病房的门。   “一路……”她定住。   病床上的毯子叠得整整齐齐,那个本该眨着漂亮的眼睛责怪她的男人,不知何处去了。   脑中一片空白。   “人呢?”她强笑着,怀着一丝侥幸问身旁的护士。   护士说:“我刚刚就是想告诉你,你丈夫被他的家人接走了。”   “什么家人?怎么会有家人?”她几乎是在尖叫,“你们怎么可以随便让他被带走,他在生病啊,他有胃癌!”   “白小姐,只要你见到那位先生,绝对不会怀疑他与你丈夫的血缘关系,因为……”   “他去哪儿了!”她克制住想揪住护士衣领的冲动,厉声问。   护士叹了口气说:“我们也不知道。他们说你们是私奔出来的,虽然你们对爱情的执着很让我感动,但我想让你丈夫回家才是对他最好的选择。”   “他们撒谎!他的养父母都在中国,他在美国的家人已经死了。”   “他还有一个兄弟。你连这都不知道?”护士略微鄙夷地说。   “兄弟?你们……“   她咆哮而出的话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信封打住。   “这是你丈夫让我转交给你的。”护士耐心地等她接过信,看了她一眼,摇头离开。   她拿着信迟迟没有拆。她在等待窒息般的难受能够缓解,她难受的不仅是他的突然消失,还有她的悔恨,共处那么久,她竟然辨认不出他的字体。她宣称多么多么爱他,却连这样的细节都不曾留意。   给了自己一巴掌,她忍痛拆开信封,仔细看完后,又是哭又是笑,模样疯癫。单薄的信纸无力地飘落在脚边。   为什么她要离开,为什么她留下他一个人在这里。昨晚他一定非常非常绝望,他一定叫了她几千几万遍。   贝莉好不容易找到病房,一进门就看到她痛哭流涕的样子。她纳闷地捡起地上的信纸,翻开一张念到:“亲爱的白可,我的妻子,该是说再见的时候了。一直以来,因为对你的责任,我坚守在你身边。但我真的累了,为你我什么都失去了,甚至是我的尊严。就算你不介意,我也无法接受现在这样的自己,我无法面对你。亲爱的,我决定回家了。希望你也能找到一个完美的家,有一个健康而强壮的丈夫。忘了我吧。再见,再见,再见。”念完展开另一张,她惊叫一声:“离婚协议书!”   协议书上申明把一切财产都留给白可,并已经有一方签好字。   一切都明白了,贝莉耸了耸肩说:“你丈夫不想拖累你就把你给甩了?哇哦,这还真是见鬼的让人感动。”   蜷缩在地上的白可停止了哭泣,喃喃自语道:“不是他。”   “什么?”贝莉问。   “那不是他写的!”白可大声说,“他不会这么懦弱!他也绝对不会让我去找别的男人!”   “哈,那是你不了解男人。”   “是你不了解我们之间的感情。”   贝莉无言以对。她有些诧异地看着白可布满泪水却坚定自信的脸,怀疑这和她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站在百叶窗下茫然畏缩的女孩子是不是同一个人。   “我要去找他。我要让他们把他还给我。”白可一把夺过贝莉手中的车钥匙,踉跄地走出病房。   贝莉叫道:“你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怎么找。”   “他在德州。”白可头也不回地说。   贝莉追上去拦住她道:“德州那么大你要找到什么时候。”   “那封信,那封信上有。”她推开她,摇摇晃晃地向前跑。   贝莉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远,挣扎着要不要跟去。她与她非亲非故,连同胞都算不上。只不过她的样子看上去似乎非常需要帮助。最终她决定趁良心还没有生锈,把它拿出来磨一磨。   不由分说地跳上白可的车,本想开几句玩笑掩饰尴尬,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看白可一副隐忍到极限的表情,怕是说错一句话就会让她崩溃。   玫瑰花与矢车菊(一)   一百平不到的地方,她疯狂地翻找了无数次,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她找不到那封信,又想不起信上的地址。她真恨自己的愚蠢。   在一旁默默看着的贝莉不知如何安慰,摸摸裤子的口袋,抽出烟,点上一根递给她。   她接过,坐在杂乱不堪的沙发上,蒙头抽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听到剧烈的咳嗽声,贝莉拍拍她的背说:“只不过是个男人,走了就走了。你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呵,过日子,”她的肩膀抖了一下,“来美国这么多年,真正的‘日子’全部都是他给我的。”   “难道没有他你还不活了?”贝莉嘲笑道。   “我不知道。但能说服我离开他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他不爱我了。”   “你也可以不爱他啊。”   贝莉弹了弹烟灰,瞥了白可一眼,却见她正瞪大眼睛从凌乱的发丝间看她,仿佛她刚刚说了一句多么可笑的话。她不甘示弱的回瞪过去说:“不可以吗?难道你连试着忘掉一个男人的勇气都没有?”   “他是我的信仰。”白可不假思索地说。   贝莉把烟按灭在茶几上,冷着脸道:“疯子。”   白可苦笑,她从来只有被人叫傻子,还是第一次有人叫她疯子。   之后的几天她确实把“疯子”这个称号表现得名副其实,不是把贝莉刚收拾好的抽屉翻个底朝天,就是蹲在某个角落用头撞墙,期望能把一眼扫过的那个地址给撞出来。   贝莉仗着有房子三分之一的拥有权,退了原来的公寓,大大方方地住进来。刚开始她还能镇定地对白可的自残行为视而不见,但连续几天工作完回来面对的都是一间被扫荡过的房子,她的心情就像教育不好孩子的父母。   自从被吊销教师资格证后,这是她第一次有为人父母的感觉。   “你应该出去找份工作。”她苦口婆心地劝。   回答她的是木然的眼神。   连续七天,她白天补完觉只要一推房门,就能看到白可像条章鱼一样趴在一大堆摊开的书上,等她画完妆,她依旧趴着,眼睛睁得老大,就像随时要掉出来。她捂着额头想,该是她爆发的时候了。   一脚踢飞地上的书,揪着白可的头发,把她拉出去扔进车子里,油门踩到底,狂飙到她工作的夜总会。   被拖着走的白可抬头看了眼炫目的招牌,从装饰的风格上就知道这与她之前工作的俱乐部是一路货色,只不过有个稍具格调又匪夷所思的店名——禁闭。   熟悉的音乐和气息扑面而来,累到麻木的心被人捧起用力握住。她下意识地往舞台上看,在那些扭动的身姿中寻找熟悉的身影。   贝莉把她推进角落的沙发,拿来一打装着五颜六色的液体的试管放到她面前,说,“第一,你没钱 ,第二,没学历第三,没保险。你唯一有的是年轻。不想饿死就找个男人养你。去,看中哪个体面点儿的就过去把酒倒在他身上。”   白可斜靠在沙发上。她对那些酒没兴趣,对男人也没兴趣,倒是对面墙壁上一排鲜红色的字吸引了她的注意。   “他人即地狱”。   贝莉瞥了眼相同的地方说:“你挑男人的眼光真是糟透了!”   对面忽然发出一声哄笑,她的目光从红字上落下,见一个男人正对着她坐着。她记得他,记得他的金丝框眼睛和那晚指引她找到唐一路的香水味。   “那是个阴险虚伪的双性恋,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令人作呕,当然,除了他的钱。”   “双性恋……”   一个微妙的声音在白可的心中呼之欲出,她聚集全部心力看着那个笑得下巴直抖的男人,过滤掉吵杂的音乐,男人的声音如同利剑刺进她的耳膜,他说:“上次那个中国男人真是我见到的最可爱的一个,你们知道他用的什么香水吗,‘碎饼干与碎巧克力’,哈哈哈哈……他飞起来的样子,他的眼神,他的表情,真是迷人。这么个尤物却毁在我手里,哈哈哈,我,是他的地狱!”   高举的酒杯被其后巨大的单词映得通红,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激越亢奋的表情。他们觥筹交错,举杯欢庆,为了一个与他们毫不相关的人的痛苦。   “发什么呆呢?”贝莉推着她问。   “是他。”那个声音穿破迷幛从白可的嘴里吐出。她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直觉,是他,就是这个男人让她的一路受伤!   “你开窍了?”贝莉见白可如此专注地看着那个正把钞票甩到侍应脸上的男人,心里对爱情又嘲笑了一把。   白可站起来,直勾勾地注视对面,腿不受控制向前移动,碰到沙发角上,一个不稳向前栽去。贝莉扶起她道:“你想清楚了,他可不是个‘有钱人’那么简单。”   说话间,男人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妖艳的女人起身离开。   白可想追上去,贝莉拉住她说:“就算你想勾引他也不用这么急吧。”   “我能相信你吗?”白可突然回过头道。   “啊?”贝莉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白可不说话,单是看着她,把她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贝莉被这样的目光打量着很不舒服,抗议道:“别这么盯着我……”   白可猛地对上她的眼睛,把她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剩下的钱,你什么时候还给我?”白可问。   贝莉被她毫无逻辑的问题弄得找不着头绪,支支吾吾地说:“过两天吧……”   白可淡淡一笑,低头注视着她的手臂。贝莉也低下头去,她手腕白净的皮肤上,一个个针刺的伤口泛着深浅不一的红晕。把手臂藏到身后,她看到一抹盘算的神色从白可脸上一闪而过,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白可一语不发地绕开她,跑到门外,正好看到男人露在车门外的半条腿。车前灯的光明亮非常,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在眼前留下刺目的光影。   凝视着跑车远去的方向,她问身后追出来的贝莉说:“我怎么才能认识他?”   “这太简单了,他是这家夜总会的股东之一,很喜欢我们这里的漂亮妞儿,隔几天就会来玩一次。你只要……”   “请你,把我介绍给你老板。”   “哈,就等你这句话,相信我,你一定会征服整个东区,你会成为内州公主!”   贝莉笑得极为灿烂,她不介意成为公主的女仆,也不在乎公主扑进魔王的怀抱,只要她能拿到足够的分成。   等到下班,贝莉带着白可去理发店修剪了头发,购置了几件轻薄的衣裙。一回到家就把白可推进浴室洗澡,她在屋外收拾东西,不时进浴室看看,顺便称赞一下白可的身体。水雾蒸腾下,白可的身体有如少女般晶莹,她实在看不出来她有20岁,还是个结过婚的人。   白可裹着浴巾出来的时候,贝莉正拿着一叠文件坐在地上,见她出来,僵笑道:“我只是随便翻翻。”白可拿走她身旁的服装袋,面无表情地走进卧室。   地板上留下一串湿答答的脚印,婴儿奶香般的味道久久不散,贝莉瞥了一眼文件上粗黑的“Intelligence”的字样,在那上面上亲了一口,高举双臂压低声音欢呼道:“感谢上帝。”   这真是上帝赐予她的绝妙的摇钱树。   而她的老板也正如她所料,对白可非常感兴趣。东方少女的神秘加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妩媚,让人见之心痒,又不敢冒然上前。若是再稍加打磨,绝对能够大放异彩。   “你为什么想要这份工作,要知道,我们这里可不是教会女子乐团。”西装革履的男人半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秘书和保镖各站两边。   白可在众人的注视下,先是有些局促,听到男人的询问后,稍稍挺起胸膛,一字一句地说:“我需要钱。”   男人点头,这是他听到的最多的答案。   “你有什么特长,我们要的可不是一根木头站在台上搭帐篷。”男人问。暧昧的调侃引得周围人一阵轻笑。   白可想了想说:“我会唱歌、跳舞,还会背诗。”   “背诗?”男人似笑非笑道,“背一首来听听。”   白可清了清嗓子,高昂着头大声朗诵:“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而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而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   “不错,”男人打断她,“是泰戈尔?”   白可点头。   男人微微耸起肩膀笑道:“伟大的泰戈尔。”随后转身对秘书说:“我想,我们这里又要多一位文学爱好者了。”   白可不明白男人是什么意思,用眼神询问贝莉。贝莉对她竖起拇指。事情算是定下。   跨出那间阴暗的办公室的刹那,她听到屋内一个声音说:“多可爱的小姑娘,正是萨特那家伙喜欢的类型。”   看上去非常高兴的贝莉拉起她的手,在迷宫一样的走廊里左拐右绕。走廊墨绿色的墙壁上写满了红色的诗句,字母上流下的多余的颜料一道一道地像泪痕般凝固,原本温柔美好的句子此刻却让白可感到不寒而栗。   来到走廊尽头,贝莉笑意盈盈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要送出神秘礼物一样推开前面的白色大门。   她的呼吸窒住。   那是森林女巫的小屋。   红色的墙纸上是一样的金黄色雏菊。亮晶晶的一片,连屋顶都映着细细碎碎的光。那时,她笑他是乌鸦。   如果不是因为毛皮料子的味道太过刺鼻,她险些就要控制不住流泪。   屋内走出一个丰腴的美艳妇人,看到他们后,眯着眼对贝莉道:“你带来的新手?”说着,目光在白可身上随意一瞥。   “非常、非常新鲜。”贝莉夸张地念出每一个单词,随即把白可推上前说:“快叫戴蒙小姐。”   白可依言叫了一声。   戴蒙略微颔首,在白可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勾起她下巴说:“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抬起头说话。”   白可还未有反应,就听贝莉在一旁高声叫:“这件怎么样?”   戴蒙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洋装,板着脸说:“你挑衣服的品味和你的信誉一样糟糕。”随即,她走进琳琅满目的陈列室,挑了一件朱红色改良旗袍和一双镶着铜珠的样式古朴的高跟鞋丢给白可。   趁白可换衣服的间隙,贝莉问戴蒙道:“她什么时候可以上台。”   “她资质不错,稍微培训一下,三天以后就行。”   “我想最好挑保罗在的时候。”   “当然,那家伙可是色中饿鬼,哪个新手不是他最先享用。”   换衣室的帘子拉开,她们立刻停止了交谈。旗袍几乎是为白可量身订做,长度只恰好能抱住臀部,露出光滑修长的腿,踩着合脚的高跟鞋,衬得她身材玲珑有致。看着换上新装的白可,贝莉满脸得意。戴蒙挑了挑眉毛在白可旁边转了一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白可自己照了照镜子,透过镜子把屋子环视了一遍后,指着墙角处放满头饰的柜子说:“请给我那个。”   戴蒙一眼即找出白可要的东西,她取下一根精致的簪子递给她。白可接过,把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插上簪子。一个简单大方的古典美人初具形状。   簪子末端是一朵做得惟妙惟肖的火红玫瑰,装点在乌黑的发丝间,让白可稚嫩的气息减淡,倍添了一股神秘的妖娆。“怎么会有那种东西?”贝莉惊讶于那从未见过的簪子。   “那叫发簪,”戴蒙说,“我这里连艺妓的眉毛都有。啊,我想到一个很好的名字,就叫她‘玫瑰’吧。你觉得怎么样?”戴蒙说着转向白可。   白可正向窗边走去,只回头对戴蒙略微一笑。混杂着甜美与淡淡忧伤的笑容让戴蒙一愣。   窗外,灰色的树枝在寒风中轻轻摇动,一只乌鸦孤单地落在上面,扑扇着翅膀却不飞走,喉咙里断续发出哀鸣,不知在难过着什么。   玫瑰花与矢车菊(二)   别墅位于米勒街与议会街的交口处,北边是著名的议会街桥,桥下是奔流不息的河水。吸引他父母久居在此的正是在这美丽肥沃的科罗拉多河畔。   然而时隔多年,再次身处这所房子,他已经找不到儿时的感觉。青花瓷、景泰蓝、雕栏窗,他记忆中的一切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完全西式的布置,白色简约的风格,包括他现在躺着的这张床。   三月里,气候温和,阳光充沛,正是花开繁盛的好时节,从窗口望出去,纯白和天蓝的素雅花朵相互依偎着,它们面向阳光,铺满整个后院。温柔的幽香善解人意地飞舞到他鼻尖,在他想着她的时候。   这是唯一没有变的了。   握紧手里的十字架,他把头转向门边。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轻轻推开。   来人往里看了看,对上他半睁着的眼睛,笑着走进来说:“怎么醒这么早?”用的是纯正的美国腔调。   他不回答,又把头转向窗外。   “是阳光太刺眼?”来人问。   他淡笑着用中文道:“比不上你的脸刺眼。”   “嘿,别那么说,”来人也改成中文,“这张脸你也有份。”   他冷笑一声,腹部的刀口被扯得疼。   “没事吧。”来人探过身。   他依旧不回答,只是斜视着来人的脸。那张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的面庞,在阳光中泛着蜜样光泽,英俊得让人反感。   他原本以为二十年的距离,不一样的际遇,他们的容貌总会变化,可是不然,在深奥难解的基因作用下,他们依旧相像得无懈可击。   只除了他无法掩饰的病容。   “唐一霆,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让我回内州?”他问。这已经是他第七次问这个问题了。   “就今天,如何?”唐一霆说着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唐一路一愣,他刚想问是不是真的,唐一霆忽又大笑起来,说道:“愚人节快乐!”   刚被点亮的眼神重新暗下去,他沉默半晌,苦笑起来:“原来已经是四月了。”   “你就那么想回去?”唐一霆展开双臂靠住椅背,视线自上而下。   “我要回去见我的妻子。”   “你要回去见那个智商还不到平均标准的丑小鸭?”   “你见过她?”   “接你走的那天我去过你家。我的天,那能叫家吗。满屋子都是垃圾,你的小可怜就坐在垃圾堆里打盹,竟然还把我当成了你。蠢货。”   “请你不要这么叫她。”   “哦,那应该叫什么?难不成叫她小乖乖,或者心肝宝贝?就像妈妈叫我们那样?”   唐一霆的脸上是完全美国式的揶揄的微笑。   “心肝宝贝……”唐一路咀嚼着这个字眼,苍白的双颊微微泛红,当唐一霆不存在般低垂下目光轻笑。   “唐一路!”唐一霆推开椅子猛地站起来道,“我才是你唯一的亲人,那个蠢货算什么!你今天的这副样子难道不是她造成的吗?”   “不是,”唐一路停止笑容,正色道,“这一切都是我虚掷光阴、放浪形骸的后果。我想你无法理解我的痛苦。”   “我无法理解?我们是心灵相通的双胞胎,你说我无法理解?我……”唐一霆太过激动,改成英文吼道,“自从把你送走,妈妈每次看到我都叫我‘Lucy、Lucy’,甚至连死的时候都拉着我的手叫你的名字。而爸爸,那个唯利是图的吸血鬼,他从未关心过我们。我甚至在想,要是在我们刚出生的时候,妈妈没有阻止他掐死我们其中一个,无论对你还是我,都比现在好得多。”   相反于唐一霆的激动,唐一路平静地耸了耸肩:“呵,我也这么想过,但现在不了。要不是妈妈把我送走,我怎么会遇见我的心肝宝贝?”   唐一霆一时找不到话回他,低笑了几声,把椅子拉好重新坐下道:“这么说你似乎还挺满足。”   “之前我不知道,但听你说了这么多,我想我是应该知足了。”   略带苍白却又恬然的微笑刺痛了唐一霆的眼睛,他咬着牙说:“那我真是羡慕呢。不过……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当初妈妈送走了你,而不是我吗?”   “这个问题对我已经不重要了。”在得到父母死讯的那天晚上,他就已经把对过去所有的不甘丢在了房前的公路上。   “是吗?那就算我说出答案对你也没什么影响。”唐一霆凝视着他的眼睛,一模一样的眼睛里,平静如水。“妈妈曾经对我说,她虽然觉得对不起你,但你确实,太让她失望了。”说完这番话,他满意地在他眼中看到涟漪。   唐一路与他对视几秒后,移开目光。挂在他头顶天花板上的吊灯,花纹杂乱、色彩阴沉、摇摇欲坠。   “少爷。”   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凉风,吹淡了流转在他们兄弟之间的僵硬气氛。   唐一路一下子回过头,睁大眼睛凝视着声音的主人,这是除了妈妈以外,对他最为疼爱的一位长辈。二十年没见,他们的样子都变了,也都生疏了。   “黎叔。”他主动叫了一声。   黎祥不似他那样激动,只是站在唐一霆身后,微微点头。   唐一霆不满道:“黎叔,我说过别再叫我‘少爷’,你现在应该叫我‘唐先生’。”   “是的,唐先生。有一些事……”   “有什么事你就在这里说,没什么是我的兄弟不能知道的。”   “好的。”两鬓斑白,精神依然矍铄的老人,目光深沉的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人,道:“矿场的买主已经确定,手续一个星期后办妥,石油方面的业务也基本完结,所有的账目和报表都已经做好,就等您的签字。昨天从芝加哥港又上来一批人,过两天会转来十五个。另外,沈重九先生将作为交流生来康威高中做为期半年的学习,想借您这里住些日子。”   “他父母知道吗?”唐一霆问。   “沈先生和沈太太寄来了委托函。”   “帮我回复他们说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儿子。还有别的事吗?”   “在您去唐人街期间,热拉尔·伯纳德先生打来电话说他将在下个月初来这里度假。”   “热拉尔?那个家伙也不怕死在半路上。跟他说……”   “你关了矿场?”一直心不在焉的唐一路忽然问道。   “对,你很惊讶?”唐一霆脸上是止不住的得意。   “那是祖辈们留下的产业。”   “听着,现在,是我的时代。”他投给他一个灼灼的目光,目光中含着灿烂笑意。“我们这一代需要更多的创造力不是吗?你真应该去看看我一手建立的中国城,在那里,你绝对不会以为自己是在美国。从餐馆到停车场,公寓、澡堂、电影院,应有尽有。我提供那些身无分文的华人们迫切需要的工作,并且保护他们。只要他们安分地待在中国城,我可以保证他们一辈子平平安安。”   “你这和黑帮有什么两样?”   “不一样。我从不强迫他们做他们不愿意的事。”   听到这话,唐一路冷笑着别过脸去。   门外响起敲门声,佣人送进来一个邮递包裹。黎祥签好字,走到一边把包裹拆开。唐一霆还在继续对他态度冷漠的弟弟叙述着中国城的种种好处。不多时,黎祥对他耳语了几句,他不耐地扭过头说:“大声点。”   黎祥顿了顿,把手里的信封递给唐一霆,说:“查理先生送来调查结果,称……”   唐一霆翻看着信封里的东西,嘴角慢慢勾起,看着唐一路道:“再大声点。”   “是,”黎祥站直身体,中气十足地说,“查理先生送来调查结果,称白可小姐目前在一家名叫‘禁闭’的夜总会做歌舞女郎,艺名是‘玫瑰’。”   听到“白可”两个字时,唐一路的呼吸已经加快,听到黎祥说出“歌舞女郎”后,他的手移到腹部,紧紧捂着刀口。   “惊喜。”   唐一霆倒出信封里的照片丢给唐一路。   照片上是白可浓妆艳抹在台上唱歌的样子,一颦一笑都是撩人的姿势。还有几张像是趁她在后台换衣服时偷拍的,几个看不清长相的男人围在她周围,其中一个把手放在她腰上,样子非常亲昵。   唐一霆强压着幸灾乐祸的笑容解释道:“这可不是我安排的愚人节把戏。”说完好整以暇地等待唐一路的反应。   唐一路并未如他期待中爆发。他只是像个视物不清的上了年纪的人,把照片凑近面前细细端详,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唐一霆等待片刻,看了看表说:“好了,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我期待有一天你能真诚地接纳我,接纳你的哥哥,作为你唯一的亲人。”   没有等唐一路的回答,他径直往外走去,到门边时停了一下,转过身指着窗外说:“对了,我把这房子里里外外都换了一遍,就只有后院没动,那片矢车菊可是专门为你留的。一年四季都有花期。”   直到关门的前一秒,唐一路还是没有抬起头。   鞋底和台阶相扣,哒哒哒哒,节奏轻快。想到那个女人满是铅华的脸,他笑出了声。对一个商人来说,没有比兵不血刃更好的结果了。   黎祥毕恭毕敬地跟在他身后走着。他本想提醒他不必这么拘泥于身份,那都是老一辈中国人的封建做法了,想了想还是忍住。黎祥毕竟是长辈,在唐家做了大半辈子,十分忠心。他不想难为他。   他们穿过楼梯的平台,来到楼下的书房。新换的家具散发着商店橱窗特有的那种冷冷的香味,白色的漆面上纤尘不染。   唐一霆坐到办公桌前仔细核对了文件的内容,一一签过字后,表情从严肃转为平时常常挂着的嘲讽一样的笑容,若是当初还在做着脱衣舞男的唐一路站在他身旁,除了衣服的颜色不同,很少有人能把他们区分开,连他们的父亲都无法做到。   放下笔,唐一霆凝视着对面墙壁上的照片,母亲正侧着身,温柔地看着他。其实他并不确定她真正想看到的是谁。但是他相信如果她知道他把一路找回来了,一定会非常高兴。一定也会像他一样,迫切地想留下这个唯一的弟弟,不让任何人再有机会伤害他。不管用什么方法。   一直默默地守在旁的黎祥递上一杯咖啡说:“唐先生,你确定要把他留下来?”   “他是我弟弟。”唐一霆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可是……”黎祥欲言又止。   唐一霆把杯子重重放下,一滴褐色的液体溅到白色的桌面上。“黎叔,”他说,“就因为那个瞎子的一句话,我妈一生都活在痛苦当中。而我跟我弟弟也整整二十年无法相认。现在,你还想用这句话来让我抛弃他吗?再怎么说,他曾经也是你看着长大的。”   黎祥脑中闪过唐一路还在襁褓中的样子。那时唐夫人一连生下两个男孩,唐家上下却没有人敢露半点喜色,因为就在他们出世的第二天,一个据说是天人转世的算命先生连算三卦,次次都是大凶之兆。   在他的家乡有这样的说法:双生之子必有一凶。他们往往在孩子刚生下来时就把其中一个放进水缸中溺毙。   是唐夫人拼了半条命保住两个孩子。但从那以后,唐家的生意一落千丈,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无法重现昔日辉煌。两个孩子满七岁的时候,他们的父亲下狠心要除掉一人,在唐夫人声泪俱下的劝说下,最终决定把一个孩子送走。那个孩子就是唐一路。送走他的当天,他们就发现了新的煤矿,挽救了唐家濒临破产的窘况,之后的投资又频频获利,从而腾达至今。   “您要是想弥补他这些年来受到的不公平对待,完全可以提供给他一生享用不尽的财富,不一定非要留他在身边。”   “不留下他?”唐一霆凝视着桌面的水渍,像是要用目光将它擦除。“那我之前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他撑着椅把手,有些吃力地站起来。黎祥随后抽出纸巾把桌面擦干净。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你知道我一旦决定的事从不改变。”唐一霆走到窗边。哗的一声,白色的窗帘被拉开。阴沉的房间顿时亮了起来。同时被点亮的还有他略微疲倦的脸。   “那白小姐那边……”   “哼,”唐一霆冷笑一声,“她的死活跟我们毫无关系。等查理把那个叫萨特的家伙解决掉就让他回来。噢,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神采飞扬的男人从窗口探出身子,微笑着深深呼吸。空气中飘来一股幽香,明媚的阳光散落在他身上,把他洁白的西服映出旧照片一般淡淡的黄。   玫瑰花与矢车菊(三)   “哈,被我踩到尾巴了。小傻妞,你竟敢偷喝我的酒!”   “笑?我真是没见过比你还脸皮厚的女人,骂都骂不走。”   “还笑?看来我对你是太温柔了。来,你不是喜欢喝我的酒吗,把这杯都给我喝了。”   “你再笑,笑啊,怎么,笑不出来了?”   “哈哈哈哈,看你的脸。”   “我的脸……很丑吗?”   白可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张扬的带着一点点鼻音的笑声还在回荡。她伸出食指在冰冷的玻璃上轻划,划上她弧度美好的眉毛,打了珠光的眼尾,鲜艳润泽的嘴唇。发间的一朵玫瑰红得要滴出血来。   他看到她这个样子,会生气吧。   “白可,该你了。”贝莉满身酒味地从前台跑进来。“别看了,今天你是最抢眼的。”她拉回白可的手,把她的椅子转过来面对自己道:“这半个月以来你一直表现的很棒,待会儿上台像平时那样唱就行。那家伙坐在正中间的位置,你一定要看他的眼睛,一定要。哦,上帝,我比你还紧张。去吧去吧,你一定会成功的。”   贝莉把白可从座位上拉起来,半推着她来到帷幕后面。台上震人的音乐和台下的吵杂声再次把她拉进回忆。她还是青涩少女时,曾忍不住好奇把帷幕勾开一个小缝。缝里露出一双干干净净的大眼睛。她看到台上光影炫跳、手臂挥舞,一个魔魅的身影激情四射地转动数圈后,不经意在她眼前停下。停下,抛出媚眼。   “男人为什么嫁不出去?因为不知道深浅。女人为什么嫁不出去?因为不知道长短。”   她笑出了眼泪。只是不久前的事情,却好像已经隔了几辈子。   “玫瑰小姐,玫瑰小姐。”   “叫你呢。”贝莉推了推白可。   白可回过神。一个侍应生很紧张地对她说:“我们的DJ找不到‘夜来香’这首歌,你换一首吧。”   “你吃屎的啊,怎么不早说。”贝莉张口骂道。   “没关系,”白可笑了笑说,“换成那首‘玫瑰’吧,正好我也叫玫瑰。”   “可是这首歌不够特别,我怕引不起他的注意。”   “不会的。我有把握。”   白可自信一笑。正要离去的侍应不禁又多看了她一眼。   帷幕突然被掀开,跳完火热群舞的男女从他们身旁挤过,香气冲天。待他们走远,台上换成了轻音乐。白可整了整刘海,调整呼吸。终于轮到她了。   看着殷红的身姿摇曳而上,贝莉不禁感叹,这个女孩子是真的不一样了。   尖细的鞋跟踩在木质的舞台上咯嗒咯嗒地响,每一声都震在她心上。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要用自己廉价的美丽取悦台下的观众,这也是他曾做过的事。   才只是午后的光景,台下的人并未坐满,灯光也未全部打开。浅淡的天光从屋檐上的一排玻璃透进来,给大厅里披了一层朦胧的暧昧,也添了些乘虚而入的阴影。最中间的位置上,习惯夜行的动物躲在宽敞的阴影里畅谈欢笑。   一切都预示着这只是一个平常的下午。   她清了清嗓子,调好高架上话筒的位置,转身对DJ微微示意。歌的前半段,她决定用清唱。   乐声停止。   失去音乐的掩盖,台下交谈的声音顿时变得清晰。沉浸在酒和表达自我的畅快中的人们连一个关注的眼神都没有留给她。她没有在意,还是像往常一样,把手懒懒地搭在话筒上,大方自然地启唇清唱:“有人说,爱是条河流,淹没了纤弱的芦苇。有人说,爱是把利刃,伤的你鲜血淋淋。”   与声色场所完全不相符的清丽嗓音,填满每一次交谈间断的空隙,像是不经意间路过,连同台上唱歌的女人,都搭配了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   “有人说,爱是种渴望,缠绵着无尽的痛楚。我却说,爱是朵鲜花,你就是那唯一的花种。”   她闭着眼睛,一只手缓缓提起,放在胸口,微微抬起的食指和中指轻触两根锁骨之间的皮肤,用指尖专心地感受着声音的振动。这首歌她练了很多遍,本想只为他而唱,可既然命运把她推上舞台,众人仰视之下,怎能不唱得尽兴。   音乐起,她张开眼睛,按计划好的那样向大厅中间的位置张望。   “害怕破碎的心,永远……跳不出……”   听了无数次唱了无数次的歌,她居然忘词了。她总是这样,一看到那个人微笑的样子就感觉不到全世界,连自己都快要失去了。   大厅的中央,正对着她的长沙发上,坐着她日夜思念的人。他翘起一只腿,两臂伸直,悠闲自在地靠在沙发背上。所有的光仿佛都聚集过来,柔柔地落在他四周。   她有些心虚,又舍不得不看他。而他像是早就知道了一切,嘴角边微妙的弧度里,既有等着看好戏的嘲弄,又有毫不掩饰的温柔纵容。他虽只是慵懒地坐在那里,却让她感觉非常安心。她相信如果她现在从台上摔下去,下一刻,他就会如闪电般冲过来。   可是她不能和他说话,不能跳下去抱住他,只能把一切思念唱给他听。   逐渐沸腾的音乐加上强有力的和声自她背后奔涌而出。她忍住悲伤,鼓足勇气,让她的声音带领着背后的力量,一齐奉送到他面前。这是她唱给他的情歌,她要的仅只是他一个人的微笑以及他眼里的深情。   “夜晚寂不可耐,路途遥不可及,你却坚信:爱只为坚强与幸运的人敞开怀抱……”   勇气用完了,声音开始颤抖。她的眼里溢满泪水,朦胧中看到他歪过头,对她眨了眨眼睛。   一、二、三。   泪水决堤,她低下头努力抽泣,想把多余的泪水流干。还有一句话了,她要坚持唱完。   乐声又轻柔起来,她稳住自己的声音,跟上节奏,把剩下的单词一个一个,用力吐出:“铭记:在冬天积雪的最深处,蕴藏着一粒希望的种子,沐浴在太阳的关爱下,将孕育出一朵春天里……娇艳的……玫瑰。”   手臂不知何时探出去,他在她指尖的方向,笑容一点一点模糊,聚集的光开始消散,直至不见。   余音袅袅中,她的表演结束了。   大厅安静片刻,又恢复了喧闹,连一句喝彩都没有。来此寻欢作乐的人们都十分清楚,不用多久这个泪洒舞台的歌女就会明白,笑比眼泪更值钱。   “居然哭成那德性,难不成还被自己的歌声感动了?”   一个胖子讥笑道。坐在他左手边戴着金丝框眼睛的男人晃着腿,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女人,问:“她是在看我吗?”   胖子哈哈大笑说:“她是在看你的钱。”   “无所谓,我喜欢她看我的样子,就好像……就好像我是这世上的唯一。”男人说完抿着嘴笑起来,似乎非常满意自己灵光乍现下得到的句子。   “错了,应该是:就好像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会给钱的嫖客。”胖子不屑地瞥了一眼正走下台的白可,“不过是个少见的中国表子而已。”   “你太缺乏审美的眼光。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吗?”男人神秘一笑,“我看到‘一个忧伤寂寞的性感少女正透过这个浓妆艳抹的年轻表子闪闪发光’。”   胖子听得云里雾里,男人转动着拇指上的钻戒说:“你该多读点书了。”   “说起读书,我听说这个‘性感少女’很会背诗,怎么样,有兴趣吗?”胖子问。   “这可真是难得。”男人反复拔出戒指再迅速套回去,镜框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表演结束后送到我公寓。”   嘭嘭嘭嘭,台上摇滚乐队打出的骇人的鼓点子一直在她身体里轰鸣。她面对镜台,神经质地跟随节奏轻点着下巴。镜子里,贝莉左冲右撞地冲她跑来,边喘气边笑。   她酸痛的脖子终于能够停下。   玫瑰花与矢车菊(四)   星光闪烁,又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她把脸贴在玻璃上,幻想着他的温度。玻璃映出男人瘦长的身影,他在她颈间嗅了嗅,露出享受的表情,绅士地伸出手,把她领进卧室。   “你听说过保罗·萨特吗?”男人问。   “听过,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作家。”她低眉顺目地答道。   “真是个好孩子。听说你会背诗?”男人说着,手指摩挲她发簪上的玫瑰。   “是的。”   “真漂亮。”   男人手中握着细长的簪子,看着白可垂下的一头青丝发出惊叹。“没有用摩斯或者其他什么固定吗?”他像个好奇小子一样拨弄着白可的头发,待确定那头发里没有丝毫他想象中的东西后,咧嘴笑出来。镜框后的眼睛却瞪的老大。他看看手中的簪子,又看看白可,摇头说:“这太锋利了。”   听见身后一声清脆的响,她忍住转头的欲望,脑中的齿轮在飞速转动。她抬起头含羞带怯地看着他,抚上他的脸想替他把眼睛摘下。   “别碰。”男人大声阻止。   她吓得缩回手。   “别怕,”男人的脸变得飞快,笑着抚摸她光滑的手臂,说,“半个月前有个表子在我脸上留下块疤,还没来得及做手术修复。我怕太丑了吓着你。”   她两眼泛着泪光,楚楚可怜地替他解开衬衫的扣子。   男人俯过身想吻她,她红着脸躲开。男人也没有强逼,手来到她胸前。旗袍的结扣在他保养得宜的手指中被迫一一分开。   “背一首诗来助助兴,长一些的。”男人说。   她吞了口吐沫,想了一会儿,念了一首曾让她痛哭流涕的诗:“你已经长逝——年轻、美艳,人世间谁能比拟;绰约的倩影、绝代的芳颜,这样快回到土里!大地的眠床已将你接纳,游人就在那上面践踏,嬉笑着,不以为意;有一双眼睛却万难忍受,哪怕只一霎,瞥见那坟头!”   “这一首……”男人停下啃咬她锁骨的动作,想了想说,“虽然有些伤感,不过就这首吧。”   她微微喘息,盯着天花板上暗红的花纹继续念道:“我不想探听你潜寐何方,不想瞧那儿一眼;让那儿花草随意生长,反正我不会看见。这已经够了:我终于明白,我从前,今后,长期所挚爱,像万类一样朽烂;难道还需要墓碑来提醒,我所眷恋的原来是幻影?”   “你的发音不太准呢,小姑娘。”男人捏捏她的脸,手滑向她的膝盖,托起她一只腿。一会儿,他发出一声赞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颜色。”   她的手指掐进床单里,默默告诫自己说:就当我死了。在男人俯下身的一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机械地念着:“一直到最后,我依然爱你,正如你对我情深;悠长的往日,你始终如一,如今更不会变心。死亡把爱情严封密罩,岁月冻不冷,情敌偷不掉,谎言也断难否认。我再有变化,过失,或错处,你岂能知悉?——好教人凄楚!”   男人的重量压得她快窒息,未被唤起反应的身体在突然的进攻下疼痛无比。这样的疼,她在他身下也经历过。   那回,他刚刚软在她体内,不等呼吸顺畅就捧起她的脸与她狂热亲吻。尝到一股咸味后,他停下看她,却见她在默默流泪。   “怎么了?”他紧张地问。   “疼。”她委屈地说。   他立刻抽离她体内,不停吻着她的额头和脸颊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粗鲁。”   “我说了让你停一下……”她皱起眉。   “我太投入了,”他说,“可是你要知道,男人到了那一刻,就算被枪指着都停不下来。”   “你自己的身体你控制不了吗?”   “我的身体……”他坏笑着说,“他可是被你掌控着。”又缠绵了些时候,他用他渐渐肿起的□摩擦她的腿。“我会温柔的。”他说。   一波一波的疼痛压过他柔情的嗓音,粘腻的触感爬满她的全身。   “叫出来!”男人挺起身命令。   她大叫出声,没有丝毫装腔作势。男人侧过耳,做出用心聆听的表情。   “我也不知我能否禁受,目睹你红颜消褪!晨光愈明艳,那么随后,夜色就愈加幽晦!”诗,还在继续念着,她尽力让发音准确,一边还注意着男人的表情。   男人陶醉在他自己摇荡的梦幻中,闭着眼,像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他没有注意到她漏念了几段诗文。   夹紧双腿,她记得这个动作总是让他难耐呻吟。这个男人也不能幸免。   男人浑身都在痉挛,连带着也让她更为胀痛。她咬着牙道:“留在世上的异宝奇珍,你让我随意赏玩;但是,它们又能值几文,怎比对你的忆念!”   男人的金丝镜框几乎就要被从脸上甩下,一块淡红色的疤在眼角颤抖。   她再也看不下去,拼命夹紧双腿。   “你那永不寂灭的灵魂,穿过阴暗冷晦的永恒,终于回来我的身边。”听到男人一声猛烈的抽气声后,她从嘴里吐出一枚闪闪发亮的十字架。   “你已埋葬的爱情胜过一切,只除了爱情活着的……”   按下。   “……岁月!”   刺入。   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搅动比她想象中容易得多。拔出的一刻,一丝淡黄色的液体顺着架身流下。男人的身体,凡事她能感觉到的肌肉,都霎时像石膏一样僵硬。突然,他在她身上猛烈地抽搐起来,手脚不停抽打在她身上。她泛起一阵恶心,用力推开他,用力滚到地上。   几分钟后,男人停止了抽搐。僵卧在床上,一条腿弯曲,一条腿直伸,像一只爬到水泥路面被晒成干的青蛙。   死了。   房间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心跳。   她成功了吗?是的,她成功了。可是她感觉不到一丁点成功的喜悦,只觉屋顶的灯光在晃动,地面像甲板一样湿冷。她的身体未着寸缕,期待着有人能来为她盖上一件红色的大衣。   手里的十字架闪着寒冷的银光,她盯了它半晌,用力握住,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耻骨、脖子,她举着发簪在他说过的地方用力刺入,直到无法更深才拔出来。动脉滚烫的血呼地飞溅到她脸上。   只刺了两下却像是用尽了力气,她急促地呼吸,脚步不稳地往后退了几步,一个坚硬的物体抵住她脚心。抬起脚,一抹殷红吸引住她的视线,她怔住。   爱人虚弱的脸闯进脑中。   一把捡起发簪,她冲到床边,抽出床单使劲往上翻。男人的身体像砖头般抖动了几下,沉甸甸地翻了过去。   她高举簪子,对准他的刚门,伴着一声嘶叫,狠力刺入。   好了,结束了。   她站在床边呆看着一动不动的尸体,温度、距离、时间,统统都不存在了。   身体到了极限,腿再也无法支撑全身的重量,她像忽然被抽走了膝盖骨,栽倒下去,试了好几次才爬起来。拿掉男人的眼镜,在他眼角的伤口处小心翼翼地落下一吻后,她穿好衣服,踉跄地走到窗边。   天已经亮了。微亮。没有星星愿意陪她一起飞翔。   那就算了。   单腿跪在窗沿上,她回过头最后看了眼她的杰作。精致的簪子在肉里末了一半,那样子倒像是从这龌龊男人的股间开出了一朵红色的小花。   傻呵呵地一乐,她松开双手,朝着地面飞撞而下。   清晨的路面有一点积水,沾在她腿间痒痒的。她没有动,静静趴着,想到她此刻的体验和他曾经历过的一样,欣喜得不愿起来。其实她是累了,好累,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一滴血沾着口水从腮边流下,嘴里满是腥甜的味道,舌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粘膜,而那片只属于他的地方,也是一样。   疼得她想哭。   贴在地上的耳朵隐隐听到脚步声,一双漂亮的红皮鞋无声无息地停在身旁,她懒懒地抬起眼皮向上看去。   “妈妈……”她微笑着唤道,火红的大衣映满了她整个视野。   “白可啊,”她听到梦中的声音温柔地对她说,“你要记住,等我们有了坚定的要为之付出一切的信仰之后,灵魂的纯洁已经与肉身无关。”   “真的可以无关吗?”她哭了出来。   梦中的声音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再问,而是把全部力气用来挪动手指,撑起手臂,一点一点慢慢站起,慢慢走出空无一人的巷子。   身后的朝阳从云中奋力探出额头,为她照亮前方的路。   玫瑰花与矢车菊(五)   “Some say love……hm……some say……”   “A river……a razorhn……soul to bleed……”   半梦半醒间,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吟唱。光脚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忽急忽徐。他喉头一阵阵发紧,想睁开眼睛却没有办法。哪怕是幻觉也想看一眼啊。   不知是不是听到他的心声,脚步从房间的另一边走过来,停在他的床头。温暖的触感沿着额角滑到他的脸际,他听到一个甜腻的嗓音说:“Lucy,I love you.”   身下的床板开始塌陷,他瞬时掉进深渊。   猛地惊醒过来,眼角一片濡湿。四下里看了看,熹微晨光中,白色静止的家具透着陌生的气息,薄纱窗帘随风飘出一个美丽的弧度,上面绣的金线隐隐闪着光。   他摸摸额头,温度偏高,怕是发烧了。不在意地掀开被子走下床,脚下一阵虚浮。窗外的草地上晨露未晞,早起的鸟儿孤零零地从枝头飞过,太阳自天际的东方露出红色的额头,他斜靠在窗口,想她是不是也和他看着同样的日出。   那丫头没有这么早起吧。他淡笑着回到床边,拿起柜子上的照片细细看着。照片上只有她一个人,嘴唇微张,手臂向前探出,他很好奇台下坐着谁,会让她露出那种渴望的神情。在他的印象中,她总是淡然的,也有倔强和调皮,但只在他一个人面前才会表现出来。   其实他早就知道,就算没有他,她也能过的很好,可是她为什么要选择那个他们都曾尽力远离的舞台。   “你到底在想什么?”他摩挲着她凝固的脸。医生切去了他四分之一个胃,却丝毫没有让他被她牵扯的那部分疼痛消减。   听到门外有动静,他立刻掩饰住脸上的悲戚。   咚咚咚,敲门声缓慢而有节奏,他把照片收起来转身去开门。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子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外。   “今天又没课?”他边请她进来边问。   “我的学分已经修够了,这学期比较闲。”   女孩子把身后的推车拉进来,从十多种早点里挑了一碗粥递给他。“小米粥养胃。”她笑说。   他笑着接过,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几秒。这个叫秦清的女孩子长得白净可人,是德克萨斯大学的学生,也是个基督徒。他只说了一句想看圣经,唐一霆就让人找她来陪他聊天。   “今天给你读《出埃及记》怎样?”秦清拿出一本墨绿色的厚书很认真地翻着。   “你真的把我当成老花眼的病老头子吗?”他看着她道。秦清有时候的有些表情和白可很像,身量也差不多。他怀疑唐一霆根本就是想让他对她产生移情。只可惜,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白可。   “除了给你讲圣经我也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什么?总不能让唐先生白花钱雇我。”秦清瘪起嘴,一副深怕唐一霆失望的样子。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心想这女孩还真是跟白可一样,什么心事都表现在脸上。   “那我们来聊聊你的唐先生吧。”他故意加重了“你的”这两个字。   “怎么是我的,不要这么说,”秦清微微脸红,“他人可好了,对我们这些离乡背井的同胞都很照顾。我几个同学的工作都是他给安排的。当然都是偷偷的。你也知道学校不让留学生打工。唐先生真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还不要我们报答他。”   秦清一气讲了唐一霆很多好话,他一直安静地听着,等她讲完,问:“你是哪里人?”   “啊?”秦清反应了一下才回到,“我是重庆人。是我的口音太重了?”   “不,你的普通话讲的很好。”一抹温柔的光从他眼睛里闪过,他笑了笑说,“我妻子也是重庆人。”   “你有妻子?”   “对,可能比你还小两岁。”   “怎么从没听唐先生提过。哦,对了,你看我,我竟然忘了你们是刚刚才团聚,你又一直病着,肯定有很多事唐先生还没来得及问。我想过几天他就会接你妻子过来了吧。”   “那也要看他妻子愿不愿意。”   男人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秦清回头看到唐一霆站在身后,连忙站起来打招呼。唐一霆对她礼貌一笑,拉过椅子坐下。   “很感谢你能来,楼下的司机会送你回学校。”他看着唐一路说。   “啊?哦。好的。”秦清点了点头,有些慌张的走出门。   等门关上,唐一霆拿起桌上的圣经翻了翻说:“这个女人怎么样?”   “很可爱。”唐一路诚实回答。   “比那个蠢货可爱多了吧。”   “……”   唐一霆停下翻书的动作,笑着对上唐一路冷冷的眼神:“她叫什么?白可?或者风骚的傻乎乎的长满雀斑的矮个子舞女?”   故作幼稚的嘲笑声击碎唐一路心中早已形同虚设的壁垒,一件件童年往事跳进他的意识。   “唐一霆是难看的不会拿筷子的屁股上长了大脓包的胆小的爱哭鼻子的鼻涕虫!”   “你才是!你是不会穿裤子的不会认路的邋里邋遢的让女孩子讨厌的大笨蛋!唐一路是大笨蛋!”   小时候他们相互看不顺眼,总是隔三差五地吵架,看谁能用更多更新的形容词羞辱对方。结果往往不分胜负,这时他们就有打架的理由,最后看妈妈先来安慰谁。妈妈真是个好妈妈,她从来不偏帮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她每次都笑着说:“你们两个是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你们打骂对方就等于是在打骂自己。”   为什么这个世界要有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到底妈更爱的是谁?   这是他们小时候最常想的问题。如今第一个问题无需再问,第二个,也已经有了答案。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她?为什么非要把我们分开。”唐一路更关心的是眼前的现实。   “你不记得你给我写的信了?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拒绝回家。还是一个那样的女人。”   “我爱她。”   “难道我们两个的血脉亲情还比不上你们几个月的感情吗?你看看现在,你们之间根本经不起考验。”   “那也是我和她的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我是你哥哥!”   “你以为你是我哥哥,有一张和我一样的脸就可以主宰我的一切?唐一霆,难道这些年都是爸爸在教养你吗?妈妈的宽容和仁慈你一点都没学到?”   “呵呵,我也在怀疑妈妈是不是把她那些美好的品德都教给了你,所以你变得这么宽厚大方、温和有礼。我有你这么个完美的弟弟,你说我怎么舍得让给别人?”   唐一霆语气里的酸意让唐一路怀疑那个被送走的孩子是他而不是自己。他的头有些发沉,没有去深入地想,拣了最重要的问题接着说道:“只要你让我去找她,我将感激不尽。”   “你很快就会忘记她的,”唐一霆一口回绝,“忘记的过程会有些痛苦但是值得。你会有更好的未来,和我一起。”   “唐一霆,你该去看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你是想让我坐在一个满脸贴着虚伪笑容的陌生人面前抖落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蠢事?听他用一大堆狗屁理论分析之后,再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唐一霆说着,自己都难以置信地耸起肩膀,“我想任何稍微有点理智,能独立地处理好工作和生活的人都不会这么干。何况是我——一个成功人士。”   “成功人士都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他直视他的眼睛说,“去找个女人吧,一旦陷入爱情,你就能理解我现在的感受。”   “爱情只是瞬间,亲情才是永恒。再说,这个世界上有真正无私的爱吗?连亲情都不能完全做到。”   “你,真像从前的我。”   唐一路心里说不出是悲哀还是其他什么。他一直听人说双胞胎会有心灵感应,那他现在的感受是不是唐一霆传递给他的?   他看着他,就像看到遇见白可之前的自己。知道自己得了胃癌以后,他一直在痛悔着,痛悔自己不该肆意挥霍之前的人生,他一直祈祷能有一个机会重来。上帝或许是听到了,用另一种方式满足了他“回到过去”的愿望。   可惜上帝高估了人性。他的人生并没有把唐一霆计算在内,他对他的亲情已经在20年里淡成了水。而他对白可的爱,在共同经历了一次次命运的考验后,早就浓得化不开。   所以,他不再需要回到过去了,因为有更重要的人在前方等着他。   “你不想听听我的经历吗?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么宽厚大方、温和有礼?”他说的时候,思路早就从街边的十美元转到公路上的雷暴。   “我想,那应该感谢母亲的在天之灵。”唐一霆耸了耸肩做出要结束谈话的样子。他不准备踏进唐一路为他准备的陷阱。   在他起身走向门边的时候,唐一路在他身后用无比深情的语气说:“这是一段非常感人的故事。”   “我不想听关于那个表子的任何事!”唐一霆吼道,转过身时,狰狞的脸飞速换上倨傲的笑容。“无论你再怎么否认,她就是个名副其实的表子。”   还未欣赏完唐一路立时僵住的脸,敲门声响起。黎祥站在门外,看看他,看看房里的唐一路,欲言又止。   唐一霆本就心情恶劣,夺过他手里的包裹,不耐地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   “又是查理寄来的?好东西当然要和兄弟一起分享。”他撕开信封,没看里面的内容直接丢给唐一路。   唐一路伸出一只手准确地接住。不顾唐一霆等着看好戏的注视,他迫不及待地倒出信封里的照片。   让他失望的是,照片里的并不是白可,而是一个男人,赤身裸体的男人,用极为丑陋的姿势趴在狼藉一片的床上。极为可笑的是,男人的臀部还插着一朵玫瑰。   连翻了几张,他渐渐觉察到异样,那朵玫瑰并不是一朵真花,而且还似曾相识。他一下把照片扔到桌上,奔到床头拉开抽屉。刚一拉开,朝思暮想的脸就跳出在眼前,而别在她发间的,正是那朵娇艳的玫瑰。   “这是怎么回事。”唐一霆问黎祥,他也看到了桌上的照片。   “据查理先生说,他还没有出手,保罗·萨特就被杀了,在他的公寓。”   “不错啊,是谁和我们这么有默契?”   “是……白小姐。”   “谁?”   “白可,白小姐。”   “你在开玩笑?”   对唐一霆来说,与其让他相信杀了保罗·萨特的人是白可,还不如直接告诉他是冤死的鬼魂索命。   “铁证如山。”黎祥说。他也很难相信这个事实,不过证据都摆在那里,只能说他们都低估了女人的能力。   “那她现在呢?她人呢?”唐一路扑到黎祥面前问。   “她和一个白人开车向堪萨斯的方向逃走。不过您放心,可能是因为黑道的人觉得他们的大佬死的太没面子,对外封锁了消息,暂时还没有派人去追。”黎祥说出了唐一路最关心的事。   “她一定是想来找我,她猜到我在德州。我要去找她!”   唐一路想冲出去却被唐一霆一把拦住。   “放开我!”他吼,不断用手肘攻击唐一霆身上最柔软的地方。   唐一霆跟黎祥合力才制服他,面对他满眼的怒火,唐一霆露出关切的表情说,“我和你同样担心她。”随即又勾起嘴角,“这可是一位容易被忽视的劲敌。”   唐一路生平第一次对他哥哥爆了粗口。   等所有人都走了,他捡起地上的一张照片握在手中,扑通一声跪在床边。胃部撕绞一样的感觉疼得他直冒冷汗。照片上那朵玫瑰在他手里被揉得萎蔫。   无视唐一路的愤怒,唐一霆在他房前安排了两个守卫,面不改色地带黎祥去参加华人商会。会上,他雷厉风行地处理了几个因分红不均而起冲突的工厂老板。虽然那是别人之间的矛盾,他干预起来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还强硬得让人无法反驳。   临走时一个辈分稍长的华侨敲着烟斗,面色微愠地说:“你这小子真是把这个国家的精髓都学去了。”   对于这些看法他毫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   在车上,黎祥抓紧时间报告了工作上的大小事宜。他捏了捏额角,忽然插了一句:“把那女人的所有资料都拿给我看看。”   黎祥早就注意到他心不在焉,迅速收起手里文件,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白可的资料。   唐一霆仔细浏览着医生对白可智力做出的评价,他怎么也不相信一个智商只有85的人能杀得了黑帮老大,尽管那也不是个多凶狠的角色,充其量只是个跳梁小丑。   “她用的是女人最擅长的方法?”唐一霆丢开文件问。   “从尸检上看,是的。”   “凭她?”唐一霆脑中浮现出白可弱不禁风的样子,哪像是有能勾引男人的资本。   “没有人追杀他们?警察也没有?”   “目前还没有。”   唐一霆搓了搓下巴,他想中国有一句话很适合白可——走了狗屎运。   “从内州到这里要多久?”   “按照一般车速,把中途休息的时间考虑在内,大概需要十天的时间。”   “也就是说等有人开始追捕他们,他们早就到德州了。”唐一霆思考片刻说,“与其让黑帮或是警方来阻止,不如由我亲自动手。”兴奋的感觉涌上来,他有一种掌控他人命运的喜悦。   “跟她同行的那个女人是什么背景。”他问。   黎祥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   唐一霆翻开文件,顺便投给他一个欣赏的笑。他一直把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当作同龄朋友。   把所有文件看了一边,他冷笑着说:“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从这个女人下手吧。帮我把明天下午的安排推了。”   “你是想……”   “人生需要挑战。”   纸飞机(一)   大抵当我们对什么有个念想时,生活总是相对轻松一点,在为信念之物付出时,再痛苦的时光也只如白驹过隙。   就这样,不知不觉她们已经在公路上行驶了一天一夜。中途休息了两次,为了省钱就拉起车篷睡在车里。对此,贝莉有着诸多抱怨。当然让她抱怨的还不仅只这一桩。   “你这个小贱货,贱货!”贝莉边躲闪着从后快速逼来的车,边捶着方向盘咒骂。   白可全身的骨头没有不疼的地方,再加上嘴里的伤,整个人软绵绵地靠着椅背任凭贝莉怎么骂都不说话。   “你居然利用我,你害的我现在要和你一起逃命,你毁了我的一切,我的钱,我的房子,还有我的车!”她歇斯底里地吼叫着,烟灰从夹在手里的烟头甩出,有几片被劲风吹进白可的头发。   事实上自从她们把车开上公路贝莉几乎把所有的脏话都对她骂了一遍,有些甚至要反应一会儿才听得明白。她并不生气,对贝莉也感到有些抱歉,但如果让她再选一次,她还会这么做。   道旁的路牌上显示堪萨斯就在前方,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马上就要出内州了,可能会有检查站。”   “听你的声音,”贝莉怪叫起来,“像只难产的母鹿!为了个男人你快要把命搭进去了,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你付出这么多值得吗?”不满于白可的沉默,她转头大叫:“回答我!”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只想为他做点事。”白可撑着一口气说。   “为他,为了个抛弃你的杂种!”   “你可以骂我,但你不能侮辱他。”   “他就是个杂种,是个没教养的垃圾,是个……”   贝莉还没骂得尽兴,一个巴掌就落在脸上。车子在她的震惊中滑向路边的草地。她干脆把车停下,揪着白可的衣服骂道:“你杀了人胆子也大了,竟敢打我!”   白可毫不示弱的瞪她,心理上受了太久的煎熬,她们都处在一触即发的状态。在贝莉打上她的鼻子时,她用力踢向贝莉的腹部。两个衣衫不整女人在环绕着旅馆和酒吧的公路边打了起来,路过的司机纷纷探出头看,有些大叫着给她们加油,有些色咪咪地对她们吹口哨。   贝莉把白可按在地上,扭过她的双手,这场狼狈不堪的架才算结束。拍拍白可气脏兮兮的脸,她笑着说:“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吗,我是男子篮球教练。你想赢我?”   白可不反抗也不示弱,气喘吁吁地瞪着地面。贝莉的火算是撒完了,放开白可的手,一屁股坐下。白可缓了一会儿坐起来,抱着膝盖埋头休息。呛人的烟味不时从身旁飘出,她也懒得躲,正走神的时候,忽听贝莉说:“我们绕过堪萨斯吧。”   “为什么?”她抬起头问。   “什么为什么,就是不想去。”   “不行,要是绕着走路程会加倍。”   “加倍就加倍,你又不急着去死!”   “不行。”   “这是我的车!”   贝莉吼完,白可不答话,只是大睁着眼睛看她。眼皮上是早就晕染开的眼线,甚是狰狞。贝莉被盯得毛都要竖起来,她低咒一声,把烟头按灭,起身向公路疾步走去。   “你去哪儿?”白可以为她要和她分道扬镳。   “撒尿!”贝莉头也不回地说。   一头火红的头发像它的主人一样暴躁地在身后甩动,白可直到看着她走进对面一家旅馆才移开目光。虽然才刚刚进入四月,天气已经很干燥,她身上都起了一些皮屑,混着些凝固的黑色血迹,连她自己都不忍心多看。   等了些时候还不见贝莉出来,她有些担心,锁了车门去找她。她只在旅馆的窗外看了看,没进去,担心自己这一身狼藉的样子太引人注目。旅馆里不见贝莉,她想她是不是跟她赌气去了其他什么地方,离开旅馆在附近转了转,经过一个仓库的后门时,贝莉醒目的红发隔着刚爆出新芽的树枝跳进她的视线。   “贝莉。”她叫了一声。   贝莉没有听见,像是正和门内的人说着什么。她拨开挡在眼前的树枝走过去。   “贝……”   她的脚步顿住,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站在贝莉身后的,正是她拼了命要去找的人。此刻他就站在那里,在明媚的阳光下静静望着她。   她伸出手,慢慢走近,想确认他的存在,却被突然跳到身前的贝莉拦住。   “那是幻觉。”贝莉说。   “什么?”她呐呐地问,眼前瞬时黑了。   贝莉从身后蒙住她的眼睛,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那只是你的幻觉。不信我数一二三,再放开手,你看看他还在不在。”说着她便数了起来:“一……二……三……”数到三时又等了几秒,她的双手像忽然展开的翅膀从白可眼前飞走。   “看,还在吗?”她笑着问。   白可眨了眨眼睛,不停地四处环视。周围除了几间红墙蓝顶的仓库,就是正洋溢着绿意的树木,空旷的草坪上只她们两个。把周围都看遍了,她想了想又跑进前面的旅馆。贝莉跟在她后面不停说着:“别找了,真的是你看错了。”   眼看她连女厕都找过了正要进男厕所,贝莉想拉却拉不住,只好站在男厕所门前等。等到几个男人黑着脸匆匆从厕所里跑出来,白可才跟着一步一步往外挪,神色失落。   贝莉不耐烦道:“别发神经了。”   白可低下头,靠着墙,慢慢蹲到地上,喃喃地说:“我只是想告诉他,我很想他。”   贝莉叹了口气,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拖上车。   迎面吹来的风里夹着小麦碧绿的香气,贝莉感觉自己似乎能在呼呼的风中听到麦子海浪般翻涌的声音,因为她旁边的人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让她全身都充满了负罪感。她腾出一只手打开电台调频。   那正是一个叫迈克尔·杰克孙的黑人如日中天的时候,几乎每个台都是他的歌。贝莉跟着充满动感的音乐左右摆着身体,顺手顶了顶一旁的人说:“好听吧?”   白可扯了扯嘴角。她的脑中全都是那个人的样子,那个人的声音。   车总算是安然使出了内州,至于贝莉是如何跟检查站的人周旋,中途又停了几次,她一概没有印象。等她发觉天色快近黄昏的时候,车子已经在草地上停下。一副巨大的广告标牌立在不远的前方。   “去哪个国家了?”贝莉口齿不清地问。   白可刚要回答,却见贝莉正用拇指捂着一边的鼻孔,用另一边嗅着纸上的胶状物。嗅完之后抬起头,发出一声非常舒畅的叹息。   “你在干什么?”白可吃惊地问。她虽然早就从贝莉手臂上的针孔猜到她在吸毒,但亲眼见到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贝莉抖了抖身子说:“我在享受生活。”   “那是什么?”白可指着座位上的一个个纸包,车座底下也散落着一小袋一小袋的白色粉末。   啪,贝莉打了一个响指,捡起那些小包一一向白可展示。刚刚的药物似乎起了作用,她不停比划着手势,恨不得每个手指都能说话。   “这个叫MDMA,它会让你高兴,让你对所有人都产生好感。这个叫快克,对我来说,只要有它在的地方就是天堂!还有这个……”一小包白色细碎晶体被拿到白可面前轻晃,贝莉一要强调什么就会撅起嘴用很夸张的口型说,“它的名字叫‘速度’。它可以你激发出你体内无穷的能量。知道我都用它来干什么吗?”   “干什么?”   “陪男人睡觉!”贝莉不甚得意地说,“只要几克的量我就可以整晚整晚地享受人生。”   “你哪来的钱买这些东西?”   “我可是贝莉·教皇!”   她说完,不管白可的反应,兀自狂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又开始挥手大叫:“迈克尔、迈克尔……”   “谁是迈克尔。”白可问。   “你不知道迈克尔!抬头看,就是那个海报上的男人,他是世纪巨星!”   在世纪巨星的注视下,贝莉褪下内裤蹦上车座,朝着海报挥舞那片薄薄的蕾丝。直等那些神奇的药物被血液慢慢稀释,她才软软地安静下来。   白可默默捡起纸包,收进车座前的储物箱,箱子里有贝莉一大包注射器、几卷卫生纸和她的两本诗集。她们逃走时除了钱、衣服和一把枪,其他什么都没拿。   “上帝,你连车上都有书?”贝莉不屑地拿起一本翻看。   “书是个好东西。”   “是啊,好东西,我们可以把它放到水里煮一会儿,再拿起来放进盘子里,搁点儿沙拉酱,简直美味极了!”   不等白可阻止,她顺手撕下一页摊在膝盖上折起来。一架小小的纸飞机在她灵活的手指下诞生。她注视着海报上的男人,对着飞机的尖端吹了口气 ,似乎在祈祷它能飞得更高,接着把手举到身前,用力送出手腕。   承载着动人诗句的纸飞机,在空中优雅地攀升到巨星胸膛的高度,来不及停顿便落寞地栽到地上。第二架紧接着起飞,然后是第三架、第四架,每一架都很努力地向上飞,但最终都没能触及到巨星的衣角。   不知为何,白可看得有些难过,更让她难过的是贝莉望着那些纸飞机时的眼神,以及她轻声念着的诗句——   Paper plane, paper plane   How soft & light you are   Hope to ride you in the air   Up to the high clouds fair   Reach abode of heavenly realm   ……   最后一架飞机的降落打断了贝莉的吟诵,她盘腿坐在车盖上,习惯性地拿出烟来抽。   “你刚刚念的是谁的诗?”白可坐到她身边问。   “不知道,无意中看到的。”她吊儿郎当地回答。   “没想到你也会背诗。”   “我会的可多了。这都是得益于我老爸。他曾经是个很浪漫的人,写诗、弹琴、冒险,都是他的爱好。他还是个优秀的飞行员,有一段时间我非常崇拜他,那时他可真是个好父亲。”贝莉吐了口烟,把手插进浓密的头发,像是要把什么从头上抹去。“可是自打他从越南回来,就变了。”   染着墨色的纸飞机像被炸飞的尸体,七零八落地躺在巨大黑色海报的脚下。一阵风吹过,单薄的机翼左右晃动,挣扎着却还是无法再飞,那情形看在贝莉眼里,惨烈无比。   “在一次突袭中,他从飞机上紧急跳伞逃生,结果摔断了腿。回到家以后,整个人就变了。他不停问我战争的意义何在,问我他牺牲了这么多究竟是为了正义,还是说那仅仅是一场残忍的侵略。可笑,我才十岁,我怎么知道。”   烟从贝莉的鼻子里喷了出来。   她的话不可避免的让白可想起了魏明明和她的丈夫,心头也是一阵酸楚。   “后来他不停地酗酒、赌博、游荡……”贝莉说,“我妈丢下我跟别的男人跑了,那时我才12岁。从那以后我爸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垃圾,一见我就打我。直到我满十六岁,我想这下总算能离开那个该死的家了。可是没想到那混蛋正好在这时候精神出了问题,要是没人照顾,肯定得死。我只好留下来,他毕竟是我爸。   “可是我靠什么照顾他,补贴早就分文不剩,看病吃药还得花一大笔钱。我能怎么办?只有拿身体去换。一换就换了十年,顺便把大学学费也换到手。在我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他从家里跑出去被车撞死了。我真该开个香槟庆祝,可是当时我一点都没有解脱的感觉。即便这样我还是以全A的成绩毕业。你可能不相信,那几年我挺滋润,滋润地在一所高中找了个篮球教练的职位,白天当自己是一位正派的园丁,教一帮活力冲天的小伙子如何把球投进篮筐里而不敲掉别人的牙。晚上我就化身成为夜会女皇,让那些男人欲仙欲死。可惜好日子过了没几年我又不得不做起皮肉生意,因为我倒霉地染上了毒瘾。   “你知道吗,有个叫杰克·克鲁亚克的家伙称我爸那一代人叫‘垮掉的一代’,我时常在想,作为垮掉一代的下一代的我们,又该如何称呼?”   一直平静地叙述着过去的贝莉露出一个算不得好看的微笑:“别人我不知道,但我,是烂掉了。”   白可从不曾见过贝莉有这么深沉的一面,想安慰她但不知从何说起。   稍作沉默,贝莉不知从哪里又变出一个纸飞机,把它扔向空中,自言自语地念道:   So let this paper plane   Lightly tapping my sorrowed heart   Carrying away all my sads   夕阳被青灰色的云压得一点一点向天边落去。骤起的狂风从后吹起她们的头发。贝莉透过无数在眼前翻飞的发丝,低头看了看手里已燃到尽头的烟,她不得不感叹,人生坎坷虽多,可真到回忆的时候,也只不过一支烟的时间。   “谢谢你能和我分享你的过去。”白可说。   贝莉笑笑:“你是个好姑娘。”   海报上,迈克尔·杰克逊的一身黑衣隐没在夜色中。   最近的镇子离她们在的地方太远,把椅背放下,她们像往常一样睡在车里。车蓬敞开着,漫天的星斗一览无余。贝莉连吃两片安眠药沉沉地睡了。白可侧过身子,手指轻点纸飞机歪过的翅膀,喃喃念着:“Let this paper plane,lightly tapping my sorrowed heart,carrying away all my sads.”   All my sads……   天为盖,地为炉,舒适的温度让人昏昏欲睡,白可的嘴角微微弯起,这似乎是段不错的旅程。   如果大自然不是那么随性。   这片干旱的平原一到春天,不分白天黑夜,总是会突如其来一阵大雨。掺满细菌的雨水对满身是伤的白可来说简直是致命的打击,外感内伤之下,她的体温高达四十度,已经神志不清。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当她在旅馆的床上醒来时,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她从窗口望出去,愤懑地意识到贝莉又把她带回了内州。可是她全身虚弱无力,又能有什么办法。   朦胧中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她看了那人许久才问道:“真的是你吗?”   那人不说话,只是静静把她抱在怀里。   她不是没见过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但是她宁愿相信抱她在怀中的是因为太过思念而产生的幻觉。因为是幻觉,她放纵自己吻上了他的嘴唇,投身进他们深入到极致的亲密中。   那是他不在身边以后,她做的最旖旎的一个梦。 纸飞机(二)   按照医生的建议,他要定时到日光下呼吸新鲜空气。上一次胃痛发作差点要了他半条命,他想尽快恢复,却总有力不从心之感,可能是因为他剩下的半条命早已被那朵玫瑰花的主人摘走。   万里无云的晴天,满院的矢车菊开得正热烈,他置身锦簇的花团中,想起曾在买给她的书上看到的一首小诗:如此良辰美景,如果没有你,我将与谁共赏。   “什么与谁共赏?你想起谁了?”   秦清歪着头笑问。   “我在想,你这么用心折这么多飞机和星星,孤儿院的小朋友一定很喜欢你。”   他拿起一个彩色的星星把玩。在他面前的木桌上,是堆成小山一样的纸飞机、纸青蛙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纸玩具。   “我答应他们要折的,前两天忙别的事就给忘了,反正你也不要我读圣经,就陪我折几个玩玩呗。”秦清把几张带着香味的纸推到唐一路面前。   照顾了他几天,她对他已经逐渐熟悉,和他单独待在一起时也不再拘谨。越相处就越觉得,眼前这个相貌堂堂的男人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冷漠。他不常笑,但笑起来绝对是真心的。偶尔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点傲气,想必从前也是个极为讲究的人。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变得像现在这么和风细雨。   反观与他有着相同外貌的唐一霆,他对她有恩不错,这并不影响她站在客观的角度看他。这个人浑身散发着咄咄逼人的气势,经常哈哈大笑,但那是美国人身上特有的可乐一样廉价的幽默。看似热情好亲近,实则在心里拒人于千里之外。   在她思考的时候,唐一路折出一只飞机,顺手丢了出去。飞机飞得很远,而且平稳,待它落下,他发出一声欢呼,眉眼含笑。   秦清对他竖起拇指,正笑着,忽见一个纸飞机落在桌上,转头看去,唐一霆正步步走来,目光在他们之间换来换去。   唐一霆来就意味着她该走了。秦清收拾好桌子,起身对两人道别。   “这些是你叠的?”唐一霆问。   “是。”秦清受宠若惊地点头。   “手真巧。”他赞道。   秦清脸微红,道了声谢后匆匆离开。   “她很崇拜你,好像还有些喜欢。”唐一路望着秦清的背影说。   “我们有足够让女人动心的条件,这没什么可稀奇的。”唐一霆拉开椅子坐下。桌上有几张遗漏的彩纸,他拿起一张看了看说:“你怎么都不着急?不问问我她现在怎么样了?”   “你来不就是要告诉我这件事吗?”   “我们真是心有灵犀。”唐一霆漫不经心地把纸对折,说道,“这个世界上处处充满危险,人心难测。我只不过给了那女人几袋安非他命,她就对我唯命是从。”   “收买一个女人也需要你亲自出马?”   “呵呵,我承认,我去是想看一眼那个为你奋不顾身地杀人,又让你着魔的小可怜。很不巧中途被她发现了,可惜那个叫贝莉的女人用一个小把戏就把她骗了过去。我想,她现在一定快疯了。”   “你对她做了什么?”   “别紧张,我不会伤害她,我只是让那女人想办法阻止她来德州,好让你有足够的时间把她忘掉。”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我绝对不可能忘记她。”   “就连信誓旦旦说要保护我们的妈妈,最终不也把你送走了么。从来都没有绝对的事情。”   “我对上帝发过誓……”   唐一路坐直了身子,以便让胃有足够的空间舒展。这是个比心脏还容易激动的器官,一旦遇到和她有关的事,就毫无理智地像是要在他身体里自杀。   “小时候,我对任何属于我的东西都有极其强烈的占有欲,可能是因为有一个样貌相同的兄弟的缘故,他们总会错把我的东西拿给你。这一点直到我去了另一个家庭,直到成年都没改变,反而越演越烈。我曾为此看过心理医生,我也曾对他痛哭流涕,可惜……”   “这和你忘不了她有什么必然的关系?”   说着这句话时,唐一霆叠好一只精巧的飞机,把它对着远方射出去。飞机一下隐没在花丛中。   唐一路看着飞机落下的方向,不知是在欣赏花,还是在寻找那只失踪的纸飞机。   “就在几个月前……”   就在几个月前,他知道自己得了胃癌,他们走投无路之下,把所有财产交给一个仅见过几次面的女人换来一张医疗福利卡。可是生活并不像小说那样,当作家用一句“半年以后,他们从医院回来,开始了新的生活”作为转折,中间的种种琐事就都可以忽略。   生活就是他们还要为日常的开销发愁,那时他失去了大半的劳动力,日子过的捉襟见肘。她提出要出去工作,他怎么都不同意。要是生活在中国古代,他就那书里说的为了所谓气节宁愿饿死的傻子。   白可也傻,却更固执,对她坚持的真理从不轻易放弃。这就造成在争吵的时候,不管他用什么哄骗的方法,不管他用多少种看似正确其实根本不合理的逻辑扭转她的认知,结果都是失败。他只好对她使用最后一招——专断专行。   不管她要去哪,要做什么,他都跟着。终于,在他们去银行取钱的路上,白可的脾气爆发了。   他知道她有脾气,也知道用什么方法能让她平静下来,但那次,他也是真的火了。   现在回头想想,那个面目狰狞,性格暴戾的人,居然能够获得这么真挚的一份爱情,真不知道他上辈子是积了什么福。   或许是上辈子她欠了他的吧。她是他救起的一只狐狸,还是一只杜鹃?   当他把她从车里拖出去,扔到路边的废墟上时,她看他的样子更像一只摔断腿的在溪边挣扎的小鹿。   “你到底是怎么了?”她哭着问。   “我怎么了?”他惊惶地问着自己,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一直延续到了数月后坐在四月的骄阳下的现在。   其实只要仔细体会当时的心情,只要直接地翻译出涌在他心头的感觉,这个问题实在不难。   心跳剧烈加速,呼吸加深,血液充盈得使血管达到最大弹性,这是什么?这是恐惧。   他无法想象失去她以后的生活,他要掐灭任何一个把她从他身边带走的可能。七罪之中,他因她犯的不仅是贪婪和纵欲,还有饕餮。他这么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如果上帝要惩罚他,无非就是把她带走。   所以他怎么能够,怎么能够让她置身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你相信吗,人再怎么聪明,始终斗不过孕育了我们的大自然。”   大自然凌驾于一切神灵之上,她看着我们的所有喜乐哀愁,却从来不会悲天悯人。直到今天,雷暴疯狂卷袭的怒吼,那奇异的像是从天堂伸出一根棍子在大气中翻搅而出的旋转上升气流,以及疯狂地沿着雷暴行走的路径冲杀而去的追风人,这些场景他都能无比清晰地回忆出来。   面对大自然的愤怒,不管之前在做什么,那一刻,他们都是久久回不过来的目瞪口呆。那简直是电影里才有的一幕,就好像他们的正前方多了一块连天接地放映屏,漏斗形状的庞然怪物从屏幕上招摇而过。   冰雹不停咂下来,无助的人类退回成了啮齿类动物,四处寻找安全的缝隙躲避灾难。   他和她就躲在废墟的一间破旧的平房里。等一切都平息下来,往外探了探头,确定没有任何可以伤害他们的危险才从房子里走出。刚刚的不快早就烟消云散,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享受着大难不死后的宁静。   她从他的肩膀瞥见保护了他们的那间房子,那房子全身都是斑驳的裂纹,看上去摇摇欲坠,没有在他们躲进去的时候倒下来真是菩萨保佑。   她刚谢完菩萨,黑色的墙面突然露出一个狰狞笑,迎面俯压下来。沉重的碎裂的石块劈头盖脸地砸向她,比冰雹砸在身上疼一百倍,她连呼喊的时间都没有就仰面栽倒失去意识。   而被她推开的他,震惊地看着眼前一切,疯了般扑过去用血肉做的手指扒开粗糙尖锐的石块。需要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搬走的石块,真不知道砸在她身上会有多可怕的后果。   然而那后果已经无法仅仅用可怕来形容,他唤了她无数遍,把手放到她鼻尖,捏住她脉门,都丝毫感觉不到她有活着的迹象。天地都毁灭了。   他按摩她的心脏,每按一次就喊一声上帝,他必须时刻控制住双臂以免太过紧张而把她揉碎,他给她渡去呼吸,却怎么都没办法把气吹进她的肺里。   “上帝啊、上帝啊……”他绝望到只能不停呼唤一个他从不相信其存在的神灵。“上帝啊,我求你……”事实上只要能救活她,他愿意祈求任何人。   “我求你让她活过来,我将用余下的生命洗清一切我所犯的罪孽!求求你,让她醒来吧,我会用一百倍一千倍的爱来偿还她为我所做的付出!白可,你醒醒,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不要这么折磨我!上帝!”   眼泪被甩到她的脸上,夹杂着他的汗水,他低头给她哺气,却连她的嘴唇都对不准。   突然,她的胸口挺了一下,剧烈咳嗽起来,眼睛也随之张开,由于咳得太猛,眼里都是泪水,看不清跪在她身旁的人。她怀疑是不是把肺咳坏了,吐到地上的是大口的浓血,鼻子里也有血流出来。   气管抽动的频率逐渐减慢,她擦着嘴角回过头,见他满脸哀伤的表情,好像对她不停咳嗽这件事很失望。   “你还好吧。”最先问出这句话的人是她。   “我……”他如梦初醒般,抹去凝固在脸上的悲恸,勉强换上一张笑脸说,“我很好。你呢?”   “我好像把肺咳破了。”她烦恼地说。   “你只是被逆流的鼻血堵住了气管。”他看了眼地上又迅速把目光移至她身上,泪流满面地笑着把她拥进胸怀。   “感想上帝,他放过了她。而我,也必须履行我的承诺。”坐在花园中的人郑重地说着。   “你的承诺就是让自己做一个好人,同时对她毫无原则地纵容?不不不,我觉得首先该问的是,你居然相信上帝?”   “或许不是上帝。总有一种使人敬畏的神圣的存在,但谁又能说清是什么呢,我只是不想做任何一点可能失去她的冒险。”   “哦,那现在我把你们分开了,能不能说,我就是你们的上帝?”   唐一霆慢悠悠地说着,桌上的几张纸都被他折成了飞机,他很想把因为唐一路和白可之间生死与共的爱情所起的些微动容放在机翼上,一架一架用力射出去。   一时间,五颜六色的纸飞机此起彼落。   被回忆牵动起来的感情也如这些飞机一样,在唐一路心中上下翻涌。难道上帝还觉得他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够,才要用凌虐她的方式来给他警告?   他注视着一旁自称上帝的唐一霆,他的突然介入只是一种巧合吗?   “请你不要伤害她,如果可以,请尽量保护她。”唐一路恳切地说。他想象不出那个傻瓜为了他杀人的样子,也实在难以预料她还会为他做什么。从前,他沉溺在一点一滴发现她光芒的喜悦中,而这一次,她勇敢地把自己撕裂,万丈光芒轰地降落在他眼前,他重新认识了她,接踵而来的,是对她更深重的心疼和担忧。   唐一霆回答得爽快:“好,我可以保证她的安全,不过你也必须答应我,忘记她。让我重新来安排你的人生,我会让它变得非常完美。”   “呵呵,”唐一路苦笑,“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完美。我之前说了这么多,你也应该明白她如果出事将会对我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中国有句话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你是在要挟你的哥哥?”   从小时候起,每当要唐一路做不愿意做的事,他就会特意提出并加重“哥哥”这个称谓,在讲究长幼之分的中国家庭,这是句很有分量的话。不过唐一路毕竟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小孩子,他已经清楚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谈话被意外地打断,秦清不知何时站在他们身后,被刚好别过脸的唐一路看到。   她支支吾吾地说:“我把一个许愿瓶忘在这了,看你们好像正在谈很重要的事,就……”   “没关系。”唐一霆难得表示出友善,四下找了找,在对面的椅子上发现了一个装满星星的瓶子。   “是这个?”他拿起来问。   秦清点头,伸手想接过。唐一霆没有递给她,而是握在自己的手中,对唐一路说:“你的故事很精彩。今天就先聊到这。”   “请你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唐一路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   “还是我原来的答案。”他说。   这是不多的几次可以和唐一霆并肩而行,秦清扭过头偷看了他一眼,他正若有所思看着别的地方,她胆子大起来,不停地看他。   “这个是叫许愿瓶?”唐一霆出声道。   “是的。”秦清赶紧把头摆正,目不斜视,“那里面的星星叫许愿星,收集够一千个就可以许一个心愿。”   “许了愿就能实现吗?你这么大的人,想法还这么单纯。”唐一霆嗤笑着把瓶子还给她。   “这只是为有个美好的期待,有个盼头,“秦清一扫先前的拘谨,礼貌地反驳,“也许在你看来微不足道,但生活的美好不就是由这些细微的地方构成的吗?”   “那你许的什么愿望?”   “呃,这个、这个不能说。”秦清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又变成了在偶像面前嘴笨的孩子。   “好了,”唐一霆轻笑,“快回去吧,没课的时候再来。”   秦清往外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掰开许愿瓶的盖子掏出一把星星塞到唐一霆的手里。   “唐老板,事业很重要,但也要享受生活啊。祝你愿望成真。”   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积极面对人生挑战的同时,心里还保留着一块干净的角落。唐一霆看她小跑着跳上车,轻快的样子和那个叫白可的女人有几分相像。   他的愿望是什么?是有成功的地位,有珍贵的手足之情,不管哪一样都不是许个愿就能轻易实现的。   许愿、发誓,怎么会有人相信这些。那个傻女人,她八成也是信的吧。   对着天空叹了一口气,他甩甩头,把她的脸从脑中挥走。   纸飞机(三)   田里的小麦又快到收割的季节,从她开始留意这些单纯的植物,它们已经由青到黄变换了整整五次。   这五年来,她每天都在为生活奔忙,赶在下一次毒瘾发作前把钱赚够。托白可的福,这几天居然是她最无忧无虑的日子,什么都不必担心,只要骗着这个傻瓜,带着她兜圈子。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坏人,在世态炎凉中挣扎生存的人们,没有谁比谁更高贵,没有谁比谁更清白。   隔壁房间的门被推开,披了一件单衣的白可扶着门框静静站着。   贝莉瞥她一眼,不说话。她猜白可还在生她的气,因为她不顾她的阻止就把她带回了内州。   最先开口的是白可,她走到她身边,跟她同坐在走廊的围栏上面,前后不停摆动着双腿说:“我昨天梦见他了。”   “哪个他?”贝莉有气无力地问。她知道那个他是谁,也知道白可肯定是认错了。爱成那样的人也会认错,该说她是太傻还是太渴望。   “唐一路啊,我丈夫,”白可无比甜蜜地说,“我梦到和他……”   她没有说出来的话,贝莉一清二楚。因此她丝毫无法分享她的喜悦。她不清楚的是到底白可哪里得罪了那位唐一路的孪生兄弟,要让他这么整她,还让自己成了帮凶。   白可絮絮说着梦里的见闻,她说她以为唐一路肯定会介意她和别人上床了,可是梦里的他不仅没说一句责备的话,抱她时比任何一次都来得温柔,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有什么好高兴的,只是场梦而已。”贝莉说。   “就是高兴呀。”白可的两条腿都晃了起来。   “切。”贝莉不以为意。   “我说波普小姐,你是不是没经历过恋爱啊。”白可俏皮地问。她大病初愈,心情舒爽,展现出了难得的活泼。   “谁说的,我谈恋爱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贝莉老气横秋地说。   “你很老了吗?阿姨?”白可打趣道。   “我已经二十九岁了。”贝莉连说带比划,曾经让她火大的年纪此时却成了炫耀的资本。   “哦?”白可起疑。看贝莉平时花枝招展的穿着,她以为她只是长相成熟,年龄应该大不到哪里去。   “我给你看我的证件。”   贝莉跑进房间拿出随身带的皮包,掏出几乎占了皮包大半空间的钱夹。   “看。”她从钱夹里抽出驾照递给白可。   对照驾照上的出生日期,白可掐了掐手指,好一会儿说:“真的,你真的二十九岁了。比一路还大三岁。”   “哈哈。”贝莉得意地扇动着敞开的钱夹。   “咦,那张照片上的是你儿子吗?”   白可指着钱夹里一张半身照。没想到这一句话引得贝莉勃然变色。   “什么我儿子,我有那么老吗?我会有这么大的儿子?儿子!”   “诶,你别生气,我胡乱说的。”白可解释道。   贝莉翻了个白眼,不搭理她,直勾勾地盯着钱包上照片,嘴里念念有词:“儿子、儿子……”   白可脸上讪讪,偷偷凑过去仔细看了眼照片上的人。   那是个白皮肤的男孩子,年龄不会超过十六岁,如果这次她没猜错的话。这个年纪的欧洲男孩一般都长得极为清秀,甚至可以用漂亮来形容,显而易见,这个男孩子完全可以归为漂亮那一类。特别是他的眼睛。她也不知道如何形容,和很多欧洲人一样,他的眉骨突出眼睛深邃,深褐色的瞳仁像沉在浅浅的溪流中晒着阳光的石头。但就是有某个地方很独特。   “他有一颗痣!”白可惊讶地按住贝莉晃个不停的肩膀。   “你也注意到了,很迷人吧!”贝莉情绪转得非常快,比她还兴奋地说,“这是世界上最美的一颗痣。”   钱包几乎要被她贴到白可脸上,白可睁大眼睛看着男孩眼角处的黑痣。如果这是一副人物肖像,那这颗痣简直就是点睛之笔。   “这是一颗眼泪痣呢。”白可说。   “什么眼泪痣。”贝莉从未听过这样说法。   “长在下眼睑上的痣的就叫眼泪痣。中国有个古老的传说,上辈子的恋人如果有一方提前死去,另一方的眼泪落在她的眼角下,就会留下一个印记,好让她在这一世能够和缘分未尽的恋人重逢。”   “怎么每个地方的人都有一些古怪的传说,”贝莉半信半疑。   “还有啊,长了这颗痣的人会不停地哭,就算和恋人重逢了也注定要一辈子为了他伤心落泪。”白可同情地说。   “胡说八道,他从来不哭。”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个温和、沉静,待人彬彬有礼的好孩子。”   “噢……”   白可暗想,一向口无遮拦的贝莉会用这么文雅的词来形容一个人,想必他一定是好到一定程度了,或者他对她有特殊的意义。   “难道他是你小时候的初恋?”她问。   “嗳,我发现你越来越聪明了。”贝莉假笑。她腹诽道:“只除了碰到男人的时候,蠢得像头驴。”   “他不是我的初恋,不过我和他有过一腿。”   “有过一腿?”   “嗯……这个吧,我要不要告诉你呢,要不要呢,要不要呢?”贝莉自言自语,对于那件事她憋在心里五年了,这回被白可勾起来,心里堵得慌。   “有过一腿的意思是指有我和一路那样的关系吗?你们也像我们这么相爱?”   “比你们相爱多了!”贝莉被她这种不服气的性格害了小半辈子,却还没觉悟。她开始飞速回想她和照片中的男孩从相识到分离的所有过程,添油加醋地美化了一番后,告诉白可:“他叫米奇。那是五年前,当时我在一所高中当篮球教练,而他是篮球队最差的学生。”   “学生!”   “对,高中二年级。”   “……”   第一句话就给了白可一个爆炸性的信息,她不得不提高警惕,以免受到更大的惊吓。   “我可是个非常优秀的篮球教练,以铁腕的教学方式闻名。那些叛逆期的高中男生在我手底下大气都不敢出。就是那时候我遇见了那小子。你知道学校里有一小拨人常常因为具备各种强项而备受瞩目,他的强项是学习。而且他长得讨喜,性格又好,所有人都喜欢他。除了我。   “或许是小时候吃了太多苦,我很不待见那些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家伙,毫无阅历还总对人生有一大堆看法,多长了一颗痣就认为自己有多么的与众不同。事实上我确实遇到过很多这样的人,所以当我看到他在集训的中途懒洋洋坐在板凳上喝一个长着两根鹭鸶腿的拉拉队员送上的果汁时,我把球扔到了他头上。哈哈哈哈,他当时的表情就像在美女面前被脱掉了裤子。哈,活该,谁让他长了一张虚伪的脸,成天对着别人笑,看了就烦。没想到他从此就缠上我了。我到现在都想不通,他怎么会喜欢一个比他大这么多岁的人。八岁,整整八岁!我……”   “我丈夫比我大七岁。”白可伸着七根手指说。   “那不一样。通常都应该是男人比女人大,而……”   “等等,这么说,那时他才十六岁!”   “你别老打断我。”贝莉瞪眼。她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说:“我爸给我的感觉就是男人通通靠不住,不过我还是喜欢男人,喜欢他们看我时的眼神。可是他的眼神很怪,好像我身上有什么秘密被他发现了。不巧的是他真的发现了我的秘密。他以此来要挟我和他上床。才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心机那么重,让人讨厌。”   “那你答应了?”白可忍不住问。   “答应了。这有什么,上床对我来说和洗手没有区别。如果这样能堵住他的嘴,何乐而不为。”   说到此,贝莉把手伸进鼓鼓囊囊的皮包里挖了一支打火机出来。烟照样是点上,只不过换了更好的牌子。她深吸一口气说:“起初他非常惊讶,估计是没想到我这么干脆。后来禁不住诱惑脱了衣服,光溜溜站在那里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没见过像他这么蠢的,我表弟十二岁就不是处男了。既然他不会,那我就主动啰,完事的时候我在想,这到底是谁奸了谁啊。就在那个时侯,他说他爱我。   “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对性充满了好奇,最常干的事就是勾引隔壁街的女孩躲在叔叔的车里鬼混。这种时候说出来的爱,谁会信。不过这不妨碍我们享受性的快乐。我们在男子换衣室,在阳台,在教室,几乎把学校的角落做了个遍。渐渐的,那小子技术越来越好,我完全成了被动。有一次,我们在荒废的储物间幽会,我现在还能想起那里面的一股子霉味。当时,我趴在窗口,让他从后面抱我,因为我想在做的时候能够看着外面的麦田。我没有注意到窗台残损得厉害,裸露着粗糙的水泥,还有尖锐的玻璃渣子。   “那是初夏的季节,麦田像一大块金子,看得我非常兴奋,不停地对他说‘用力用力’,而他的手臂把我和窗台隔开,紧紧环住我,就放在这里……”   抚上自己丰满的□,她感觉他手臂的温度一直都在。   “他并不强壮,还比我矮一点,不是因为我也不会加入篮球队。我以为他要是受了伤肯定会哭得像个小妞儿,可是他没有。他只在血肉模糊的手臂上舔了舔,笑着告诉我那味道不太好。那是我第一次发觉他的眼睛很漂亮,特别是眼角那颗痣。我知道我爱上他了。   “我们的关系就像冲破皮肤的血液,从伤口里流出来,火热、粘稠,但是危险。我一度想和他分手,这个孩子很固执,用了各种方法试图让我回心转意。最终我被他亲手折的一千只纸飞机以及一首诗打败了。他记住了我无意中提到的做飞行员的爸爸,事实上,不管有心的还是无心的,他总会记住我的每一句话。   “快到他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我们本来说好一起庆祝,但他父母已经提前为他准备好一场聚会。我很生气,非常生气,他们一家和乐融融,有一大堆朋友围在他身边,而我什么都没有。一冲动,我去了酒吧。像我这种从来烂泥里爬出来的人身上永远带着腐烂的味道,一旦再回到那个地方,很容易吸引同类。有个男人缠着我要卖我他的毒品被我揍歪了鼻子。没想到他对我怀恨在心,带了一大帮人半路上拦截我。恰好这个时候他从聚会里溜出来。接下来的事就像拍电影,我们紧紧抓着彼此的手在街上疯跑,后面追着十几个提刀携棍的人。我有时候做梦还会梦见当时的一幕,在梦里我们跑啊跑啊,忽然脚下轻了,一股力量推动我们沿着一条无限延伸的抛物线直接跑出了地球。   “然而没跑几条街我们就被抓住了。他被他们打瞎了一只眼睛,就是长着眼泪痣的那一只。那个丧心病狂的杂种把高纯度的可卡因打进了我的血管。之后灾难就开始了。我去了医院才知道他那只眼睛的视神经断了,永远失明。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说服他父母同意我去医院看他,这小子总是很有办法。在医院,他拉着我的手说,要我永远当他失去的那只眼睛。我很想答应,但是我不能。当我看到他躺在床上,那么虚弱的样子,才真正意识到尽管他一直表现得那么成熟理智,其实不过才十六岁。这么年轻就瞎了一只眼睛,难道我还要让这个可怜的孩子被一个染了毒瘾的技女拖累?   “活了二十几年,我唯一清醒了那么一次。给他折了一千只纸飞机以后,我骗他说纸不够了,要出去买。我一直忘不了临走时他看我的眼神,那颗眼泪痣真的像一滴泪一样挂在他的眼角。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去那个地方。再也没有见过他。”   四周又开始断断续续地起风,把打火机的火苗吹得一阵战栗。贝莉放下未点燃的烟说:“好了,故事结束。”她不停拨着被风吹乱的头发想把它们抚顺,但徒劳无力。风势越来越大。   “……”白可想说点什么,动了动嘴没说出来。   “跟你们的比起来如何?”贝莉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   “很像,但是说不出来哪里像。”   “切,我们更感人。至少你丈夫还安然无恙,我的米奇可是瞎了一只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丈夫安然无恙?”   “呃……猜的。难道你不希望吗?我肚子饿了,去吃饭。”   贝莉利索地站起来,跑进房间换衣服,出门时对着镜子理顺头发。眼角的一丝皱纹跳进眼中,她凑过去用手指对准那道纹路压了又压,但丝毫不见效果。这两年她真是老的太快了。   “你真是个美人儿。”她称赞自己说,同时对着镜子用力甩了个媚眼,挺起胸出门。   吃饭的时候下起了大雨,餐馆里的几个当地人非常高兴,举杯庆祝雨水带来的丰收。老板免费赠送一人一杯啤酒。贝莉大口大口喝得很开心,这意味着她们又将在此耽搁上半天。   被餐馆的热情感染,白可因为天气而产生的失望情绪有所减缓,她轻啜着马克杯里的啤酒,想起了方才欲说未说的话。   “贝莉,你没有想过去找他吗?”   “找谁?米奇?”贝莉自己说说就忘了,没想到白可还记着。她趁了一股酒劲说:“第三年是最难熬的时候,好多次忍不住想去找他。我甚至把堪萨斯周围的几个州都住遍了。威奇托,安代尔,这两个名字我每天都要念叨上一百遍,但就是没办法跨出去一步。我试着去戒毒,但那太痛苦。再说他现在也有二十几岁了,肯定早就不知道换了几个小女朋友,怎么还会记得我这么个老女人。”   “我相信他肯定没有忘记你。”   “嘿嘿,我也希望他没忘记。我就有一个遗憾,还记得那首《纸飞机》吗,那是他写给我的,我答应他要在教师朗诵比赛上指明献给他。可惜在比赛开始前我就溜了。呵呵,我对他说了那么多谎,他肯定巴不得从来没认识过我。”   “贝莉,去找他吧,他一定在等你。就像我知道一路正在等着我。”   “宝贝儿,相信我,如果他在乎你,早就飞奔过来找你了。”   “我飞奔过去找他也一样!”   白可把杯子按到桌上,响亮的碰撞声让半醉的贝莉一个激灵。不等她开骂,白可把她拉出座位。   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们,不时与身边的同伴窃窃私语。   屋外的雨刚刚停歇,天空尚阴,湿漉漉的风吹在身上有些冷。贝莉搓搓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看白可像一团小火焰左冲右撞地收拾东西一件一件扔上车。那大多是她买的,唇膏、护手霜、香水、刮刀……她有发泄不完的购物欲望。   懒洋洋地被白可拖进车里。雨也停了,也休息够了,她一时找不出阻挠她的理由。   “我们沿着原路去堪萨斯。”   白可说着,喜笑颜开地看着贝莉,似乎有什么好事等在前方。   纸飞机(四)   他带着她的味道回到这片美丽的音乐之都。纹着刺青身穿五十年代衣服的年轻人在街边高唱猫王的歌曲,他经过时把几张纸币一一投进地上各式各样的帽子里。   很难得有这么闲暇的时光,更难得的是在这闲暇的时光里能有这么愉快的心情。他信着步子,走进街口的房子。那房子非常好认,外型与别家的没有太大区别,但不管前庭还是后院都种满了矢车菊,还有一些别的长青树木。路过的人总要多看几眼。   他在路人羡慕又好奇的目光中踏上客厅前的石子小路。   一直等在客厅的黎祥见唐一霆笑容满面地回来,微微一愣,他很久没见过他这么舒畅的笑了。   没等他开口,唐一霆问:“他在哪儿?”   “在他的房间。”   “好的。”   唐一霆正要往楼上走,黎祥叫住他说:“沈重九先生已经到了,在客房休息。”   “哦,这么早。先让他休息吧。”   他说着,消失在楼梯转角。   满室阳光的房间里,唐一路正倚靠在窗口看书。他穿着黑色的睡袍,在白色的背景下是一种极为凝重的存在。再加上他手里捧着的是一本佛经。   唐一霆敲了敲房门,笑着问:“你脖子上戴着十字架,却在看佛经?”   唐一路合上书,平然道:“了解不同的信仰,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你需要的不就是那个女人吗?”   唐一霆拉下竖着的衬衫领子,走到唐一路身边,歪过脖子说:“看,这是她留下的。”   他的脖子上有一些粉红色的痕迹,一半暴露在阳光下,一半隐藏里阴影里。   被卡住的脖子难以透过气,唐一霆笑着,艰难地说:“你,终于被……激怒了。”   “你为什么要去引诱她!”唐一路愤怒地喊道。   “正相反,是她,引诱我。”   “不可能!我说过不要去伤害她,不要去伤害她!”唐一路恨不得把唐一霆的头砸进墙壁里。他努力克制住的火爆脾气终于因为唐一霆一再利用白可而爆发。   “你把她说得那么好,故事又那么动人,我当然要亲自感受一下。再说,你以为她是个贞洁烈女吗?”唐一霆极尽所能地破坏白可在唐一路心中的形象。不可否认,昨天的体验非常愉快,渴望已久的柔嫩身体让他沉迷。   “我从不在乎她是不是,况且她的心灵比任何人都干净。”唐一路加重了手中的力量,鼻翼不住地扇动。忽然,他放开了手,退后一步看着不断咳嗽的唐一霆问:“她是不是生病了?”   从唐一霆瞬间惊讶的眼神中,他知道了答案。   “你怎么知道?”唐一霆问。   “你身上有她的味道,她生病时的味道,”唐一路笑得温柔,“她一定是太想我,神志不清,就把你当成了我。”   还在隐隐泛着咳嗽的唐一霆此时无话可说,他把领子拉正,一低头一抬头的瞬间,重新换上了不羁的笑容说:“她是生病了那又如何。她还是没能把我们区分开来,她没有资格成为你的伴侣。”   “你对她的要求太苛刻。”   “不应该吗?唐一路,你配得上一个完美的女人。至少她这样不行。”   唐一路气得说不出话,他拼命克制住上前揍他的冲动,退到书桌旁,猛地挥掉桌上的银质摆设,吼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偏执!”   “为了……”仿佛将要说出的是一件多么光荣而神圣的事,唐一霆张开双臂,侧身对着窗口说道:“为了这满院的矢车菊!”   门在这时被敲响,唐一路冷着脸瞪着窗外,没有要应门的意思。唐一霆喊了一句:“进来。”   黎祥推开门,并未走进,说:“热拉尔先生到了,他和沈先生在楼下等你。”   唐一霆点头,出去之前走到唐一路身边,把他因为太过激动而弄乱的衣襟拉好,对他友好地笑了笑。   唐一路很想揪住他的衣领,但并未动手。他凝视着地上的佛经,思考着从这里逃出去的办法。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无害,期望唐一霆能放过他。他推测唐一霆必定是为了这世上有个人和他一样长相而有受到威胁的感觉,或者人站到一定高度总是希望出现一个新的挑战,而他不幸成了他最合适的假想敌。而白可,就是他的挑战。   或者还有一个原因,一个他最无法接受的原因……   “你现在所想的,我大概能够猜到。”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唐一路一怔,他以为房间里没有别人。   “你在想,唐先生一定是疯了才会三番四次阻挠您和您妻子相见。”   黎祥把门轻轻关上,捡起地上的书和其他散落的物品。唐一路弯身去帮他,被他阻止。把房间清理干净后,他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透进来。   带着花香的风注满整个房间。   “少爷……”   “您可以叫我一路。”   “不,少爷,现在你是客人。”   听到黎祥这么说,唐一路对他的来意已经有所明白。他等着他开口。   黎祥咳了一声,说:“我知道,你在尽力让身体恢复。动了那么大的手术能在不到一个月时间内恢复成这样,你心中坚持的信念一定起了很大作用。那么,你想找什么样的时机反击呢?”   “我……”   “不用担心,其实我并不希望留你在这里。但为了唐先生,暂时我还不能放你走。你一定很奇怪他为什么要干预你的生活,对于这一点,我现在还不能多说。我只能告诉你,他这么做是为了了却一个心愿。而我恳求你满足他这个愿望。”   阳光有些晃眼,黎祥眯起眼睛看唐一路,眼尾的皱纹加深,略显老态。   小时候被黎祥抱着玩纸飞机的场景出现在眼前,唐一路神色黯然道:“我记得小时候,比起一霆,您总是更维护我一些。”   “你知道我无儿无女,这二十多年来伴在我身边的是唐先生而不是你。人对人的感情要经过生活的磨练才稳固,你应该明白。”   “我当然明白,所以他想证明我和他的亲情比我和白可的爱情更为可信,这简直是幼稚。”   “他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虽然无法得到你的认同。少爷,如果你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愿望、他的理由是什么,我劝你多和他交流,不要开口只问白小姐的事。也请你回应他的亲情。”   “我尽量。”   “其实你可以假装忘记了白小姐,假装接受他为你安排的一切,只要让他的心愿了了,你大可以再回去找白小姐。”   “不可能。他是多精明的人,我骗不了他。更重要的是,我连自己都骗不了。”   他的眼睛直视前方,一只手捂在胸前。   黎祥给了他一个含义复杂的眼神。   少顷,一个女工把黎祥叫走。   等门关严,确定房间里再没其他人,唐一路走到窗边,计算窗口到地面的距离,计算从地面跑到大门的时间,数着守卫每天进出的频率。他紧握着拳头,掂量自己有没有在五分钟内制服四个守卫的能力。他只有一次机会,他不能轻易下手。不知身在远方的白可怎么样了,他只求她能保护好自己,他不奢望其他,只要老天还给他一个像从前那样单纯健康的女孩子就够了。   一架纸飞机从客厅里飞出,落在石子小路上,被刚好经过的年轻守卫一脚踩扁。   客厅里,满箱各式各样纸叠的玩具堆在中间的茶几上。一个满脸胡子的高大白人从箱子里挑出纸飞机,高举着,小跑两步射出去,看着它飞行的路径,嘴里发出一声“咻——”。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安静坐在沙发上的清秀男孩。男孩从头到脚一整套白色运动装,手里拿着电动玩具专心地玩着,偶尔抬起眼,对自娱自乐到有些忘乎所以的男人不屑地一瞥。   唐一霆下楼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他先是问一旁的用人这整箱是哪儿来的。用人回答说是秦清刚刚送来,说是孤儿院的小朋友专程叠了送给唐一霆,代表了对他美好的祝愿。   玩累的白人喝了口水,坐到沙发的扶手上说:“你真是会收买人心啊。”   让人把箱子放进储物间,唐一霆打量着白人,笑道:“我说热拉尔·伯纳德先生,你是刚从夏威夷还是哪个非洲国家回来?这身花衬衫还真适合你。”   被人指名道姓地叫着,他无所谓地拉拉衬衫的袖子说:“去非洲谈了笔生意,听说内州发生了点意外,我火急火燎地赶回来胡子都没刮,没想到事情很快就摆平了。不过,这小子是哪里来的。”他指指身旁从进门开始就一言不发的男孩。   “嘿,”唐一霆夺走男孩手里的玩具,“你爸妈送你来玩游戏的吗,怎么一点礼貌都不懂。”   “关你什么事。”男孩伸手欲抢,被躲过。他皱着眉说:“他们才没时间管我。是我自己申请来这儿的,省得在家看见那帮姑婆们就烦。”   “几年不见,你小子也到叛逆期了。”唐一霆摸摸男孩挑染成黄色的头发,扭头对热拉尔说,“这小子姓沈,叫重九。爸妈在中国驻法大使馆工作,他可是未来的大使接班人。”   “切。”沈重九不屑地转脸,趁唐一霆不注意,抢回了自己的玩具。   “真巧,我妈妈是法国人。”热拉尔在沈重九肩上轻轻一拍,差点把沈重九拿在手里的玩具拍落。无视男孩不满的目光,他笑着伸出手说,“沈重九小朋友,很高兴认识你。”   尽管不喜欢这个粗鲁的白人,在唐一霆的逼视下,沈重九还是握住他的手。不知道是伺机报复还是手劲本来就大,他的手被捏得生疼。   “既然你爸妈都在法国,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法国留学?”热拉尔问。   那句习惯的“管你什么事”在唐一霆的瞪视中吞回去,唐一霆替他回答道:“这小子和他父母有矛盾。你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就是这样。”   “什么小孩子!”他抱怨着。   唐一霆给了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坐到沙发上同热拉尔聊了起来。   “我听说了个大消息,你把露西找回来了?”热拉尔翘起腿,一脸感兴趣的样子。   “你的消息还真灵通。”唐一霆说,“他就在楼上。哈哈,我的亲弟弟还活着,这回该你羡慕我了。”   一丝阴霾从眼中闪过,热拉尔笑嘻嘻地说:“我还听说你棒打鸳鸯,搅得一对恩爱的夫妻不能团聚。”   “那个女人也配和我弟弟在一起。”唐一路嗤之以鼻道。   “那她配和谁在一起呢?一霆,你可不要小看了女人。”热拉尔说着,把手伸进裤子的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被压皱的照片扔给唐一霆。“这是她的杰作吧。”   照片似曾相识,拍的是同一个男人,只是角度不一样。“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唐一霆问。   “这已经在内州那些小社团流传开来了。”热拉尔吃吃地笑。   沈重九听他们的话里有蹊跷,拿过唐一霆手中的照片看了看。唐一霆兀自思索着什么,瞥了热拉尔一眼道:“你确定你是来度假而不是来探听我的隐私?”   “我当然是来度假。尊重对方的隐私,这可是对朋友最起码要做到的。我只是对那个女人的事迹很感兴趣,要知道,对很多人来说,她就是他们的英雄。我也没想到她刚好和你……”   “哼,对某些人来说,我还是上帝来着。”   “原来上帝是个人妖?”   听到热拉尔这么说唐一霆,沈重九在心里为他捏了把汗。   “你不知道神都是没有性别的吗?”唐一霆笑得无害。热拉尔看出他笑里藏刀,装作不经意地调转话题说:“那女人正在赶来德州,她该不是来救露西的吧。你也真忍心难为一个‘弱女子’。”   “‘弱女子’杀得了黑帮大佬?”沈重九撇了撇嘴说。他也开始对照片上的女人产生了好奇。   “那该称呼她什么呢?”热拉尔用拇指揉了揉鼻子,看向客厅外面。他一进这所别墅就觉变化很大,小路两旁的花坛里种满了蓝色小花,从前那里只有几棵冷杉。在别墅里转了一遍后,他惊叹,整座房子简直就快要淹没在花海里。   “啊,我想到了,”他打了一个响指说,“我听说她的英文名字叫玫瑰,我们就叫她玫瑰骑士,怎么样?”   唐一霆坐一旁拒绝发表意见。他不理解热拉尔人都这么大了却还保留着给人取外号的嗜好。唐一路的英文名字露西就是被他叫出来的。   “为什么要叫她骑士?”沈重九问。他身上有着孩子气的好奇。   “没看过童话故事吗,小朋友,”热拉尔说,“这里到处都是花,就像童话故事里的‘鲜花古堡’,而那个女人,她披荆斩棘……”热拉尔说着从沙发上跳起来,双手交握做出拿剑的姿势在身前挥舞。“她披荆斩棘,一路从内布拉斯加南上,杀了无数的羊角怪,宰了看门的矮人,冲进古堡里一剑刺进火龙的咽喉。最终她用吻唤醒了沉睡中的王子。从此,王子和玫瑰骑士在鲜花古堡中幸福地生活着。”   手放在胸前,他闭着眼睛陶醉其中。   沈重九笑出声,但很快又忍了回去。唐一霆不以为然地说:“你很适合去附近的儿童剧场里演出。”   “我很愿意!如果他们确定非常需要一只从非洲回来的熊,哈哈哈……”热拉尔笑得连胡子都在颤抖。   唐一霆懒得听他调侃,起身说:“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要住下还是怎么样随你便。”   “哦,等等,我忘记告诉你一件事,或许你并不关心,但我觉得还是让你知道一下比较好。”   “别废话。直说。”   “好。我想告诉你的就是,羊角怪们提前行动了。”   “什么?”   “哎,别着急。”热拉尔叫住正要给查理打电话的唐一霆:“我已经派人去了。”   唐一霆放下电话,盯着热拉尔胡子拉茬的脸,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怎么,你对那位骑士也有兴趣?”   “我对一切具有挑战性的事都很有兴趣。你不觉得只是让一个女人看着她,这样很没有效率吗?”   “我唯一不缺的就是时间。我可以和她耗上整整一辈子。直到我的弟弟回心转意。”   “你想要一辈子啊,”热拉尔似笑非笑,“可是这样未免太无趣。”   “那你想怎样?”   “这位小朋友的那个……是叫电子游戏机吗?就是那玩意儿忽然给了我灵感。”   “什么灵感?”   唐一霆看着他问。沈重九也从游戏里抬起头看他。   “就是……”热拉尔笑着,欲盖弥彰地说,“让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纸飞机(五)   春天是最适合来大草原旅行的季节,虽然飓风、干旱和暴雨时有来访,但总有些东西能够让你忘记它们的存在,比如英姿飒爽的牛仔,比如穿山越岭来到这里的野牛,比如像是要绵延到世界尽头的麦田。   享受着路途中悠远苍茫的景色,听着唱机里世纪巨星激昂嘹亮的歌声,白可不自觉的随着音乐的节奏摆动身体。   似乎她对这片广阔平原的认识,都是在出逃的路上得来的。认识唐一路之前,她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嫁给他之后,每天面对的只是那不到百平的一方天地。   现在,她能够理解书上说的了。她理解为什么西班牙人和法国探险家,以及后来的印第安部落,都疯狂地想夺得这片土地。   “嘿——”   正对着后照镜修眉毛的贝莉忽然大叫起来,她扭过身跪到座椅上,对着天空挥手。那里有一架喷洒着农药的飞机从路边的麦田上俯冲而过。被飞机掀起的强大气流吹起贝莉的裙子,她非常兴奋地模仿起《七年之痒》里的玛丽莲·梦露,颤抖着肩膀笑得更加大声。   无论是天气还是安非他命,都让她心情愉快。   原本白可坚持要走35号公路横穿堪萨斯让她非常恼火。因为35号公路正好穿过威奇托。   威奇托,就是她罪孽深重的代名词。一靠近这个地方,她就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瞪着她、谴责她。所以当她一看见威奇托的路牌,便立刻取出两片安眠药吞下。   正如她所希望的,等她醒来,她们已经驶离了那座城市。   修完眉毛,她开始修腋毛。连续好几天赶着逃命,她的腋毛已经稀稀疏疏地长出了一些。她拔出一根就竖起镊子,让风把细长的绒毛吹走。   “你要拔腋毛吗?”她说着,把白可靠近她的一只胳膊抬起来。   “哦,你们亚洲人真好。不像我们,浑身上下都是毛。”她说,“你平时都是怎么除毛的?”   “都是一路帮我弄的。”白可答。   “谁?”贝莉惊讶地挥舞着镊子,“你是说你丈夫帮你除腋毛?”   “嗯。”白可点头,不觉这有什么不妥。   “狗屎。”贝莉没来由地就想咒骂,骂完又说,“不会连内裤这些都是你丈夫帮你洗吧。”   “刚开始都是我自己处理,但是自从我流产,哦,不是。是自从我宫外孕被切除输卵管后,他就不再让我碰凉水。”   “不碰凉水,那你在家做什么,扫地?”   “是他在做。”   “做饭?”   “也是他做的。”   “那除了这些你还负责做什么?哦,我知道了,”贝莉自问自答地说,“你负责做 爱。”或许是被自己的答案气着了,她又转头骂了一声:“狗屎!”虽然她也不清楚自己在气什么。   “你说‘狗屎’的时候,样子很帅。”白可一脸诚恳地说。   “切。”贝莉不屑地看向窗外。一辆车飞快地擦着车门驶过,她这才意识到她们行进的速度很慢。她等不得这么慢悠悠地闲晃,拍拍白可的肩膀催道:“你没吃饱吗,开这么慢。”   “我还不太熟练。”白可傻笑说。   贝莉扔掉镊子拍着车门说:“停车停车,让我来开。”   “不、不用了。”白可开始结巴。   “停车停车……”   她不停地猛拍着,忽然,一辆自行车从手边窜出,呼地一声冲到前面。车的轮子在半空中刹住,整辆车,连带车上的人狼狈地一头栽到地上。车上的人被甩出去时非常滑稽地翻了个跟头。   车前扬起一大片尘土,贝莉指着地上的男人癫狂地大笑,连拍车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坐在一旁的白可紧紧抓着方向盘,有些紧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就在贝莉笑得要断气时,男人爬了起来,捡起掉在地上的背包,掸了掸身上灰尘,摘掉透明的防护眼罩,静静地站在原地。   “哦,上帝!”贝莉看清男人的长相后惊叹,“哪来这么帅的男人。”   事实上男人不仅面容英俊,身材更是颀长,紧身的白色T恤突显出他胸前的肌肉线条。合体的牛仔裤衬得双腿匀称结实。连经历过无数男人从而养成了挑剔眼光的贝莉都不禁想称赞,这简直就是头牌牛郎的料。   “他在看我?”贝莉有些得意地问。她装作无意地碰到他的目光,很快便转开,这样连续多次,她发现那男人盯着她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心中开始纳闷。   “他干嘛一直看我?”她转向白可道。   白可用目光提醒她看身后,男人在她说话时慢慢向她们走过来。   他在车旁站定,微笑着对贝莉说:“教皇大人。”年轻的声音,清澈而温和。   贝莉愣了三秒钟,眉头慢慢纠结在一起,她捂住嘴,弯下腰,状似非常痛苦地呻吟了句:“狗——屎——”   白可轻轻推她,提醒她赶快和多年未见的人说话。   “你,是你趁我睡着的时候去找他的,是不是!”正不知如何是好的贝莉抓住白可质问,以逃避他灼灼的目光。   “我……”白可心虚地别过脸。   “贝莉·波普。”男人耐心地叫着她的名字。   “哦,狗屎、狗屎、狗屎……”贝莉背对着他不停咒骂。她泪水不停滚落,不知道是在骂白可还是在骂自己。哭着哭着又突然笑了,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老师。”男人硬是把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说,“老师,我是迈克尔……我……”   白可看不到贝莉脸上的表情,只见她突然用力地抱住男人,整个人向后仰,把男人半个身子拖进车里。两个人的动作都很狼狈却毫不在意,一阵狂吻后,他们从狭窄的前座挤进后座。   那是贝莉对爱的表达方式,唐一路有时也会这么做,所以白可并不惊讶。她想为他们拉上顶棚,从男人颈窝探出头的贝莉说:“不,米奇喜欢风和阳光。”   做了一个“OK”的手势,白可跳进车子,把唱机开到最大音量,发动汽车,时速开到90。后视镜里,两副雪白的身躯在呼呼的风中激情荡漾。她用从唐一路那里学来的方法,把拇指和食指放进嘴里,对着镜子吹了声长哨。   合上后视镜,她听着迈克尔狂野的歌声回忆起去找男人时的情形,嘴角边漾起开怀的笑。   车开到威奇托,她趁贝莉睡着后,去了趟安代尔,遇见一位当地的邮差,她问他这里有没有一位叫米奇的人。胡子花白的邮差告诉她,这里没有米奇,不过有很多迈克尔。米奇原来是迈克尔的小名。   按照邮差的指点来到第一家叫迈克尔·贝的男人门前,远远的她就已经猜到是这家了。因为她看到一只接着一只的纸飞机从二楼的窗台上落下来。当男人打开门,她盯着他眼角的那颗痣久久说不出话。   “请问,你找谁?”男人被她看得有些腼腆。   她把目光从那颗痣上拉回来,笑着说:“我来是想为你朗诵一首诗。”她走到台阶下,站直身体开始朗诵:“Paper plane, paper plane,how soft and……and……”只听过几遍的诗,她记不清全部,一直结巴。   “Light.”男人提醒。   “哦,And light.Hope to ride you in the air,up to the……”   男人知道在礼貌上应该听她念完,但他实在等不了了,打断她问:“她在哪儿?”   白可狡黠一笑,她就知道,贝莉的小米奇一直都在原地等着她。   走之前,她把她们的位置以及目前的处境都告诉了米奇。米奇很激动,用力抱了抱她说:“你尽量放慢速度,我随后就来。千万不要让她知道。”   于是,白可怀抱着这个激动人心的秘密,坐到了驾驶座上。   “给我纸巾。”贝莉的声音从后传来。   没有转头,白可把纸巾从头顶上丢过去,顺手关掉了唱机。   身后有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夹杂着唇舌的翻转声,以及贝莉掩饰不住喜悦的话语。   “宝贝儿你知道吗,你现在的样子棒极了。你在我脑中一直都是一只软呼呼的小书虫,可是现在……”声音停了停,“你的每个部位几乎都是从前的两倍,持续的时间也是。你真让我骄傲!”   “我特意去练的这一身肌肉。”米奇说。   不同于贝莉毫不加标点的急促,米奇说话时总是平缓的。   “特意?为了吸引大学里那些小妞儿?”   “不,是为了你。你走的第一年我一直在找你,但后来我想,留在原地比漫无目的地乱找要好。我相信总有一天会等到你的。而在那之前,我要做的就是变得更强壮。”   “你还真是死心眼。万一我永远都不去找你呢?”   “可是现在,你就在我面前。”   “可是米奇,这五年来,你难道没有想过你应该有更好的选择吗?”   “不。你看。”   拉链被拉开的声音,接着是贝莉惊叫声。   “上帝,这些是什么?”   “都我自己做的炸药。我曾经想炸死那些贩毒的混蛋,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我不想坐牢,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我。我知道你们得罪了内州的帮派,我带这些来就是想帮你们。你放心,这次我绝对不会再让你受伤。”   米奇的一番话让白可感动得眼眶都湿了,她想,贝莉这回应该有信心了吧。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贝莉忽然大叫:“停车、停车!”   车刚停稳,贝莉把包扔到米奇的脸上,拉开车门,想把他踹出去。白可及时拉住她问:“你怎么回事?”   贝莉没有回答她,而是指着米奇说:“你给我走,我不要看见你。”   “你不要无理取闹了,贝先生对你这么好。”白可劝道。   “就是因为这样才不能让他和我们一起走!”贝莉避开米奇的目光对白可说。   白可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米奇明白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望着贝莉,等待她的解释。   “你们看我这个表子干什么?”贝莉冷笑,对米奇伸出胳膊说,“你看,看啊。其实这些年我都在吸毒,当年离开你也是因为你根本满足不了我。为了吸毒我什么都干。我这样的烂货你还想跟我在一起吗?赶快回你的学校打造你的辉煌人生吧!”   “不是这样的贝先生,”白可忙解释道,“贝莉是被迫的,是五年前那个男人……”   “闭嘴!”   “是那个男人强迫她注射了可卡因,她不想连累你才……”   一个火辣的巴掌拍在脸上,白可捂着脸,有些懵地看着贝莉。   “你在做什么?”米奇责备地看了贝莉一眼,走到白可身边说,“你没事吧?我很抱歉,非常抱歉。”   白可摇了摇头。   看着眼前的种种,千百思绪在贝莉脑中回转。那男人只让她拖住白可,没有说到什么时候,但他承诺会定时给她一笔钱和一些药丸,如果让米奇加入进来,那情况就完全不在她的控制之内。说不定会让她的“生意”泡汤,说不定还会给他带来危险。   思及此,她把白可推上车,自己坐到驾驶座上,拧动钥匙就要启动。米奇跳进车里,按住她的手,不顾她的踢打把她扛在肩上。   “请稍等。”他对白可示意,扛着贝莉走到不远处的一棵杉树下。   贝莉一落地就对米奇拳打脚踢,米奇开始是忍着,后来忍不了,抓住了贝莉的手,强制地吻着她。   这让白可看得有些心跳加速,她捂上眼睛,等了一会儿从指缝里偷偷看过去。贝莉正抱着米奇痛哭,米奇温柔地抚着她的背。她想起贝莉曾说米奇是个很有办法的人,特别在说服别人这方面。看来是真的。   如果每个人生命里都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克星的人,那米奇就算是贝莉的克星了。   终于被安抚下来的贝莉坐在后座上,趴在米奇肩头轻声抽泣。草原上,虬曲的树枝,色彩杂乱的草地,连绵起伏的低矮山丘,无不让她产生了沧桑之感。万物生灵都在变更的同时,她也无可避免地老去了。而她抱着的这个人,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清秀少年,在保留着一颗坚贞的心的同时,他已经有了宽厚的肩膀,有成熟到可以引领她的心智。现在,她竟然可以如此轻易地,没有付出任何努力就拥有了他,这难道不是一场梦吗?   “请把地图给我。”米奇对白可说。听到声音的贝莉想抬起头,米奇亲了亲她的额头说:“你就这么待着吧。”   展开地图,米奇仔细研究了一会儿:“我们从东南方向走,花半天就可以到66号公路。”   “这哪有66号公路。”贝莉指着地图问。   “这条路并不在地图上,”米奇解释道,“但是它已经存在六十多年了。它曾经是连接美国东西海岸的主要干道,猫王就是从这条路走上了他在好莱坞的星光大道。到了五十年代,随着州际公路的兴起,这条路逐渐没落,很多年前就从地图上移除了。如今还记得它的人很少。正因为这样,我们走这条路才是安全的。首先我们不会碰到州际警察,其次,帮派的人也不会那么容易找到我们。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这条路可以大大缩短我们去德州的路程。因为它几乎直线经过堪萨斯和德州。很棒吧。”米奇朝后视镜微笑。   白可对着镜子竖起拇指。   “不,不不。”贝莉一把抢过地图撕成了碎片,“我不要去德州!”   “为什么,白可小姐对我说你们商定好去德州找人。”米奇问。   “找我丈夫。还有,叫我白可就可以。”白可补充。   “她找她的丈夫关我什么事。”贝莉恢复了蛮横的态度。   “那我们分头行动吧。你和贝先生一起走,我一个人也可以。”白可说。   “不行,这是我的车,你必须和我一起走!”贝莉说。   “让白可一个人走太危险。要不这样,我们把她送到德州,然后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米奇对贝莉说,“随便哪个小镇,你不是喜欢洛杉矶吗,我们去那里。我在大学学过摄影,我一只眼睛比他两只眼睛拍的都要好。到时候我们可以去偷拍那些明星,再拿照片换钱。还可以贩卖电影票,或者还可以在家庭剧里应征一个小角色,等我们有了孩子……你怎么了?”   刚刚停住的泪水又在眼睛里打转,贝莉挥掉米奇伸过来的手,任凭泪水流下。米奇描述的一切她做梦都在向往,但是她不能,因为她摆脱不了对毒品的贪恋。   “我累了,我要住旅馆。”她咕哝一句。   没有几分钟,他们经过一座小城,就在路边的旅馆住下来。白可还想和贝莉讨论去德州的事,贝莉完全不理,她在附近的商店四处闲逛,疯狂地购买各种无用的东西。   白可无奈地回到旅馆,在停车区见到米奇,他正躺在地上修理汽车。她买了啤酒递给他,他在胸前擦了擦手上的机油,笑着接过。   两人坐到后车盖上,趁着夕阳正好,喝酒谈天。   “你的脸没事吧。”米奇问。   “哦,没事。”白可说。如果不是他提起,她都快把那一巴掌给忘了。   “贝莉她……她其实没有恶意,只是脾气差了点,但不是真的想要去伤害谁。”   “我明白。”   “谢谢。”   米奇喝了一口酒。他长着泪痣的侧脸正好在白可这一边,她很用心看着。一直以为只有女孩子才会长这样的痣,没想到长在一个大男人脸上,也挺好看。特别是他皮肤白皙细腻,毫无斑点。   “我脸上有什么吗?”米奇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是那颗痣,”白可说,“关于那颗痣,我们中国有一个传说。”   她把眼泪痣的含义对米奇讲了一遍,米奇听后对流不流泪不是很关心,他笑着说:“难怪我一见到她就有一种坐云霄飞车的感觉,原来是这颗痣搞的鬼。”他的笑容里包含着一丝庆幸。“对了,在我的家乡也有关于这颗痣的传说。”   “你的家乡不是美国吗?”   “不是,我来自丹麦,一个叫固达尔的少数民族。五岁那年来的美国。”   “丹麦?安徒生?”   “对。安徒生,他是我们的骄傲。其实除了他的童话,丹麦还有很多别的故事。”米奇把易拉罐握在手中,边转动着边说,“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   “有多久?”白可很认真地发问。   “久到……所有的大陆架都被冰川连在一起。”米奇说,“那个时候,有一对恋人,他们很相爱……”   “哦,他们有一腿。”   “咳咳……”米奇差点被呛着,“有一腿和相爱不是一个意思。你是从贝莉那里学来的吧。”笑了几声,他接着刚刚的故事讲:“女人是一个巫师,男人是一位勇士。在一次战争中,男人被毒箭刺中,生命垂危。女人为了救他,使用了禁忌的魔法,她把眼角下的一颗痣作为媒介,把自己的生命倾注其中,使其变为一颗种子。她把种子种下,顷刻之间开出了一朵生命之花,她用那朵花拯救了男人的性命。”   “那她不就……”   “她只剩下几天的生命,但她没有告诉男人。男人一醒来就重新回到战场,没几天传来消息说女人嫁给了别人。他伤心之下把所有精力投入到战斗中,最终凯旋。直到他回来才发现女人早就死了。知道真相后他伤心欲绝,决定去寻找另一棵传说中生长在鲜花古堡里的生命之花。   “一年又一年过去,他跋山涉水、历尽艰险,终于找到了鲜花古堡。花就开在王座前。他拖着疲惫的双腿一步一步走过去,迫不及待地要摘下那朵花,却无论如何都碰触不到花瓣。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终于发现,原来站在这里的只不过是一缕幽魂。他忘记自己早已死在了寻找的途中。   “为了纪念他们,我的民族就把这颗痣叫做种子。”   米奇用食指点了点眼角。   “故事就这样了?后来呢,他们都死了?”白可刨根究底地问。   “书上就写到这,不过我给它加了结局。结局就是,一道光从天堂落下,女人在光辉里微笑着对男人伸出手。他们彼此相携,消失在万丈光芒之中。”   “喔。”   白可得到解脱似的舒了口气,再看他脸上的痣,痣旁那只据说已经永远失明的眼睛,在阳光的反射下,褐色瞳仁闪闪发亮。   眼角在微笑中轻轻上挑。前方,他的巫师正婀娜地走来。   纸飞机(六)   在这座房子里,坐在前厅就可以看见不远处的科罗拉多河,还能听见频繁的现场乐队演出,一切都显得如此安宁美好。只除了不能碰触它们,不能置身其中。   现在,他能够深刻体会到白可被禁锢时的感受了。   轻声叹息。   身旁的人并不介意他走神,独自品着桌上新泡好的茶水问:“这是什么茶,味道很特别。”   “是矢车菊泡的花茶,加了几味中药,有助于治疗胃病。”他说。   “是你从这本书里学来的?”热拉尔指着他手里的书。那是一本介绍各种植物花卉的图集。   “不,是那个叫秦清的女孩子泡的。”他指了指窗外。楼下,特意给他送来花茶的秦清和正要出门谈生意的唐一霆共坐一辆车,向议会桥的方向而去。   热拉尔放下杯子,用手抹了抹沾湿的胡子说:“你说话的语气神态和一霆完全不像。我以为双胞胎应该处处都一样。看来这二十年的分离,让你们完全变成了两个不同的人。”   唐一路颔首微笑。   时间可以改变的太多,包括他眼前这位幼时的玩伴。曾经他是他们两兄弟最好的朋友。他们打架时,他会拨开起哄的孩子,劝阻他们,他是所有长辈眼中的好孩子。可二十年后,他干起了那帮老派的正经移民最不齿的勾当:走私、偷税、经营各种声色场所,仅有的几家正经生意也不过是洗钱的工具。   “我很好奇那位让你执意不肯放下的女人是何方神圣,”热拉尔说,“调查了一番之后,没想到,她和我还有一些渊源。”   “这么巧?”唐一路的眼神变得凌厉。   “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巧。我知道你很好奇,但是我不能说,因为这涉及到我的隐私。请相信,我不会伤害她。我比你还期望能见到她。不过说来说去,这是你和你兄弟之间的问题,我硬要插进来,一霆也不会欢迎。而且,我还在休假中,我得要享受生活。”   他望了望手表,避开唐一路观察他的眼神。其实他只说了问题的一部分,真正的原因是大平原一带不在他的势力范围,要是贸然采取行动,特别是对那个唐一霆极为重视的女人,怕是不太容易。   “所以,你想如何?”唐一路问。   “我想玩一个游戏,关于骑士如何拯救公主,哦,是王子。你玩过电子游戏吗?”   “玩老虎机我是常胜。”   “你那种已经过时了,你该玩玩现在的最新科技。在电子游戏里,玩家必须在规定时间内通过数个关卡,最后一关往往是最厉害的魔王,打败魔王,游戏就算赢了。其实最关键的是有一个时间限制,总不能让玩家在一个关口耗一辈子。”   “你是想让唐一霆给白可一个时间,如果她能在那个时间之前证明她配得上我,就算她赢?”   “看来麻药没有让你的脑子变笨。”   “而你会亲自参与其中,以此打发你无聊的假期。”   “是这样没错。”热拉尔淡淡一笑。   “我不同意。”   唐一路放下茶杯,直视着热拉尔。他不明白白可怎么会和他有牵连,但他相信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在这一点上你们倒是很一致。”热拉尔不冷不热地说,“他也不同意。”   “我说热拉尔,你从小就有很多奇思妙想,那时可以称作天真,但现在还这样,未免太幼稚。”   “我是个童心未泯的人。连截止时间我都想好了,就定在七月四号,独立日。”   “荒谬。”   “别急着发火,听了我设计的三个关卡后,你会觉得很有意思。”   “难道你们认为几个男人合伙折磨一个弱女子很有意思?”   “她可不是弱女子,她是英雄,是勇猛的骑士!再说只是一个游戏而已。与其绞尽脑汁地想从这里逃出去,还不如接受这个挑战,多一个机会。万一她要是赢了呢?”   “你会让她赢?”   “你有把握逃得出去?”热拉尔反问,“随着你一天天康复,这房子里的守卫已经增加到之前的两倍。”   瞥过楼下进进出出的黑衣男人,唐一路皱了皱眉头。   “还有一点,人类的感情是很奇妙的。天长日久,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改变。你应该去一霆的书房瞧瞧,我无意中在那里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东西。”   “他的书房好像不是外人可以随便进的。”   “我总有办法。”   “你还真是费尽心机。”   “为了见一面我们的玫瑰骑士,值得。你不这么认为吗?”   这时,有人通知热拉尔说楼下有他的电话。热拉尔一口气喝光茶杯里的水,笑着离去。   他行走时带起的一股微风吹过唐一路的脸。唐一路看着飘在杯口的几朵菊花,忽觉心中一个隐隐的猜测正逐渐浮出水面。他站起身,快速走出前厅。几个守卫立即跟随在后。急于想证明自己的猜测,他顾不上佯装虚弱的样子,一口气走到楼下的书房。   在他强硬的命令下,守卫用枪打坏了门锁。   熟悉的香味涌出来,他不相信地用力嗅了嗅,那似乎是白可用过的“碎饼干与碎巧克力”。   书房里,和他房间一样的白色窗帘,绣着淡金的线,敞开着。阳光打上整洁的桌面,微尘在空气里跳跃,一点一点落在桌角锤个摆放整齐的黄色牛皮信封上。   他走过去,拿起那一叠毫不起眼的信封。信封的边角已经磨出毛边,显然是被经常使用。他撕开封口的红色粘胶,心跳开始加快。就像唐一霆第一次交给他那个来自内州的包裹一样,这里面装的依旧是照片。   很久之前的照片了。   一张是他和她在公园滑旱冰抱在一起倒在地上,一张是他们在街边摆摊时他给她变魔术,还有一张是白可动完手术出院,他们手牵着手失落地在人流熙攘的街上行走。   包括他们搬到公路边后,他教白可开车的照片。他们两个挤在驾驶座里,他手把手教她握方向盘,伺机占她的便宜。照片上,两个人笑得肆无忌惮。   终于,那个猜测挣脱了河底的石头,带起一窜气泡,呼呼地冲出水面,晃动两下,连带他的身子也晃动起来。   什么时候,在他丝毫没有察觉的时候,唐一霆已经关注了他们的生活这么久!   手中的照片掉落,他从震惊中回过神,立刻拉开抽屉,想再找出些其他线索。右手边第一个抽屉,这往往是放常用文件的地方,在一叠文件的下面,压着几张大幅照片。那是他当模特时拍的宣传照,继续往下翻,他的动作突然顿住。下面是三张经过简单装裱的二人合照。   三张,从三个角度拍摄。照片上的两个人,摆出轻松自在的姿势相偎在一起。那时候他们幸福得忘乎所以,好像没有什么事是不能战胜的。   “呵呵……”他撑着桌子苦笑两声。   他被他骗了。   在对白可极度厌恶的伪装下,居然隐藏着唐一霆对她深深的眷恋。   这么看来,唐一霆应该早就发现了他,在他刚认识白可的时候,或许更早。那时他们的父亲还没有过世,唐一霆不能明目张胆地找他,只好从旁观望。而他与白可生活的种种就在那个化名查理的私家侦探的镜头下一一展现在唐一霆的面前。说不定他曾与他们擦肩而过,就在距离不到十米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们。   想到此,他不寒而栗。   如果不是后来父亲的突然辞世以及他的病重,他对他们的肆意窥探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而他的病激发出了他的同情和罪恶感,让他最终带回了他。   “原来如此……”唐一路嗫嚅着,缓缓转身。   窗外开得热烈的花丛给他的冲击,就像他第一次看见它们时那样。   矢车菊、父亲、照片,这三个词在他脑中交替旋转,他很怕它们停下来,因为只要一停下,他不愿意面对的事实就将倾覆他所有的认知。   无力地靠着窗台,他抬起头,对面墙壁上的笑颜进入视线。猛地吸了口气,他绕过桌子,走到对面。   轻轻抚上母亲的面颊,他呐呐地问:“妈妈,其实你早就猜到了吧。”   你什么都知道,可是你就这么看着,因为你什么都做不了。   其实你也很痛苦,是吧,妈妈。   嘴里念念有词,他扶着墙壁,慢慢在母亲的遗照前跪下。他想请求母亲的原谅,原谅他一直以来对她的控制不了的怨愤。   像个主人一样摒开门外的守卫,接完电话的热拉尔笑着踏进书房。对唐一路的异状他丝毫不觉惊奇,扔掉手中的雪茄,他蹲在唐一路身边说:“我的提议你可以考虑考虑。”   唐一路冷笑一声:“七月四日是么。连你也不肯放过她?”   “你误会了,我对她可没有歪门邪念,她不是我喜欢类型,我喜欢……”   “你听着,”唐一路的眼里露出寒光,“我和她,我们无权无势,只有彼此。在我的生命里,她关系到我的每一次喜悦,每一个希望。而我相信,她所能想到的幸福的极致就是和我在一起。你确定要和这样的我们玩这场游戏吗?”   热拉尔揉了揉鼻子,用非常确信的口气说:“正因为此,才有可玩之处。同意吧,你没别的选择。”   房间里安静了半晌。   “让他们把唐一霆叫回来。”   扔下这句话,唐一路起身走到桌边把凌乱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整理好。这些记录了他和白可生活的点点滴滴的纸片,他有权保管它们。他们,包括照片上的女人。   他的耐心到此结束。   “啊,对了。我们现在可以倒计时了。”就在他抱着照片要走之时,热拉尔回过头来说:“我刚刚接到一个电话。骑士的第一关已经开始。”   树欲静(一)   贝莉在路边的小店里心不在焉地拿起一瓶指甲油又放下。透过落地窗,她看到白可和米奇坐在车头喝酒聊天。   米奇歪过脸,把下巴上的机油蹭到袖子上。白可笑着指着他的脸说了句什么,因为那边的眼睛看不见,米奇没有反应。白可拍拍他的肩膀,指着自己的脸。米奇会意,微微一笑。   那画面就像两个年轻的情侣在悠闲地享受着下午的时光,融洽和谐。反观她自己,要是他们站在一起,谁会相信她才是米奇的情人。   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她抱起一大堆面膜和乳霜去柜台结账。   大包小包地出来,米奇老远就看到她,她故意绕过他们径直往旅馆走去。米奇很快跟上,拿过她手里的袋子。   他们要了两间房。吃饭的时候,贝莉一直没有好脸色,一会儿说怕66号公路太危险不想去,一会儿又说不如直接沿着那条号公路去好莱坞,说不定还能看到迈克尔·杰克逊。白可笑着拒绝。她立刻拉下脸。米奇看她放下刀叉,很自然地挪过她的盘子替她把牛肉切好。白可见他这么细心,便夸贝莉好福气。   米奇笑着说:“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帮你切。”   “哦,不用,贝莉会吃醋的。”白可说。   “会吗?”米奇仔细检查着贝莉的脸色说,“好像是有点。”   “你们……”贝莉对着两张笑意盈盈的脸,想骂又骂不出。她狠狠地插着盘子里的牛肉送进嘴里,喝光了杯子里的红酒,招呼都没打就离开饭桌。   米奇立刻用方巾擦了擦嘴,对白可道歉后追了过去。   以为贝莉只是在吃醋的白可,对这两个人之间的别扭报以一笑。她喝了点酒,头有些晕,以往这个状态下,她总是能看见唐一路。但自从米奇来了,她就再没见过他。   一个人坐了许久,等酒劲都过了,她失望地离开座位回到旅馆房间。   经过贝莉的房间时,她看窗口敞开着,就向里望了望。正对窗户的床上,两个□的身子纠缠着。他在上面,她在下面。她的腿放在他的腰上,他的下巴抵着她的肩。喘息中,他抬起头说:“我到了。”贝莉显然已经意乱情迷,她纠结着眉头说:“又不是登陆月球,不用宣布。”   床板的震动声越发明显,白可红着脸,轻轻地为他们关上窗。关到一半,忽听贝莉大喊:“快,骂我是表子,快骂……”   她像是被吻住,几秒钟后,米奇的声音说:“不,你不是。”   “我是!”贝莉的声音带着哭腔。   “好,就算你是,也只能是在我一个人的面前。相信我,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低泣渐渐变成呻吟。   关严窗户,白可走进自己的房间,疲惫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叹息。什么时候她的“一切”才能过去。   第二天,他们听米奇的建议改走了附近的荒郊小路。被米奇修整后的汽车开起来顺畅不少。但在贝莉以各种理由要求停车的情况下,他们行进的速度比前两天都慢了些。   “你们干嘛非得走66号公路。”贝莉抱怨说。   “为了安全和速度。”米奇解释。   “哈,在那条破旧的老路上你指望看到什么?六条腿的牛,报废的车厂,还是肥大的啮齿动物?”   “至少看不到警车。”白可插口道。   “闭嘴!”贝莉站起来叫道。她扶着车座,看到远处山坡上有一列火车驶来。又找到一个停车的理由,她拍拍白可让她停车。   白可沉着脸把车停到路边等火车开过。   车一停下贝莉就急着要坐到驾驶座上,一直忍耐的米奇拽住她。   “你做什么!”贝莉拍不掉他的手。   米奇抓着她的手臂把她拖进附近的树林。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米奇撑着树干,把贝莉困在臂膀中。   “什么目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贝莉没好气的转过头。   “别骗我。你一直阻挠白可去德州,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米奇托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   “米奇……”她欲言又止。她想相信他,又下不了决心。   “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再离开你,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米奇做好准备要和她面对所有问题,事实上他已经准备了五年。   “我……”贝莉犹豫。被米奇凝视着,她避不开。视线落在他眼角的痣上,她记得他把那叫做“种子”。昨晚的余温还留在心里,一瞬间,所有的记忆都涌上来,他的诗,他手臂上的疤,以及他失明的眼睛。   她一咬牙说,“我收了一个男人的钱,他让我阻止白可去德州。”   “为什么?”   “他是白可丈夫的哥哥,他不希望白可和他弟弟在一起。”   “怎么能这样?爱情是自由的。你怎么能跟他合伙欺骗白可。”   “别说的我好像罪大恶极似的,难道你没骗过我什么吗。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事,等日子久了,她自然会把这段感情忘了。”   “不可能。如果是真爱,多久都不可能。”   一股酸意涌上来,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那、那我们只要让她找不到他就行。”   “就像我找不到你一样?”   贝莉无言以对。她面对他,不是躲开就是被说服,或者更像是一只狐狸被驯服。   “我们去告诉她真相。”米奇拉起她的手。   “不,我不要。”贝莉负气蹲下。   米奇不勉强,从她身边走过。   贝莉听着脚步声走远,心里七上八下。   “我只骗了你一次,”快走出林子时,米奇忽然转身说,“关于那首诗,那是我从书上抄的。”   孩子气地做了个鬼脸,他跑出林子。   贝莉哭笑不得,抱着膝盖,脑子里空白一片。片刻后,一阵脚步声快速靠近,她警觉地跳起来,手腕被一把拉住。   “快走。”米奇拉着她往外跑。   “出什么事了?”她问。   “有人追过来了。”他说。   他们跑了几步,白可的车已经在林子里等着。借着树木的掩蔽,他们看到一辆黑色的车在附近逡巡,像是在找什么。白可的车是蓝色的,躲在林子里很快就会被发现。   “我去把他们引开。”米奇边说边拿出随身带的背包。   “我们可以一起开车走。”贝莉拉住他说。   “不行,车子一动他们就能听见声音,”米奇低声说,“你们先走,我想办法看能不能把他们的车弄坏。你们朝东南方向一直开,差不多两个小时后就能看到66号公路,到时在路边等我,我会追上来。”   他背起包跳下车,包的带子被拉住。贝莉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他笑着,把她紧紧抱住,用力地吻着她。   “我一定会去找你,我不会再放你跑掉的。”他松开她,又吻了吻她的嘴角,转头对白可说:“替我看好她。”   白可郑重地点头。   贝莉有很多话,但不知道该如何说。那个男人承诺要保护他们,可是现在情况又很难确定到底有没有危险。   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她摸上嘴角的濡湿,很后悔地想,刚刚应该对他说一句“我爱你”,再次碰面后,她还没有对他说过这句话。   林子外有了声响,男人的声音喊:“在那边!”   脚步声和发动机的声音远去,白可迅速发动汽车。   才开了几分钟,后方发出一声爆破的声音,白可顾不得向后看,贝莉转身焦虑的跪在椅子上,风吹得她身子直往前倾。   不祥的预感非常强烈,就和五年前他们在街上狂奔时的感觉一样,他们虽牵着手,但每跑一步都像是在他们之间来开距离,慢慢变成一条鸿沟。   现在,她坐在车里,眼前的景物都在后退,世界仿佛无边无涯。她开始害怕,怕如果这次不回去,等她再回头时,他们已经是千遥万远。   “回去。”她对白可说。   “可是……”   “我让你回去!”眼泪涌上来,贝莉压抑住崩溃的冲动说,“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告诉他。”   调转车头,白可沿原路返回。   “快!”贝莉喊。   油门踩到底,疯狂的速度让白可也开始不安。她很信任米奇,他应该能应付那些人,但贝莉的表现又让她觉得米奇此行凶多吉少。   砰砰两声,车子从铁轨上冲过,猛烈地震动让白可觉得脖子都快断了。   树林就在前方,那段灰白色的路面上一片狼藉。黑色的轿车斜在路中央,看不出本来的样子,车门躺在地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片。在车的后方,躺着一个人,大半身体被车身挡住,只看到露在外面的鞋底。   白可呆住。贝莉推开车门,踉跄地朝地上的人走去。   看到满脸鲜血的毫无生气的米奇时,她哭都哭不出来了。她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死了。他们才共处了一天,昨天他还一次又一次地抱她,用的力气甚至把她吓着了。此刻,她只要专心回想,还会有感觉,好像他一直在里面。   他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没有了呼吸。   “贝莉,别看了。”白可把贝莉从地上拖起来。那些人还没走远,其中一个已经发现了她们,正在向这里跑。   有一半灵魂已经脱离了躯体,贝莉恍恍惚惚地被白可推进车,恍恍惚惚地迎着劲风流泪。   “他明明说过,我们要去洛杉矶,要生一堆孩子,要……”贝莉喃喃自语。   紧急的刹车带来的冲撞拉回她的神智。一列长长的火车在她们面前慢吞吞地前进,笨重的车轮击打铁轨发出阵阵轰鸣。   紧追在后的人趁机加快脚步,步步逼进。   “白可。”贝莉叫了一声。   “什么?”白可慌乱地试着把车往旁开。火车行进的巨大声响让她听不清贝莉的话。   “白可,其实我一直在骗你。你见到那个男人不是幻觉,他是唐一路的兄弟。”   “你说什么?”白可焦急得没办法用心听她的话。   那真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长的一辆火车,哗哗地走了好久都没看到车尾。   千钧一发之际,失魂落魄的贝莉忽然镇定得让人惊恐,她取出储物箱里的枪,走下车,面对着一群追来的男人对白可大声喊说:“记住,不要轻易相信你看到的一切。快走!”   火车终于驶过,白可听清了一句“快走”,但她的大脑无法做出反应,她还在等贝莉上车。   见她不动,贝莉抬脚踹上车门:“走!”   后面的人已经掏出枪,没有时间做更多思考,白可踩下油门,飞速越过铁轨。   望着狂奔的汽车,贝莉微笑着说:“白可,谢谢你。”转身直视着面目狰狞的男人们,她举起枪,一连放到三个。   还没来得及得意,胸口一痛,枪从手中掉落,她望着天空,直直向后倒去。   “老师。”带着回音的声音,像是从空旷的教室里传来   倒地的一瞬,她看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阳光充沛的夏日,敞亮的篮球馆,她站在一群散发着汗臭的男孩子面前点数人数。点来点去总少了一个,她想,等那个迟到的小子来了,一定要狠狠罚他。正想着,身后有人叫了一声:“老师。”   转过时闻到一股清爽的香味,她首先注意的是他脸上的一颗痣,稍后才问:“你叫什么?”   “迈克尔,迈克尔·贝,你可以叫我米奇。”   男孩的声音温和悦耳,自信地笑着,青春逼人。   “迈克尔·贝。”   她嗫嚅着嘴唇,此生最后叫了一遍他的名字,然后她决定闭上眼睛,永远和他在一起。   枪声远去。悲剧来得太快,白可还未来得及感到伤心,眼泪已经自动流出,疾风吹得泪水从眼角滑倒耳尖。她不断逼迫自己镇定,却逼出了无数个贝莉和米奇在一起的画面。她紧握方向盘,失声痛哭。   荒野已经冲破,那条破旧的老路安详地等在前方。隐约地,她听到米奇说:“一道光从天堂落下,女人在光辉里微笑着对男人伸出手。”   她擦干眼泪,随他的声音一起说道:“他们彼此相携,消失在万丈光芒之中。”   阳光下,一张生锈的66号标牌从车旁飞速掠过。   树欲静(二)   看着被打烂的门锁,唐一霆已经预料到将要发生的事。   热拉尔一派闲适地靠在墙上,嘴里叼着雪茄。他像个看戏的观众,非常期待接下去剧情的发展。   “为什么不管什么事你总喜欢掺一脚。”唐一霆不悦道。   “咱们臭味相投。”热拉尔喷出一口烟说,“对破坏别人的好事情有独钟。”   “我干的缺德事可没法跟你比。”   脱下没来得及换的西服,唐一霆接过黎祥递来的外套,看了他一眼。黎祥脸上平静如水,或者那只是他洞悉一切后的淡然。   微微仰起头,唐一霆努力学习着黎祥的镇定自若,在去后院的路上,每一步都踩得扎实。   远远看到一个黑色的背影坐在走廊外的松木台阶上。他停下脚步,解开领口的两粒扣子,让自己顺利地呼出一口气。   午后安静的阳光里是毫不知情地盛开着的花朵。前几天掉落在花丛里的纸飞机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了出来,机翼耷拉在枝叶上轻轻晃动。   他把外套披在衣着单薄的唐一路身上,随即在他身旁坐下。   “很难得你会主动找我聊天。”他说着,仰起头,让明媚的阳光打在脸上。他喜欢这个动作,喜欢被阳光照射的感觉,这让他觉得安全。   唐一路转头看他,嘴角略微带着笑意,说:“昨天秦清从图书馆找到一本介绍花草的书,据说矢车菊的花水可以洁肤养颜,用来泡茶能够治疗胃病。她给我泡了一壶,味道很清香。”   “是吗?”唐一霆没有回头,他眯起眼睛说,“那你尝过矢车菊真正的味道吗?”   “你尝过。”唐一路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嗯,我尝过。”唐一霆闭起眼睛回味着说,“一点都不甜,还有些苦涩,像在嚼茶叶,口感糟透了。”   “但你还是坚持吃了很多。”   “对。”想起小时候做的蠢事,唐一霆笑着点头,“对,我吃了好多,以至于花丛看着像被人从中间挖走一块。之后我就拼命拉肚子,腿麻痹了三天都没缓过来。那次把全家上下都吓坏了,除了老头子,他巴不得我们中间有一个人死。”   听唐一霆提起父亲,唐一路刻意忽略掉,说:“你发誓再也不吃了。”   “你记得真清楚。”脸颊晒得发烫,唐一霆低下头。身旁的人一直沉默不语。他长叹口气,对他微微一笑:“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猜到了真相。还真是让我有点措手不及。”   相对于唐一霆的措手不及,唐一路此刻更多的是平静。原本父母双亡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打击,他还未来得及质问他们,一切便结束了。就好像他中途退出戏院,再回去时就只看到舞台上拉起来帷幕,他怪不了任何人,唯有带着遗憾平静离开。   但他没有消沉,因为那时的情况太特殊,他有病,还有白可。虽然二十多年来的精神之塔崩溃了,另一座已然建立。还有什么值得再纠缠的呢?   如果有,那就是最后的结案陈词。他想听这位当事人把所有的真相亲口叙述一遍,以了这么些年来的意难平。   “我被送走以后,你在医院住了几天?”他问。   “一周,”唐一霆说,“那几天我每晚都听到妈在哭,爸总是骂她,让她就当你死了,当从来没生过你。从那天以后,我就没办法走路。虽然腿早就恢复了知觉。我真是被负罪感折磨惨了,拼命让人在后院种菊花,拼命讨好妈妈,甚至不惜模仿你说话的语气神态和口头禅。可是没用。她身体本来就不好,没几年就病倒了。我高中开学的第一天,她去世了。也就是那天,我重新学会了走路。”   “可这并不是因为你的负罪感消失……”   “没有,我的负罪感从来没有消失。相反,我觉得自己应该下十八层地狱。为了不想被送走,我吃了整株的矢车菊让自己中毒,我装弱装可怜。我简直卑鄙。”   “别忘了当时你才七岁。你只是被吓坏了。”   说着安慰的话,他的目光从唐一霆的腿,落到台阶旁的草地,又从草地落到隔着花丛与道路的篱笆。那些蓝白花朵看久了,他也疲倦了。   “我会走路只是因为除了妈,这世上已经不再有,需要我去祈求怜悯的人。有时我在想,要是再让我选一次,我还会吃那些花吗?”唐一霆换了个姿势舒展双腿,他笑着说,“在妈过世前,我的答案都是肯定的。我会,我不想被送走。即使要忍受时不时被负罪感压得透不过气。”   “那为什么又后悔了。”   “你知道爸是个很专制的人,他把握着所有的财政,事无大小都要亲自过问。我没有自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必须事事听他安排。每次我不遵从他,他就会拿妈的死来说事。你可能不相信,直到二十五岁我的经济都不能独立。我活的就像个傀儡。那时我特别想知道,你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唐一路说。   十六岁以后,他的养父母回到中国,他没有要他们一分钱,独自留下来打拼。社会种种的黑暗他几乎都经历过,被背叛,被打压,没有钱,也谈不上自由,最终他出卖自己的天赋做了一名脱衣舞男。   “我知道。”唐一霆说。他知道以后,痛骂着自己自私的同时,也忍不住从唐一路的遭遇中得到平衡。不然他那么辛苦留下来,受了这么多年心理上的折磨,岂不都成了笑话。   “所以我利用去科罗拉多度假的借口,偷偷去了趟内州。我还记得那家俱乐部叫‘□’,我进去后躲在角落看你。你看过自己在舞台上的表演吗,我要告诉你,那真是光芒四射,艳丽极了。当时我在想,哦,原来你长大了是这个样子。你知道,即使我们是双胞胎,连身上的胎记都一样,可是在台上看到你的那一刻,我还是有一种初次见面的惊喜。在你脱裤子之前,我从后门走了。知道你还活着就行。在老家伙死之前,我们的人生只能是平行线。”   “那为什么后来,你要去拍那些照片?”   “那些照片……”唐一霆苦笑一声,意思是他也不知道。他只能说:“一念之间。”   海海的人生,万千的变换,有多少事不是在一念之间铸成。一念之间的贪婪,犹大背叛了耶稣;一念之间的激愤,十字军东征耶路撒冷。在中国的神话里,人类是因为女娲一念之间的寂寞而诞生。   所以那些个什么物是人非,什么沧海桑田,不过就是千千万万个转瞬即成的念头。   “走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女人蹲在俱乐部门前。她追着我从科罗拉多来到内州,还以为我不知道。”唐一霆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开怀,“那时我突然来了一个念头:她如果把你当成我,会怎么样?”   “原来是真的,”唐一路说,“我以为她说的十美元的故事是编出来骗我,以为她是个很有心机的女人。因为这样,刚开始我对她很糟糕,整天挖苦她辱骂她。没想到那张十美元是你给她的。”   “是,一直以来我都有给街头乞丐放钱的习惯。怎么那么巧,刚好就遇到她。而她又刚好是那么一个人,不管不顾地跟着我,不,是跟着你。我很好奇她会带给你什么改变,就派人去调查你们。另一方面也是暗中保护你,以免你的行踪被老头子发现。我还间接给你介绍了一次工作,就是模特那次,没想到吧。”   他炫耀一笑,接着说:“在老头子的监视下,我能做的也只有这样。后来他遇到意外,我忙得□乏术。回过头才知道你差点死在保罗·萨特这个混蛋手上。”   “你只是为了葬礼才□乏术?老头子死的真是太及时了。我没记错的话,是车祸?”   “死了,就是死了。”   至此,唐一霆停下话语。唐一路如他预料中的那样,不带丝毫温度地注视着他。他知道他在等,因为最重要的部分就在他接下来的话中。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说下去:“派去调查的人隔几天就会寄来你们的照片。那段日子,我就这么着,每天看着你们的喜怒哀乐。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开始分不清照片里的那个男人是谁。我甚至有一种错觉,好像从烟雾中把她救出来的人是我,陪她在公园散步的人是我,看她的微笑,听她的疯言疯语,毫无风度地和她吵架的人,通通都是我!”   他笑了出来。如果可以他宁愿从没动过那个念头,可惜悔之已晚。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唐一路想到一句佛经。   “什么意思?”   “一切事物都是依靠因缘而成立的东西,像梦中的东西,像幻化的东西,有如水泡和影子一样不实在。”   “梦幻泡影……”唐一霆认真想了一下说,“你在讽刺我。”他脸上显出受伤的神色,嚷道:“你凭什么讽刺我!因为我和你爱上了同一个人?哼,更确切地说,我爱上的只是个照片里的表子。”   “不,我讽刺的是人性。”唐一路一针见血地说。“不要转移话题,让我来替你说完吧。其实你对我的负罪感一直很深。加上后来我接二连三遇到各种意外,你的负罪感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除非你亲手给我创造一个完美的人生,不然你一辈子都将受到煎熬。可一旦和感情有关的事,总是不能一桩归一桩,一码归一码。你表现得对白可如此厌恶根本就是为了掩饰你爱上她的事实。你无比矛盾,因为你想给我幸福的同时又再一次想从我这里夺走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呵呵,唐一霆,这就是人性!”   说到激动处,他抓住他的衣领,一拳把他揍得仰面倒下。   唐一霆爬起来,又被一拳打中嘴角。在下一拳落下之前,他抓住唐一路的手腕顺势把他推开。趁他倒下,他抹掉嘴角的血,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红着眼道:“她本来应该是我的!”   如果他在火车上与她攀谈,如果她等在俱乐部门前时他把她带走,那现今的一切都不会这个样子。这只会是一个忧郁的富家子与一个贫女的爱情故事,还有你唐一路什么事。   “你嘴里那个蠢货曾经说过,人生不可能有再一次。”   唐一路用力踹开他,站起来,想再补一脚被他躲开。他们撕扯着,扭打着,一直滚到花丛里。无辜的花被压在身下,踩进泥中。那些刻意经营出来的虚伪的美好,被多年积压的夙愿碾得粉碎。无数花瓣,沾着汗和血,倾颓。   “啊!”   不远处传来女人一声惊叫,叫声突兀地停止。   他们同时停手,喘着粗气看向走廊。   秦清的嘴被热拉尔捂着,他把她推给身后黎祥。黎祥带着她离去,走到客厅时沉声对她说:“有时间再来吧。你是个聪明人。”秦清不住地点头。她路过这想看看唐一路喝过菊花茶后效果如何,碰巧听到了这两个兄弟的恩怨,她不愿如此,奈何运气不好。   等秦清离开后,热拉尔站在走廊边,对没有力气再打,双双倒在花丛中的男人说:“先生们,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你们的骑士……”他用手左右指了指,迟疑着说:“啊,你们脸上都挂了彩,我暂时分不清楚是哪位,总之你们的骑士已经安然通过第一关了。恭喜。”   交代了这一句后,他把后院留给两个挂了彩的男人,开始准备第二个关口。他没有告诉他们,其实在第一关处,枉搭了两个人的性命。   “这算不上什么好消息。”唐一霆翻了个白眼。   唐一路大口大口地喘息,矢车菊的味道从四面八方钻进肺里。手心是花瓣柔滑的触感,头顶的天空一片蔚蓝,就像他此刻的心,清明得没有片朵云来遮盖。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唐一霆忍着刺痛的嘴角轻唱。唱了几句,兀自笑起来。   看着他隐约晃动的胸口,唐一路问:“你笑什么?”   “呵呵,我想起第一次碰到她,”唐一霆说,“是碰触的碰。那时我以为你们都在医院,就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没想到她刚好在家。不知道她是太累还是怎么着,看到我以为是在做梦,扑到我身上,又是摸又是亲,接着胡言乱语,还唱歌。我安抚了好一阵子她才睡着。我抱着她,就想到四个字:温香软玉。”   “我也想到四个字,”唐一路顿了顿说,“偷香窃玉。”他抓起一把花,扔到唐一霆脸上。   唐一霆拾起一朵放进嘴里嚼了嚼说:“味道一点都没变。”   唐一路也试着咬了一口,很快便吐出来说:“这种东西你居然能一口气吃那么多。”   “那时候小,没有其他办法。”唐一霆叹道,“人类真是很不可思议的动物。如果我们是一群狼或者狮子,母狮肯定会最先保住强壮的幼崽。可是人类不一样,他们反而更加舍不得弱小的孩子。”   母亲的脸浮在蔚蓝的天幕中,唐一路脑中都是她的笑容。   闭上眼,他把关于母亲的记忆深埋心中。   树欲静(三)   “你觉得值得吗?”   “不知道值不值得,但是没有后悔。”   说不后悔的男人,已经带着他心爱的女人回到了那片传说中的迦南之地。   只剩下她独自开着车,还在寻找的旅途中挣扎。   66号公路比她想象得荒凉。不是一无所有的荒凉,而是一种繁华落尽后的物是人非。   老式的加油站、油漆褪尽的木头旅馆,酒店门前的霓虹灯黯然地望着难得被扬起的灰尘。   年久失修路面太颠簸,她使出浑身解数应付,直到出了堪萨斯才遇上一段稍微好走些的路。她不敢松懈,因为天已经黑了,路又是在一座到处都是废弃房屋的小镇里。   从紧挨的一间间酒馆和酒馆前一排排停车位来看,这里应该曾经繁忙而兴盛。然而现在,它似一具被遗忘在戏院角落里的盛装的提线木偶,零件已经生锈,美好的妆容也落满灰尘。   而她像走进一家待拆的巨型游乐场,高大的建筑物在寂静中投下黑影,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个怪诞的小丑跳出来,或者再下一刻,摩天轮会突然呜呜转动。   她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想象,为了分散注意她打开放音机。世纪巨星的声音营造出热闹的假象。她随着音乐打着节拍,不断催眠自己,假装她的车每经过一处,那里的霓虹就渐次亮起。酒馆前贩卖气水的男孩正围着卖艺的吉普赛人。路过的房车里坐着遭遇干旱的农民,他们要带全家去西部淘金。而猫王骑着他的哈雷机车与她并肩而行,他身穿镶满流苏的红色皮衣,朝她挥了挥手,扬起车头,绝尘而去。   脸被闪动的五彩灯光照亮,她置身在怀旧的五十年代,轻松惬意,边晃动身体边跟随音乐唱起来:“Annie,are you ok? So,Annie are you ok? Are you ok,Annie? Annie,are you ok?”   “Yes,I'm ok.”她自问自答。   正在此时,车前灯照出的繁华里忽然冲出一个人影,她惊叫一声踩下刹车,眨眼间,所有幻境通通消失了。   她呆坐了几秒才回过神,赶忙下车查看。   借着车前灯,她看清一个白衣白裤的男孩子坐在地上揉着脚踝。   “你没事吧。”她蹲在他身旁问。   男孩抬头看她一眼没说话。灯光下是一张典型的亚洲面孔。她欣喜地问:“你是中国人?”男孩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她把他扶起说:“小弟弟,我送你回家吧,这么晚了不安全。”   “说谁呢,谁是小弟弟。”这是男孩目前为止说的最完整的一句话。   “你啊。不上车吗?”白可没有意识到她用词的严重性。   男孩站在车门外,嘀咕了一句什么才坐进车里,用力甩上车门。   “你家在哪儿?”白可问。身旁的人一直没有回答,她又问了一遍:“你是住在这附近吗?”   “啊?哦,我家在前面的塔尔撒市,沿着这条路开半个小时就到。”男孩说。   “别紧张,我不是坏人。”   “嘁。”   男孩别过脸,心想当坏人也是要有天赋的。他刚刚不说话只是因为太兴奋。他居然见到了传说中的玫瑰骑士,还坐在她的车里,这感觉很奇妙。   在他思考的时候,白可看了看他的侧脸,没有发现米奇说的“种子”。微微叹息,她看向前方问:“哎,我叫白可,你叫什么?”   “白重九。”男孩含糊地说。   “白红酒?”白可看他一眼说,“好特别的名字。”   “是重九不是红酒,”男孩没好气地解释,“重九就是双九,九九归一,是圆满的意思你懂不懂。”   “那为什么不直接叫白圆满。”   “白圆满!”男孩没想到居然会有人用这么土的名字配他这么酷的脸。“算了,你这种智商说了也不明白。”   男孩看向窗外,他对自己的本名“沈重九”并不是很满意,想了想还不如叫沈红酒。   “是这里吗,红酒?”白可放缓车速问。   沈重九面上不高兴,心里也无甚反感,指着前方说:“再往前开一点,右边那栋门口挂着橄榄枝的就是我家。”   停下车,白可对沈重九微笑,沈重九看着她面无表情。等了一会儿,白可问:“你不下车吗?”   “你不进来坐坐?”沈重九说。   “这……”   “都已经这么晚了,反正你也要找旅馆,不如就在我家住下。放心,大家都是中国人,我不会害你。”   听他这么说,白可动了心。她找个空地停好车,跟随沈重九走到他家楼下。   来开门的是一个身材高瘦中国女人。她一看是沈重九,非常热情地把他请进去,像他们是来做客的。   屋子里并不宽敞,一套沙发加上一个壁橱就差不多挤满了。屋主似乎很不会设计空间,墙壁上挂满了大小的照片,让局促的客厅更显凌乱。   白可看着那些照片发愣,女人问她茶好不好喝,她完全答不上来。   女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墙壁,笑着说:“那是我丈夫。他在几年前过世了。我每天都和我儿子看着这些照片怀念他。”   白可一下站起来,受到蛊惑一样直直地走向墙壁。她伸手摸着照片中男人的脸,又缩回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真实的疼痛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她扶着墙颤抖着声音说:“阿姨,请问叔叔叫什么名字?”   “他叫白建国。”女人说。   “白建国!”白可捂住嘴,滚烫的泪打在手背。   “怎么了这是?”女人笑着做出不知该如何安慰的样子。   “他是……我爸爸。”白可哭着说。   女人表现出应有的震惊和恰到好处的悲喜转换。她轻轻拥抱住白可说:“这真是上帝的旨意。”   “那么,你是我弟弟?亲弟弟?”白可望着沈重九。   沈重九走过来,姿势僵硬地把她们抱住。   原本以为这世上除了唐一路,她已经没有其他牵挂,神的恩赐,她居然遇见了自己的亲人,他们有真正的血缘。   根据女人所说,她姓陈叫陈敏。那时白建国以为白可和她妈妈已经死了,国内消息不通,无法查证。为了拿到绿卡,他和陈敏假结婚。一次意外,他们有了关系,也有了孩子,就这么一起生活下来。没几年,白建国死在一次桥体坍塌事故中。陈敏没有再婚,独自抚养儿子长大。   听到父亲与另一个女人结婚,白可是有些别扭的。但想到他人都已经去了,陈敏带着孩子也不容易,也就不再计较。陈敏请她留下来,大家像一家人一样生活。她说了要去德州找人的事,陈敏劝她说,男人都是不可靠的,说不定她丈夫已经有了别的女人。白可不相信,坚持要上路。   是沈重九把她留了下来。作为她唯一的弟弟,他恳求她与他共同生活一段日子,慢慢了解彼此,建立感情。   住下来的第一晚,她梦见了妈妈,梦见她和爸爸站在一起。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觉得妈妈就在身边,现在,她带着爸爸一起来了。   她闭着眼微笑。   这笑容落在门外人的眼睛里格外愚蠢。   “你演的很不错。”沈重九对身后的陈敏说。   “我可是戏剧学院毕业的。好了小少爷,记得把钱打进我的银行账户,晚安。”陈敏打着呵欠走进房间。   沈重九关好白可的房门,走到客厅里拿起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那边的人说:“她怎么样?”   他想都没想说:“很好骗。”   “不要小看了她。”   “如果我把她骗到七月四号,别忘了你答应我的微型电子计算机。”   “没问题。”   得到男人的保证,他挂掉电话。   安静的客厅里洒着月光,墙上照片里的男人悄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沈重九与他对视良久,忽然笑了一声,说:“爸爸?妈妈?姐姐?”   这些称呼对他来说是这么陌生。   翌日清晨,他迷迷糊糊地走下床,一时间忘记自己在哪里。经过厨房时,看到白可站在桌前弓着身子,不知在干什么。对这个女人,他总有种奇妙的熟悉感,特别是在她叫他红酒的时候。或许是因为他早已从一大堆资料中了解了她的方方面面,又或许是因为她的外表正是他喜欢的女孩子的类型。   “你在做什么?”他走到她身旁问。   “哦,你起床了。我给你们做了早餐。”她说完,又把头低下去,过了一会儿说:“我在听他们唱歌。”   “谁?谁在唱歌?”他俯过身,看到她耳下放着一只透明的玻璃杯,杯子里盛着褐色的液体,一个个细小的气泡缓缓浮上来。   “你听。”她把杯子拿到他脸旁。   他闻了闻,发现杯子里装的是可乐。在她的催促下,他把耳朵放到杯口,心想他为什么要陪她做这么幼稚的事。听了一会儿,他开始明白白可说的是什么。杯子里像是有另一个世界。就好像我们看着灰尘在晨光中安静飞舞,你会很好奇每一粒尘埃是不是都有一个生命,它们飞舞之时会不会相互交流。而他耳下的杯中,正是安静上升的气泡们的琐碎话语。   听着还挺有意思。他不自觉勾起嘴角,随即意识到自己有多傻,立刻放下杯子说:“无聊。”   白可趴在桌上看着杯子说:“第一次喝可乐是在船上。我和妈妈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就把它倒在杯子里研究。先是看,再是闻,然后听,我们还以为这是个液体玩具。”   她脸上都是怀念的神情,这让他莫名觉得温暖。   站在门边多时的陈敏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微笑,笑完才反应过来,暗叹自己入戏太深,正要走,白可的话让她停住。她听到她说:“红酒,你一定要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对阿姨好,不然你会后悔的。”   如果她的女儿也能这样想,该多好。   平平淡淡地,他们一起生活有半个月了,每一天从白可做的早餐开始,到陈敏做的晚餐结束。两个女人相处融洽,不时合伙欺负家里唯一的男人。   从开始的尴尬到后来的乐在其中,沈重九很长时间没有体验过这种家的温馨了。因为小时的一次意外,他拒绝和父母接触已经有六年。   那是一次地震,他和几个不相识的人被压在石块下。他的父母赶来以后不是先救他,反而是最后才顾虑到他的死活。从那以后,他对他们不再信任。这些年来都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他才十六岁,却感受到了非他这个年纪应有的孤独。   所以他加入了这个荒诞的游戏,名义上为了一台微型电子计算机,实际,是想从她这里获得一些改变。   没有人看出来他真正的想法,叛逆的外表拉开了他的心智与年纪的距离。十六岁是个多么微妙的年纪,刚学会坚持自我却又开始对自我不满,遇到机会总想改变,无奈的是他们羞于表达,结果总被人误解。   “红酒,阿姨让我们一起去买东西。”白可提着包,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   思绪被打断,他嫌弃地把手抽出来,一语不发地走到门口换鞋。   去市场的路上,白可看到一辆辆车驶过,不经意说出要去德州的事,他立刻讽刺她:“你在这里火急火燎地要去见他,说不定他早就忘记你这个人了。”   “我最近总是梦到妈妈,她说她找到爸爸了。”白可笑着,“所以我想,我肯定也能找到爱他。找到他以后我就和他一起回来找你们。你在家要照顾好阿姨,不要总是玩游戏机。”   “你跟我说这些?以为你是谁啊。”他不屑地说。   “我是你姐姐。”白可端着架子说。   他正要反驳,她突然拉住他的手,凑到一个杂货摊位前。   摊子的中间摆着一个很大竹篮,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纽扣。样子虽不新颖,但就特别在每颗纽扣上都印着一句简单的话。   “哇,好像庙里面抽签。”白可赞叹,随即把手伸进纽扣堆里,闭着眼睛抓了一颗。把纽扣举过头顶,她念出上面的句子:“人生不过如此,一出喜剧。”   这句谈不上祝福又不是箴言的话,白可想了一会儿,很快便放弃。对于超出她理解范围内的东西她一般不做过多纠缠,转而笑嘻嘻地对身边一脸木然的人说:“你也抓一个吧。”   做着不耐烦的表情,他随意挑起角落里的一个拿到眼前。   “写的什么?”白可急切地踮起脚想看清上面的句子。   他毫不在意地把扣子扔给她,拿起购物袋往回走。她付了钱,跟在他身后,研究着扣子上面的话:你所遇见,必将真善。   让她高兴的是,这次她读懂了。   “这是一句祝福的话哎,”她跑到他跟前说,“意思是祝你在往后的日子里所遇到的人和事,都是真诚和善意的。”   “我懂中文。你走开。”他推开挡路的她。   抬手间,不留神碰到经过的人。   “啊。”那人吃痛地叫了声,捂住半边脸,恶狠狠地看着他们说:“不长眼睛是吗,中国猪?”他身后跟上来几个朋克打扮的年轻男人。   “对不起。”白可边道歉边扯住要上前理论的沈重九。   “对不起就算了?怎么也得给点赔偿吧,小姐。”   一群人把他们围住。   “我们出来购物没有带多余的钱,这些都给你们吧。”白可把他们买的所有东西都递给男人。   男人看他们不像有钱的样子,骂骂咧咧的接过东西扔给后面的人。   沈重九提起的拳头被白可按下。她用眼神恳求他忍住脾气,一瞬又变了脸色,惊跳着大叫一声,泪涌出来。   领头的男人□着走远,原来他走过她身旁时伸出一只手侵犯了她。   刚放下的拳头再度提起,沈重九欲追出去,腰却被人抱住。   “别,别去,你打不过他们的。”白可用尽力气拦住他。   他用力推开白可追出去。这一会儿功夫,男人们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泄气地走回来,猛踹了一脚路灯柱子。   “你怎么这么……”他回头想骂她孬种,却见她正笑着,眼角还沾着未干的泪。   “喏。”她对他摊开掌心。   那颗扣子还有那句祝福,都安然地躺在上面。   他只觉心头一拧。   树欲静(四)   无形之中是不是有一只操纵命运的手,在他发现她坐在前排的座位偷看他时,阻止了他与她交谈的欲望,在他从那栋粉红的房子门前经过时,把他从她面前推开,却又在他转身的一刻,给了他一个万劫不复的念头。   当我们亲眼看着自己放弃的人生在眼前活生生地上演,是什么感觉?你被感动了,渴望了,却依旧只能站在镜前观望。你对自己说,清醒一点,那是别人的人生。可是你又想,那本应该属于我。   拥有这么矛盾思想的动物,我们称之为人。而人性的弱点一再迷惑着我们,让我们坚信只有“已失去”和“未得到”才是最珍贵。   “她本来应该是我的。”   这句话他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别再想了。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想两全其美?”   热拉尔撑着阳台的栏杆,眺望远处波光粼粼的河水。唐一霆在他身边,已经从凌晨站到了太阳升起。   “有没有方法能够让时光倒流?”唐一霆的声音沙哑。   “时光倒流?流去哪儿?是二十年前,还是你去科罗拉多度假的时候?”   没有回答,唐一霆扬起脸,让被刘海覆盖住的眼睛暴露在阳光下。眼角有还未散去的浅淡淤红。   “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吗?”他问。   “人的命运总是被多种因素影响,不过有一句话道出了其中的关键,”热拉尔说,“性格,决定命运。”   “我是什么性格的人?我好像连自己都看不清了。”   “你……”热拉尔想了想说,“你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也知道如何去得到。”   “你的意思是我很自私?”   “自私怎么了,我们这种人要是不自私早死几百遍了。我们的高明之处就在于,自私得总是很在点子上,不会把精力耽误在被眼前的小惠小利上。”   “我就是喜欢你这点。”   唐一霆指了指热拉尔的鼻子。他朋友虽多,但都是场面上的,难得有像热拉尔这样偶尔能够交心的人。毕竟是从小认识,而且热拉尔经历过穷困潦倒,显达以后,他对于人生的态度总给他不少启发。   “你有一点我也很喜欢,”热拉尔说,“在你面前从来不需要伪装,和你相处非常自在。”   “你的意思是我待人很坦承?”   唐一霆自嘲一笑。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好人,自然也不会有多坦承。   “不,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什么?”   “你太敏感。你太敏感了,一霆。别人哪怕只要稍微动一动欺骗你的心思,就能被你看出来。所以,我如果伪装,只有被你嘲笑罢了。”   “作为一个曾经残疾的人,敏感也是很自然的吧。”   唐一霆动了动站得僵硬的腿。   “是。不过连我这个朋友都不得不说,这一次,你做的太过分了。”   “你呢,你还不是一样。”唐一霆冷笑,“为了自己的游戏,派人调查我,在一路面前揭发我。”   “呵呵。”热拉尔笑的得意,“游戏是人类的天性。我只是增加了它的趣味性。不管怎么看,你的胜算都很大。毕竟是给了他们机会,如果她不能在七月四号之前到达,你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   “如果她认出我了呢?”唐一霆问。   “那就是另一段故事了。”热拉尔说。   “另一段故事……”唐一霆沉思片刻,转了个话题道,“沈重九那小子和她会有什么故事?”   热拉尔扬了扬眉:“你弟弟昨天跟我说,白可对于幸福最极致的想象就是和他在一起,我想证明给他看,这不一定。因为有些幸福往往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比如过世的亲人复活,比如突然多出一个血缘相连的弟弟。”   “这是你自己无比渴望的事吧。”   “你真了解我。”   “可是你怎么会让那小子去?”   “昨天你忙着打架,我就没告诉你,内州的黑帮已经派人去追他们了。结果我还没来得及英雄救美,就有两个傻瓜为我们的骑士送了命。你说她是运气好,还是本身有什么魅力?喂,不说说吗?你可是很有发言权。”   唐一霆不语,有时,光提到她的名字,追悔之感就如同潮水一样要淹没了他。   “不说就算了,”热拉尔语气轻浮,“我倒是很好奇,被一个人女人那么不要命地爱着,是什么感觉。”   “那小子已经在俄克拉荷马了吧。要是他成功了,不就没你出场的机会了么。”唐一霆岔开话题。   “不会,他不会成功。”热拉尔恢复正经。   “我认识他的时间比你久,难道你比我还了解他?”   “不相信我的火眼晶晶?”热拉尔眨了眨眼说,“了解一个人有时只需要一个细节。你看过他的游戏机吗?他从来没有玩过最高级。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总是在留意周围发生的事。”   唐一霆立即反应过来,说:“他是个孤独的孩子。”   “一个孤独的人,他不可能拥有一个强大的内心。所以他必将失败。”热拉尔抬起头看他。“你孤独吗?”   “曾经。”   “这就是为什么你会找她来?”   热拉尔向楼下送了送下巴。   石子路上,一个扎马尾的女孩子正一步步走近,粗黑的辫子在脑后上下甩动,彰显着年轻人蓬勃的朝气。   “如果一路爱上的是她该多好。”唐一霆说。   这时,女孩注意到阳台上的他们,停下脚步对他们挥了挥手,脸上挂着甜甜的笑。低下头,她吁了口气。和暗恋的人对视真的需要耗费很大心力,再加上昨天不小心撞到他们兄弟打架,听到一点点他们的家事。她还没有修炼到事事都能处变不惊的境界。   尽量自然地走进客厅,黎祥看她的眼神和平常一样,她却总觉得里面暗藏玄机。走上楼梯时,和几个黑衣的守卫擦身而过,走廊里空旷而安静,她怀疑自己之前的神经太粗了,居然没有感受到这栋房子里的诡异气氛。   敲了敲门,得到回应后她走进唐一路的房间。相比之下,这个房间倒是正常很多。   “我给你带来几本佛经。”   她走到桌旁,把书递给正在一张一张翻看照片的唐一路。   唐一路说了声谢谢,把散放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整理好。   秦清瞄了一眼最上面的那张,想到昨天他们嘴里提到的“她”,口快地问道:“那是你妻子?”问完才意识到自己很鲁莽,暗暗掌嘴。   “是的,”唐一路笑的温柔,把照片拿给她,说,“她很可爱吧。”   见他如此大方,秦清松了口气,接过照片仔细端详。   她从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张幸福的笑脸,似有微风拂面。印象最深刻的一张,是他们在一个蛋糕店的橱窗前拍的。   她不由地想象着当时的画面,那女孩微微张着嘴,许是被各种造型精致的蛋糕吸引住了。就在女孩发呆的瞬间,男人勾过她的脖子,吻了吻她的额角。照片定格在亲吻的一刻,女孩还未来得及转换的表情,变成了对突如其来的幸福的一种小小惊奇。   看得她心里也充满了柔情。   预计到秦清的情绪已经被勾起,唐一路哀哀地说:“昨天的事真是让你见笑了。”   “哦,没有。”秦清从照片的感动中回过神,“每个家庭都不可避免有她的问题和冲突,这没什么的。倒是我很不好意思,冒然地闯进来。”   唐一路摇了摇头表示不介意。他说:“你知道吗,每次看见你,我都会想到我妻子。你们真的很像。”   对这样的夸奖,秦清脸红着不知该如何反应。   在她低头的时候,他冰凉的手指慢慢探出,她甚至能够看清指尖微微的颤抖。不知为何,她没有想要躲避。   手指沿着她的下巴轻轻抚上她的脸颊。他们目光相接,他有些微怔愣,显然是知道自己唐突了。迟疑了一下,他还是没有移开手,就那么梦游一般地看着她,幽幽地问:“这些天,你还好吗?”   她看着他说不出话。他深情的目光让她产生了轻微的眩晕,以为在她面前的人是唐一霆。   “白可。”他叫着白可的名字,突然心如刀绞。   “我知道你不好。”他哽咽了,“我也不好……”   “我……”秦清正要说什么,刹那惊醒,她认清了眼前的他,后退了一小步。   “唐先生。”她叫道。   他的情绪不像她那么快平复,伸出的手好一会儿才收回,他颓然地望着她说:“对不起。”   “没关系。”她说,心里更多的是理解和同情,也有一些好奇,忍不住问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很多事。”他叹息。   接着,他缓缓叙述了他和白可从相识到分离的所有经过,不需要添油加醋,只要如实道来就已经差不多是一部悲情的小说。   他说得平淡,只在极度痛苦的地方稍微顿了顿,这一顿便催出她很多眼泪。   到他讲完,她才记得擦拭泪湿的脸,边抽泣着说:“没想到你们是这样……”   “可就算是这样,我们还是没能在一起。”他黯然。   “那究竟要怎样才能呢?”   她不是问他,她是在问命运。   “我想到一个办法,可是凭我一个人,根本办不到。”   “什么办法?”   “是……”   他没有说下去,眼神里透出对她的不信任。   心急之下,她拉住他的手说:“告诉我吧,我帮你。”   “你真的愿意帮我?”   “我愿意。”   “那你对唐一霆怎么交代?你不是喜欢他吗?”   “我是喜欢他。”一下被说中心事,她虽窘迫,但也正好趁此机会表明她的深明大义。“我是喜欢他,但不是盲目崇拜。我分得清好坏对错。他现在这样,不仅自私,还是侵犯了人权。”   做了略微考虑,他点头说:“好吧,我相信你。你可要清楚帮了我之后所要承担的后果。”   “我清楚,大不了就是回国,正好我的学业到这学期就结束了。至于唐先生,我帮助他弥补他犯下的错误,也算是一种报恩了。”   “你能想的这么透彻真是难得。”   “这两天陪你看佛经,我也体会了不少佛家经典。我知道,我没做错。”   “可是,这么一来,你和他的关系就不可能再有别的发展了。”他说得隐晦。   “你真是把我高看了,”她苦笑,“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和你妻子这样可以为了彼此不顾一切。我那种暗恋虽然美好,但也是单薄的。”   “不,我没有高看你,相反,你比我认为的还要通透。”   唐一路坐直身体,看着她。   是不是有了爱情就要为对方付出一切?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他从不轻视那些说不是的人,因为经历不同,人与人的价值观也不一样。没有谁比谁高尚,只有谁比谁甘愿。   树欲静(五)   远处是黢黑的山,近处偶尔一声犬吠。萧条街道后的巷子里,断裂的管道在昏黄的灯光下,映出狭长的影子,一半投在墙上,另一半投在墙边男人的脸上。男人的手脚被旁边几个黑衣人架着,粗喘着气,嘴角淤青   “是哪只手?”   声音从男人对面传来。一身运动装的男孩,肩上扛着棒球棍,懒洋洋地坐在废弃的箱子上。   “别、别……”被架着的男人恳求着,面露恐惧。   “不说是吗?”用球棍轻轻敲打着肩膀,男孩从箱子上跳下来,举起球棍在男人两只胳膊上来回点了点。“那就两只手一起……”他作势就要落下棍子。   “不不,我说!”男人吓得闭上眼,“是左手、左手!”   “哦。”男孩受教地点了点头,重新举起球棍,摆出准备挥球的标准姿势。   一道黑影晃过,嘶哑的喊叫声响彻街道。   在这座随公路一同没落的城市里,人们对夜半的惊扰已经习以为常。几声犬吠后,一切又恢复了宁静。   沈重九悠闲地踩着月光回家,本以为空无一人的客厅里,白可正坐在沙发上略带惊讶地看着他,应该早就听到了动静。   “你怎么还不睡。”他抢先问,若无其事地坐到沙发上。   “我睡不着。”白可说,“你呢?你怎么这么晚还出去?”   “去散步了。好了,我累了,晚安。”   他起身,发现衣角被拉住。她望着他说:“红酒,谢谢你。谢谢你成为我的弟弟。”   “你什么意思?”沈重九暗惊。   “我就是觉得太幸福了。像做梦一样,怕一睡醒就没了。”   “嘁,你什么时候清醒过。”他松了口气说,“快去睡吧,不然明天更迷糊。”   沈重九进了房间。客厅里又只剩下白可一个人。她呆呆地望着墙上的照片,手里握着唐一路留给她的十字架。   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   晨曦慢慢降临,街道上陆续有人行走。一座极普通的房子外头,三个人正在拉扯着。他们身旁是一辆蓝色的敞篷车。   “你们让我走吧,我一找到他就回来。”白可说。   “为什么我说的你就听呢。阿姨是过来人,对男人了解的比你多。”陈敏拉住她的手说,“他肯定是不要你了。你硬是找过去只会受他的冷落。这些天你住在这里多好,安安定定,你还多了个弟弟,这可是别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是吧,重九。”   在陈敏的一再暗示下,沈重九开口道:“姐,你留下。”   “红酒,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但是我有必须要去做的事。等你年纪再大一点,你会明白的。”白可把陈敏的手拿开,对他们抱歉一笑,转身欲走。   “难道我们比不上那个男人重要吗?”沈重九一手抓住她的肩膀。   她被迫转身,无奈地看着他们。突然想到什么,她哦了一声,从随身的旅行包里掏出一条围巾,笑着说:“上次给阿姨织了一件毛衣,多的线就给你织了围巾。我把那颗纽扣缝在上面,你看看。”   接过围巾,沈重九粗略看了眼,白色的扣子缝在红色围巾的边角上,很漂亮。   “明年冬天就可以用了。到时我、一路,我们大家一起过圣诞节。记得我的话,好好照顾阿姨。”   看了他们一会儿,她后退两步,手放到车门上。   他的脑中又出现了那一幕。被重重断石压着,只有头顶一处拳头大的裂缝里透进光。他喊着:“爸爸、妈妈!”而他们只是蹲在洞口看他,说了几句无用的安慰后,不顾他的哀求,果断离去。   回忆的画面与眼前的情景重叠,他的手无意识地握紧。“姐!”他大叫一声,奋力追上去。   刚坐进车里的白可被他的突然靠近吓了一跳。   “姐,你不能走。”他再度抓住她的肩,恨不得就这么把她提起来。   “红酒,你不要任性。”白可挣扎道。   “你不能走,你……”沈重九说着,忽然看了看陈敏,猛地转过来说,“我妈病了,她得了胃癌!”   “胃癌?”白可睁大眼睛。这两个字像刺一样扎进她心里。   如果不是因为胃癌,她和他也不会分开。这一路走来,她不是没有害怕的时候,不是怕他不要她了,而是怕他被疾病折磨得失去希望。谁知道带走他的那个所谓的哥哥,会不会像她这样无怨无悔地照料他。   正因为对疾病带来的痛苦太了解,她无法选择漠视并离去。   何况她还是她亲弟弟的母亲,她怎能让他和她一样成为孤儿。   再度回到家中,她对陈敏倾注了所有不能对妈妈尽到的孝顺,为她洗衣做饭,端茶送水。随着陈敏日渐“虚弱”,她晚上开始睡不踏实,不停地做梦,梦到妈妈梦到船舱,她们在海上日夜飘荡,怎么都看不到岸头。以至白天她精神恍惚,连续几次把“阿姨”叫成了“妈妈”。   这时,沈重九总会抬起头看她,好不容易玩到最后一关的游戏就在他愣神中输掉。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五月,又是一年花开时。   陈敏吃了些药,病情得到控制,白可又动了想走的念头。在沈重九授意下,陈敏开始了吐血的环节。   然而她的表演越来越力不从心,在白可心痛自责的眼神下,她第一次对自己的演技失去信心。   这些天来的点滴她都看在眼里,这个只与她相处一月的女孩子是她见过的人中最不可思议的。单纯、善良,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   但有一个词,是她日后对别人讲述这个故事时必定要在她名字前加上的定语——孤勇。让人心疼得总想抱抱她,为她承担些什么,虽然你知道,她只会笑着说不用,接着独自上路。   随着吐血的次数增多,她明显感觉到白可的神经越绷越紧。   在白可第三次叫沈重九去买药而沈重九没有动时,她心里的那根弦绷断了。   “别玩了!”白可一把夺过沈重九手里的游戏机。   沈重九不满她无缘无故忽然发如此大的脾气,也吼起来:“我玩游戏关你什么事!”   “阿姨病得这么严重了,你怎么能无动于衷呢?”白可气得把游戏机砸到地上。   看着摔裂的机子,沈重九一甩手,咬着牙说:“她病就病了,死活也跟我没关系。”   “你怎么能这样!”白可尖叫着,狠狠捶打他的胸口。   未及陈敏上前阻止,沈重九便把白可推开,用力过猛,白可摔倒在地上。自知过分,但碍于面子,他克制住想去扶她的冲动,僵立在原地。   从轻轻啜泣到嚎啕大哭,白可抱着膝盖,无助地蜷缩起来。   见此状况,陈敏跳下床,跪到白可身旁安慰她。沈重九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放软态度,蹲到她脚边。   “喂,别哭了。”他摇了摇她的膝盖,语气不耐得好像他才是受了委屈的那个。   哭声没有停止,她那种哭法让人怀疑她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陈敏并没有劝她,她规律地轻抚她的背,为她顺气。她知道她太累了,之前经历的那么多事是她这个活了半辈子的人都不一定能承受的,何况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   沈重九和陈敏都不再说话,屋子里只剩下白可的哭声。   许久,一双沾满涕泪的手伸到沈重九跟前,哭到不停打嗝的白可抓住他的袖子,头有千斤重般艰难地抬起。她看着他,面容狼狈,眼神却是倔强的,她逼着自己稳住气息,说:“现在不孝顺,将来没有机会了,你会……死。”   “我会死?你在说什么。”沈重九白了她一眼,心虚地别过头。   把手中衣服攥得更紧,白可硬要他看着自己,一字一句地说:“我妈妈,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她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像是用尽了力气,她无力的垂下双手,上身颤抖着向前栽去,哭倒在沈重九的肩头。   无法理解白可的话,沈重九脑中一片空白,迷茫中对上陈敏的眼睛,见她捂着嘴,已是泪流满面。   一瞬间,他幡然醒悟。   很多年以后,他仍清晰地记得那晚的震撼。夜幕降临,他好不容易从女人的泪水中解脱出来,把白可扶进房间后,便躲回自己的屋子,用被子蒙住头,然而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想去客厅喝杯水,经过白可的房间发现她的门半敞着。屋内的人正蜷缩在床头,憋着气不让自己哭得太大声。他看她那个样子,心中也是一阵难受,刚移开视线,就听到她发出一声类似崩溃的喘息。   “妈妈……”她悲伤地唤着,还是哭出了声。   而那悲伤正中他胸口,他疼得背过身去,弓着身子,慢慢坐到地上。他知道,他已经从她哪里得到了他想要的改变——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因为想念母亲而流泪了。   那时,屋内的人并不知道一墙之隔处,有个人在同她一起哀痛。   她所有的注意都放在对母亲的回忆中。   就在床的那一边,妈妈蹲在地上整理成堆的书籍。一个小女孩子哭着跑进来说:“妈妈妈妈,她们说我们是资产阶级坏分子,说我们不要脸。”   妈妈把女孩抱进怀里,替她擦干眼泪:“宝宝别哭,以后我们少出去,就待在家,妈妈教你读书好不好。”   她从书堆里挑出一本,一页一页翻着解释给女孩听。女孩听着听着就安静了。   “有一天,孔子听到皋鱼在哭,就问他,你为什么哭啊。皋鱼说,我去周游列国长年不能侍奉父母,而当我想尽孝的时候他们却相继去世,现在我是追悔莫及啊。说完,他站到太阳底下,活活把自己给晒死了。这个故事就告诉我们,要随时随地对父母尽孝道,以免将来后悔。”   “妈妈,我一定会孝顺你的。”   “你啊,你还太小。”   妈妈站起来,理了理女孩的头发,她们牵着彼此的手,穿墙而过。   蜷缩在床头的人凝视着对面的墙壁,喃喃地背诵出妈妈多年前的教诲:“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得见者,亲也。”   树欲静(六)   镜前,一个身着白色西服的男人正仔细地翻过衣领。   “怎么样?”他转身问身旁的女人。   “光这么看,几乎分不出来。”秦清说。西服是她按照唐一路说的从外面偷偷带进来的。唐一路的计划听着简单,但实行起来很需要时间。   “唐一霆曾经说过,他假扮了很多年的我。”唐一路把手插进裤子口袋,从各个角度看自己。“没想到二十年以后,换成我要假扮他。”   “他为什么要假扮你?”秦清问。   “因为负罪感,我猜他最后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了。”唐一路遗憾地说。   一丝同情闪过秦清的脸,她说:“可他假扮的是小时候的你,现在你们两个早就不像了。”   “所以事情就麻烦多了。”唐一路说,“我相信以你对唐一霆的了解,应该能帮我完美地扮成他。”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有信心,我和唐先生也才认识几年而已。”   “我不是对你有信心,我是对你的爱情有信心。你爱他,你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观察他的机会,所以他的每一个细节你都了然于心。”他微微一笑。“我可是过来人。”   “可是我却在帮你。”   “爱一个人并不等于纵容他的一切。”他看着她。“你还没有放下罪恶感?”   “看在我受了这么些天罪恶感折磨的份上,你一定要成功啊。”她笑说。   “我一定会。”唐一路说着,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问:“他是这样走的吗?”   “好像不是,”秦清想了想说,“他走路的时候,步子迈的很稳,好像地上有弹珠似的。而你走路的时候,膝盖打得没有他那么直,感觉很像……”   “猫?”   “对,有一点。”   唐一路了然。他和唐一霆在走路上的区别正体现了他们彼此不同的人生之路。唐一霆“残疾”了十年,直到母亲去世后才重新开始走路。再次得到脚踏实地的感觉,他的每一步自然都走得万分认真。不过唐一路怀疑,那十年来,唐一霆残疾的仅仅是双腿吗?   而唐一路自己为了生活,曾学习了各种舞蹈,当舞男,当模特,甚至在街头卖艺。轻浮的人生造就了他虚浮的步子。如果不是遇见白可……想到这里,他无法再深入。他怕对她的思念会让他等不及时机成熟就做出冲动的事。   腿轻轻抬起,重重落下,他提醒自己膝盖要打直,试验了几次,他用眼神询问秦清。   秦清托着下巴,皱起眉头说:“还是有点别扭。”   “跳舞跳多了,”唐一路无奈地说,“不自觉就会乱动身上的肌肉和骨头。像这样。”   他站在原地,从头到脚让身体做了个妩媚的波浪弯曲,有些吃力。虽然他在暗自锻炼,但在床上躺了太久的日子,肌肉不像从前那么灵活。腹部的伤疤还有轻微的疼痛。   啪啪啪,秦清用力地鼓着掌说:“你好厉害。难怪之前总觉得你的气质有些特别,现在这样才像是真正的你。”   对于她的赞美,唐一路坦然收下。   这段日子,他对人生所有的疑惑都已经消解,疾病的威胁也已经过去,他想他可以称得上是脱胎换骨。剩下的,就是脱离禁锢,和白可团聚。他很期待她看到一个全新的唐一路后的反应。他也很期待,期待他们重逢后的新生活。   接下来的几天,他勤加练习,一有机会和唐一霆接触就会认真地揣摩他每一个动作。   唐一霆每次来还是和从前一样,以哥哥自居,和他聊一聊日常的琐事,从不主动提及白可,好像从来没有什么所谓的真相,他依旧是那个阻止弟弟和风尘女子在一起的道貌岸然的兄长。   只在唐一路问起的时候,他才会说两句,说她现在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字里行间都是对她的眷念。唐一路不由得佩服,唐一霆之前居然能装得那么厌恶白可,不过想想他这么多年过的都是伪装自己的日子,也就不再奇怪。   “你说,要是有两个白可,该多好。”唐一路感叹。   “要是你能把她让给我该多好。”唐一霆说的自然,好像白可只是一块手表或是一条领带。   “我不会把她让给你,也不会让你把她抢走。”   唐一霆只是微笑。   “你一心只想得到她,你有没有想过,她根本不可能爱上你。”唐一路说。   “没试过怎么知道。她可是不止一次把你当成了我。”   “没试过吗?还是说你自己也没有信心?”   “那是我和她的事。”   “呵。你甚至都已经把她看成你的所有物了?”   “我认为这个问题没有必要再讨论。等七月四号一到,胜负皆定。”   “就算赢了,那也只是你一个人的胜利。况且,你赢不了的。既想得到不属于你的东西,又想摆脱负罪感,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事。”   “在我这里,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   “唐一霆,你不要再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唐一霆笑了一声,“我想,我应该算是执迷不悔。我对她的爱,对她的渴望一点都不亚于你。我承认,在选择去留这件事上,我做错了,可是你也明白,这些年你过的比我快乐。为什么你不能分一点给我呢,我只是想要一个女人而已。”   唐一路已经很习惯唐一霆说话的逻辑,对于他能把一个无理得近乎可笑的要求讲得这么理直气壮,他连一个嘲讽的笑容都懒得扔给他了。   “她不仅仅是一个女人,对我来说,她是我的全部。”唐一路说。   “好吧,一切在七月四日见分晓。不过据我所知,她目前和她‘弟弟’生活在一起很愉快,有点乐不思蜀的意思。”   走之前,唐一霆很随意的丢下这句话。   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唐一路照常练习着唐一霆的动作和语气。很多天过去,他对自己的成果很满意,然而却总通不过秦清的验收。   站在窗前,他抬起头面朝阳光,用很满足的表情说:“噢,今天的天气真不错。”说完,他问秦清:“是这样吗?”   “嗯……还是不太一样。”已经是第五次了,秦清总感觉唐一路的动作有缺陷,又说不出具体是哪里。   两人研究了半天,秦清亲身示范了很多次,终于,唐一路发现了问题的所在。   “秦清,其实我的模仿已经很完美了,我不是说你吹毛求疵,而是……你还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吗?”   秦清摇头。   “问题出在你身上。”唐一路说,“你爱的是唐一霆而不是我,所以不管我多努力模仿他的样子,在你心中,我始终不像他,始终取代不了他。”   “原来是这样啊。”秦清手伸到脑后,扶了一下马尾说,“你不要总是提醒我,万一我脑子一热,倒戈相向了呢?”   “你不会。这也就是我看中你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你给了我信心。”   “什么信心?”   唐一路笑而不答。   而这个时候,唐一霆也在建立着他的信心。   他当然明白要让白可一下子接受他是不可能的,之前的几次试探,都是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候。为了长远打算,他不介意她先用唐一路的身份接受他,慢慢地,她自然会对他产生感情。   回到去年秋天,如果他和她相识,那现在她爱上的不就是他唐一霆么。既然那时有这个可能,现在又怎么会没有呢?他比唐一路少的只是一点运气和一个机会。   “先生。”黎祥端来一杯咖啡放到书桌上。   唐一霆看了他一眼,继续对着书本念念有词。   “你的中文越来越好了。”黎祥说。   “是吗,谢谢。”唐一霆说,“我已经练习很久了。”   因为中文说的生硬,每次见她,他都不敢说太多话,为了克服这个障碍,为了下一次见面能够放心地畅所欲言,他特意买了中文书回来纠正发音。   余光瞥见黎祥的一直站在身边,他放下书说:“黎叔,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是的,先生。”黎祥说,“这几天你忙着一路少爷的事,我一直找不到机会告诉你,中国城那边出了问题。很多工人嫌工资太低,纷纷罢工。”   “罢工?他们想被遣送回国?”   “我怀疑有人在背后操纵他们。你还记得上次华人工会上,被你教训了的那几个工厂头目吗?”   “那几个鼠目寸光的阴险小人也动得了我?”   “不光是他们,还有……”   “你是说诅咒?”   黎祥默认。   “黎叔,我相信凡事都要亲自去争取,我不会屈从于命运,不管命运这东西存不存在。”   迟疑了一下,黎祥看着他道:“请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这我知道。”唐一路说。向来不管他做什么,黎祥就算不赞同,只要他坚持,他还是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助他。   “我们不妨找伯纳德先生商量商量,他应该能帮得上忙。”黎祥说。   “他?他早就出发去扮演神话里的喷火龙了。再说,他可不是从前的傻小子,自从他们家破产后,我们好多年没见,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他绝口不提,我还能像从前那么信任他吗?放心,这点事情我还能够摆平。”   正说着,他听到一阵敲门声。   黎祥走去开门,一个女佣站在门外说:“沈重九先生回来了,已经在院子里。”   “果然和热拉尔预料的一样。”唐一霆边说边走起身走出门外。   他走到客厅时,刚巧沈重九提着一个简单的旅行包,一只脚跨进屋内。他注意到他脖子上的一条红色毛线围巾,笑着问:“这都快到夏天了,你不热吗?”   “还好。”沈重九把包扔到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喝着佣人送来的茶水。   “是她织给你的?”唐一霆察觉出端倪,伸出手拉过他的围巾看着上面的扣子。   沈重九把围巾从他手里抽了出来说:“这是我的。”   “我又没想抢你什么。”   “那可不一定。”   把围巾重新围好,沈重九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叫住从门前经过的一个守卫说:“请替我把这个交给楼上的唐先生,就说是一个远房亲戚送给他的礼物。”   “是什么?”唐一霆问。   “录影带,她和我住在一起时,我偷拍的。”   “那我可要看看。”   截住正要上楼的唐一霆,沈重九说:“只是给他一个慰藉罢了。你不要什么都抢。”   “小子,”唐一霆敲了敲他的头,“你现在站在哪一边。”   “不站在哪一边,明天我就去康威高中报道,读完这半年就回国去申请法国的大学。”   “法国?你确定?”   “确定。”   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看沈重九,又瞄了一眼他围巾上的扣子,上面有一句话:你所遇见,必将真善。   “和她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不少事吧。”唐一霆说。   “是的。”沈重九毫不隐瞒地讲起这一个多月来的发生的种种,他说,“那晚我们哭得稀里哗啦,第二天……”   每天都有奇迹(一)   第二天,白可睡到中午才起床。陈敏和沈重九已经坐在桌旁等她吃午饭了。三个人的眼睛都微肿。   陈敏看两个孩子沉默得异常,挤出笑脸说:“这几道菜都是妈妈精心准备的,你们快吃啊。”她说完,沈重九没有动,白可拿起筷子,夹了菜,却没有送进嘴里。   做好了某种决定的样子,她放下碗对陈敏说:“阿姨,我想把我的车卖了。”   “卖车?那你怎么去德州。飞机场和火车站这些地方都是有警察的。”陈敏说。白可突然的放弃没有让她高兴,她反而开始为她考虑起来。   “你的病更重要,”白可说,“等你病情稳定了我再走,报纸和电视上不是报道过有人徒步穿越美国吗,我也可以。”   “不可以。”沈重九开口道,“那样要走到什么时候。”   “不管多久我都会坚持下去。”白可回忆起米奇家乡的传说,坚定地微笑着。   沈重九和陈敏对看一眼,陈敏很快移开目光,放下筷子说了句抱歉,匆匆离开客厅。她实在无法再演下去,无法看着白可真诚的笑脸而无动于衷。她也是有一个女儿的人。   大口大口吃着饭,白可要为之后与病魔的战斗积聚能量。   “白可。”沈重九忽然正色道,“你要留到什么时候?”   “直到确定阿姨没有生命危险了。”白可说。   “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现在?”   “对,现在。”沈重九没有看她,“早上医院打电话来说,她的病是误诊。只是有一点胃出血罢了。”   “真的?”   “真的。”   粘在嘴角的米随着她的微笑,掉落在碗中。   换好衣服,整理好行李,白可站在门前与她的弟弟以及弟弟的母亲道别。   “你要照顾好阿姨。”她嘱咐。   “他还小呢。”陈敏笑道。   “不小了。记住那句话,树欲静……”   “知道了知道了。”   沈重九打断白可的话。他指了指白可的衣领说:“你怎么把那玩意儿缝上了。”   “这很好看啊。”白可低头看看领口边刻着英文的扣子。   “可是……”沈重九盯着那颗扣子,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改口说,“你走吧,路上小心。如果累了就回来,我和妈妈一直在这里等着你。我们一起庆祝独立日。”   “好。”白可抱了抱沈重九,又抱了抱陈敏。坐在车里依依不舍地看了他们半晌后,发动汽车重新上路。   蓝色的轿车在视线里逐渐远去,陈敏问:“你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   “你不觉得真相对她太残忍吗。”沈重九说。   “我突然发现,”陈敏回过头,“你好像成熟了不少。”   沈重九微微一笑。人不能总是沉迷在自我的世界中,当我们学会关注周围的人事物,并被其所震撼时,成长便开始。他庆幸加入了这场游戏,但同时也对白可感到深深的抱歉。   望着远处那个淡蓝色的点,他轻声说:“去冒险吧,姐姐。”   他相信她能够胜利。   五月的骄阳下,一边是高大的铁架电网,一边是神秘的空旷厂房,她行走其间,把自己想象成异次元时空的战士。经过工业区后,星罗棋布的野花从草地里冒出头,观赏着明媚的春光,而它们自身,也成了路人眼中的风景。   白可情不自禁唱起了家欢快的小调:“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   遥远的前方,蓝绿的背景下突显出一团红色的影子。白可向挡风镜外探了探头,确定那确实站了一个人。这荒凉的废弃公路上,人迹罕至,要在这里搭到顺风车怕是很难。她放慢车速靠近男人的方向,直到看清他举着的牌子上写着:堪萨斯。   “你是要去堪萨斯吗?”她停下车问男人,得到确认后,她招了招手,“上车吧。”   男人欢呼一声跳进车里。他个子很高,一坐下就让前座的空间显得狭小。   “嘿,我叫热拉尔·伯纳德,你叫什么?”男人热情地打招呼。   “我叫白可。”白可笑着看他一眼。男人长着满脸的胡子,只有从眼睛才分辨出他是不是在笑。他的额头和颧骨的线条刚硬分明,很有东欧人的味道。滑稽的是,这样一个粗犷的男人却穿着卡通T恤,胸前有一个大大的蝙蝠侠的标志。   “你是中国人?”热拉尔问。   “对,你呢?”   “我生长在美国,但有一半法国血统。”   “难怪你的名字这么独特。”   “谢谢。”   男人伸展胳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非常怯意的样子。   有个人作伴,旅途中的疲惫减轻不少。热拉尔是个很健谈的人,时常妙语连珠,逗得白可哈哈大笑。   在笑声中,车开过俄克拉荷马城,再行进几个小时,就要靠近德州边境了。她既兴奋又紧张,手心不停出汗,转动方向盘时微微打滑。   “累了?”热拉尔察觉出她的紧张。   白可羞赧一笑,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我来帮你开吧。”热拉尔说,“你一个女人孤身上路肯定很辛苦,我帮你开一会儿,反正也快到德州了。”   “那就谢谢你了。”白可没有推辞,她怕自己这么激动下去,指不定会把车撞到哪根柱子上。   男人开车往往有一些特定的习惯,比如听歌,比如照镜子,热拉尔的习惯是来根雪茄,但是找来找去发现自己忘带了,嘴里闲得慌。   “你有口香糖吗?”他问白可。   “没有。”白可说着,翻了翻挡风镜的前零碎物品,找出一罐维生素片,倒出几粒说,“维生素片,要吗?”   热拉尔看了看她手里的红蓝药片,用目光研究了一会儿,他控制好方向盘的位置,头转过来,张大嘴巴。“啊……”   白可愣了愣。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手心催道:“快点。”   “哦。”白可掌心一翻,把药片悉数倒入他毛茸茸的嘴里。   “好酸。”热拉尔的肩膀抖了一下,咂着嘴瞥了眼挡风镜前的一本诗集说,“你爱好诗歌?”   “是。”白可暗暗搓了搓手心。   “我也会背几首法国诗,你要听吗?”   “请讲。”   “咳咳,”热拉尔咳嗽两声,提了一口气,声音洪亮地说道,“un petit mont feutré de mousse délicate, tracé sur le milieu d'un fillet escarlatte.”   短短的一句话,朗诵到此结束。   白可还在期待他的下文,他忽然语气一转得意地问:“怎么样?”   “啊?呃,很好。”白可礼貌性地笑笑问,“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覆盖着纤细苔藓的绒毛般的小丘,中央有一条鲜红的小小的缝。”热拉尔用英文朗诵了一遍,不等白可反应过来,他捶着方向盘哈哈大笑。   他一笑,白可感觉整辆车都在震动,她往旁边躲了躲,心想这还真是个很戏剧化的人。   就在此时,“TX”的标志从眼前一晃而过,白可猛地转过身,只看到路牌一个隐约的轮廓。   “德克萨斯!”热拉尔高声欢呼着,仿佛他是刚刚征服了这片土地的国王。   抓住胸前的十字架亲吻了一下,白可激动得呼吸急促。   “太好了。”她克制住拥抱热拉尔的冲动,用开怀的笑容对他表达自己的喜悦。   “你一定是要去见很重要的人吧。”热拉尔说。   “是的,我丈夫在这里。我要去找他。”   “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不知道,不过没关系,我知道他在这里,我也在这里,慢慢来,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我相信你会的。”   说话间,热拉尔缓缓踩下油门。   白可好不容易平复下情绪,看向窗外时发现热闹的城区已经变为冷清的郊外,她问:“伯纳德先生,你家在哪里?”   “就快到了。”热拉尔说。   66号公路经过德州的狭地,开车用不了几个小时就能穿过。当白可看到新墨西哥州的标示时,她慌了,对热拉尔说:“前面就快到新墨西哥州了,你是不是走错了?”   “没有,没错。”热拉尔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我家在新墨西哥州。”   “可是我要去的是德州。”   “我要去新墨西哥。”   热拉尔不容反对地看着她。   终于,白可意识到她载错人了。坐在她车上的绝对不是像他所说的是什么热衷徒步旅行的大学教师。   “那请你先送我回德州,好不好。”她软言好语地恳求。   热拉尔做出正在思想斗争的表情,好一会儿,他遗憾地看着她,叹了一口气说:“不。”   “我把车给你,你现在让我下去。”白可更退一步。   “我不要。”热拉尔学着白可的声调,尖起嗓子。   “你到底想怎么样!”白可忍不住叫起来。   “那你想怎么样?”   “我要去德州。”   “那我就想不让你去德州。”   “你……”白可气得咽住,呼吸还没顺过来便吼道,“我帮了你,我从来没伤害过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你怎能这样!”   “你知道这世界上,哪种人最可恨吗?”热拉尔偏过头,从眼角斜着看她,“不是明目张胆去害人的,也不是在背后捅刀子的,恰恰是那些伤害了别人却还不自知的家伙。”   “我没伤害过你!”   “哼。”   冷笑一声,热拉尔放缓车速,在路边寻找合适的旅店。   “我求求你,放了我吧。不管你想怎么样,都先让我找到我丈夫,好不好。”白可求着求着,发火地嚷起来,“我求你了,行吗!”   “知道我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什么吗?”热拉尔问。   白可不想回答。   他笑着说:“你确定不想知道?”   “叫什么。”白可翻了个白眼。   “俊面煞星热拉尔。哈哈哈哈……”   听着他张狂的笑声,白可整个人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选中一家高档的旅馆,他抓着她的手腕把她从车上拖下来。路边有警察经过,旅馆的大厅里也来回走动着警卫,白可正要呼救,热拉尔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说:“你想清楚了,你之前杀了人,要是落到警察手里,这辈子都别想去德州。”   最后一句话说中了她的要害,眼睁睁看着一个警察从面前走过,她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   他带着她走到柜台边,要了间双人房。接待员看白可脸色不好,礼貌地问热拉尔:“需要帮助吗?”   “没关系,”热拉尔说,“你知道,女人每个月总那么几天。”   “狗屎。”白可低咒。   热拉尔一愣,尴尬地对接待员笑了笑。   拿了钥匙走进房间,门一打开,热拉尔把白可扔了进去,从外把门反锁。   白可试着撞门开,但徒劳无功。她坐在地上,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倒霉的事总会发生在她身上,好像暗地里总有人在和她作对。   全身酸痛,她感觉很疲惫,看浴室的门开着,便走进去,洗了个冷水澡。   洗完澡,头脑清爽了些,她走出浴室便见热拉尔和衣睡在床上,四肢大开。睡着的男人像个孩子,偶尔咂咂嘴。   她想他对她应该没有淫念,或许他脑子有问题吧,是个疯子。   吃了点茶几上的三明治,她干坐在床边毫无睡意。为了让自己的神经放松,她拼命想着和唐一路在一起的时候,想着她被他抱在怀里,可回忆越是清晰,越是停不下来。已经很久了,她连他的幻觉都见不到。   想着他,在他若有若无的歌声中,她睁眼到天亮。   每天都有奇迹(二)   屏幕上,身材娇小的女孩子在狭窄的客厅里安静地走动。像是才洗完澡,身上只套着一件宽大的白衬衫,刚能遮到膝盖上方,露出大半光泽的腿。   那是被他强迫出来的习惯。   他崇尚对身体的自由展露,他们同居以后,他为她买的衣服都是半透或者紧身的,短短的穿在身上,让她身材各个美好的地方尽情暴露在他眼中。对于他的私心,她自然是不知道的,和他谈判无果后,她自己想了个办法,就是穿他的衣服。   深爱的女人,穿着自己的衣服,在那个叫家的地方悠悠然地做着生活中各种细小而琐碎的活计,慢慢地,就这么一生一世了。只为这一世,他宁愿不要轮回。   放映机发出轻微的嚓擦声,屏幕上的女孩子经过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空隙时,纤细的腰灵活一转,带动微湿的头发散落在颈旁。   她用手把长发捋到一边,露出那张让他魂萦梦牵的脸。   暂停键按在那一刻。   他半跪在屏幕前,手指一遍一遍抚着她的脸。他再一次爱上了这个女人。   开始他不敢相信这卷带子里记录的是她的生活,因为那个女人身上早就没有了他记忆中的唯唯诺诺,面对生活里的各种挑战,她理智而坚定。虽然有时候还会露出傻傻的样子,而那正式她蜕变中的样子。   “你是要长出翅膀了吗?”   指尖从她的肩头滑至她的背脊。凑到屏幕前,他把脸慢慢地贴在她的脸上。他能够理解唐一霆了,理解他为何会爱上单薄纸片上的虚幻的人。同时,他也明白,有很多事他都做错了。   曾经他以为相爱的两个人必须是紧密相连,不管灵魂还是□。最好可以把灵魂揉在一起,嵌进同一个身体,这样才安全,在这样安全的保障下他才能放心去爱。   可是他错了。这世上的任何事都要经过考验才能成功,他走了捷径——单纯地锁住对方的灵魂,逃避生活的风浪,就算成功也只会是过眼云烟。在不能相见的情况下,灵魂被分隔两地,他们却还能义无反顾地爱着,对彼此都充满信心,这样得来的爱才足够坚韧,才不会让他有即使握在手中还是会随风飘走的无尽担忧。   “唐先生……”   秦清推开门,随后愣住。她敲了很多次都没人应声,不放心地推门进来,却见唐一路抱着电视,着魔般的紧紧贴着屏幕。而墙上,连天花板,贴满了他妻子的照片。她真怀疑自己走进了一位神病患者的病房。   “唐先生。”她又叫了一声。   他显然是听到了,但并没有动,好一会儿才把脸从屏幕上移开,说:“你准备好了?”   “我准备好了。”   “那就开始吧。”   唐一路起身,后退着坐到床边,眼睛没有离开屏幕半刻。秦清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拿出一本书安静地读着。   稍后,有人敲门。秦清深吸一口气,放下书走到门边。   唐一霆站在门外看了看失魂状态的唐一路,他低下头,听到秦清在他耳边轻声说:“他从刚才就一直这样。”   “没事的。”唐一霆说,“他是太久没见到那个女人了。不过很快,他就会忘记她的。”   不忘也得忘。   “麻烦你了。”唐一霆对秦清笑笑。   “不麻烦,不过……”   “不过什么?有什么事尽管说。”   “我想……”秦清的目光闪烁不定,“我想单独和你说一件事。”   “单独?”   “是。”   她从后把门轻轻关上,鼓起勇气,看着唐一霆说:“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唐一霆没想到秦清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简单的考虑过后,他说:“没有特殊的事,他们一般不会上二楼来,有什么话你就在这里说吧。”   秦清一再提醒自己镇定,她望了望走廊尽头,那里有一处拐角,角落的墙壁实则是一面作为装饰的落地窗,窗前刚好可以站两个人。而楼梯在走廊的另一头。   “我们去那里好吗?”秦清指着拐角说。   唐一霆看了看,同意了。他们一同走过去。   透过落地窗,远处的景色一览无余。柔柔的阳光落在波流暗涌的河中,反射出些微跳跃着的光华,如她此刻的心。   “什么话这么难说出口?”唐一霆问。他们已经待了快有五分钟。   “我想告诉你……”她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想起唐一路之前对她说的:“你只要看着他的眼睛,什么都不想,眼睛、鼻子、耳朵,通通都不要了,就只留下一张嘴和一颗心,自然而然地,你就能说出那些最难表达的话。”说到这里,他眨了眨眼睛。“特别是情话。”   “你到底想说什么。”唐一霆耐着性子问。   “我可以叫你一霆吗?”秦清问。   虽然觉得有些无理,唐一霆还是点头了。   “一霆,”秦清深深地看着他如星的双眸说,“我喜欢你。从你出现在入学典礼那一刻,我就喜欢你了。”   微微的怔愣,唐一霆想起四年前德克萨斯大学入学典礼上的情形。作为三代华人移民的代表,他为一群青涩的中国留学生讲解美国种种先进的科技。当时他并没有对任何一个学生留下印象。真正注意到秦清,是去年,他从内州回来以后,第一眼便觉得,这女孩和那人有几分神似。   如果说着这句话的是那个人,他该高兴得不知所措吧。但是现在,他只能对她说:“我很抱歉。”   目光瞬间暗淡,秦清勉强微笑着:“我猜到会是这个答案。”   “那你为什么还要说?”   “说了才没有遗憾哪。”   “你们女人的想法真奇怪。”   “那一霆……”秦清改口道,“唐先生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向来是不管看上什么,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得到手,绝对不会给她拒绝我的机会。”   “可是这样也太霸道了。”   “我有个朋友对我说:性格决定命运。但我发现真正决定命运的,是手段。”   窗外的矢车菊依旧开得灿烂。秦清撇开内心失落的情绪,不断地找话题和唐一霆闲聊。直到一个守卫匆匆跑上来被唐一霆斥责:“没有我的吩咐这里不能上来你不知道吗?”   “唐……唐先生,唐先生逃走了!”守卫语气急促。   “你喝醉了?脑子不清醒了吧。”唐一霆冷哼。   “是真的!”守卫拿出一枚银色的十字架。   缓缓地站直身体,唐一霆看着守卫手里的东西,想到什么,猛然看了秦清一眼,随即推开守卫向唐一路的房间走去。   只有放映机传出的些微声响,房间里空无一人。   他疾奔到楼下,找遍客厅和院子最后来到停车房,几个被打伤的守卫斜靠在墙上,车少了一辆,而剩下的都被利器戳穿了轮胎。   “他怎么可能走到这里?你们是饭桶吗,拦不住他吗?”唐一霆一把揪住守卫的衣领。   “对不起,唐先生,你们实在太像了,我、我们没认出来。”   “饭桶!”他把他扔到地上,转头对墙边的几个守卫说:“我花那么大的价钱请来的就是你们这样的饭桶?三个人连一个病人都拦不住!一群只会吃饭的猪!”   被这样辱骂着,其中一个脾气稍硬的守卫冷笑了一声说:“你真确定他只是一个病人?”   没功夫把时间浪费在几个没用的守卫身上,唐一霆边吩咐人去找辆车来,边往前厅走。   一到前厅就遇上了黎祥,不等他说话,黎祥抢先道:“我没截住他。”   “那你看到他往什么方向去了?”唐一霆问。   “我追他到飞机场,看到他上了去新墨西哥州的飞机。”   “新墨西哥?他怎么知道白可在那里。”对这个问题没有过多追究,唐一霆立刻给热拉尔在新墨西哥州的家里打电话。电话响了十几声都没有人听。他吼道:“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伯纳德先生已经好几天没和我们联系了。”黎祥说,“我猜他临时改变了路线。”   唐一霆愤怒地把话筒摔在地上。“去给我雇一架私人飞机!”他叫着走出去。   黎祥默默看着他走远,手伸进西服的暗兜里,摸了摸里面的枪。他用这把枪指着唐一路时,唐一路已经逃到机场附近的公路上。   “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我的枪法可是你身为军官的爷爷教的。”黎祥掏出枪说。   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唐一路面不改色:“黎叔,你想杀我?”   “你是一切问题的根源。”黎祥拉开保险。   “如果非杀我不可,能不能先等一等,等我见到她……”   “如果你死了,所有的诅咒都不存在,一霆会把负罪感转换成对我的仇恨,这对他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而且,你们再也不必为了女人而争执。”黎祥说着,一步步向唐一路靠近。   “听上去确实不错。”唐一路不躲不避,“那么算我求你,让我再见她一面,了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愿望。”   每天都有奇迹(三)   天亮以后,或许是阳光让她觉得安全,居然小小打了个盹。醒来时,看到一个满脸泡沫男人站在不远处,对着桌台上的镜子挂胡子。她疑惑地看着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是谁。   热拉尔从镜子里看到白可呆愣的目光,转过头说了句:“浴室的灯光太暗,我怕刮坏我的脸。”   随着无数短须夹杂在泡沫中被从下巴上剔除,一张光洁的脸逐渐显现,镜子里的热拉尔和之前粗犷的样子判若两人。   不去评论他的美丑,白可只觉这一幕就像中国神话的里《画皮》。热拉尔撕去友善的大学老师的面皮,变为一个专横野蛮的强盗。   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残留的泡沫,热拉尔搓了搓平滑的下巴,满意地转过身问白可:“如何,是不是英俊多了。”   白可没打算回答,径直走进浴室洗漱。   “喂,你太伤我自尊了。”她刷牙的时候,热拉尔走到浴室门边,整个人把屋外的光给遮住。他说:“你不觉得我很像一个明星吗?在非洲的时候,我可是迷倒一大片女人。”   吐掉口中的泡沫,白可说:“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我有个外号,叫‘黄金马龙·白兰度’。”热拉尔做个马龙·白兰度的招牌动作,一手揣进裤子口袋里,一手随意垂下,身体微微倾斜。除了皮肤是小麦色的,大致一看,他和马龙·白兰度确实有几份相像。   “这个外号是你帮自己起的吧。”白可说。   “这个……嘿嘿,是的。”热拉尔笑着承认。   这一刻轻松的气氛让白可几乎要忘记站在面前的,是无理阻挠她去路的疯子。他就像春季的大平原,前一刻还是日头高照,下一秒便疾风骤雨。   这个疯子直到他们开车上路始终保持了笑脸,不停说着有趣的笑话。有一些让白可忍不住笑出来。可笑过之后,是更深重的空虚。不经意间,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缝在领口的纽扣上的话,忽然就明白了它的意思。   “人生不过如此,一出喜剧。”   说着这句话的,是热拉尔。他拉过她的衣领细看几秒后松开,双手猛的在方向盘上一拍,骂道:“这话说的真他妈对。”   刚刚还笑话不断的人,立时就阴沉起脸色。   车速陡然加快,白可不得不扶着车门稳住身体。原本沿66号公路直线行进的车忽然偏离道路向左拐去。在草地上行驶一阵又开上另一条公路。车速这才缓下来。   看了一段时间平淡的景色,白可略微泛起困倦,正打着呵欠,一排排精致的建筑由远及近从他们身旁退后。路边,站在绿意盎然的院子里的,不仅仅是雕花的门廊,还有身穿黑色长裙戴着银质项链的盎格鲁少女。   怎么看,这里都不像是热拉尔这种人会来的地方。她以为他会带她去幽深险恶的大山或是长着怪树的荒野。   没有惊讶多久,她对他的认知又恢复到从前,因为即便在这么充满诗情画意的城市,让他选择停下的,依旧不是什么好地方。   在一片被葱郁树木遮挡住阳光的墓地前,热拉尔久久驻足。像是终于把这片死寂的地方看够了,他攥住白可的手腕大步而入。   他目不斜视地穿梭过无数座相似的石碑,停在一座精心装置的木头十字架前。   从他身后望过去,白可看到墓碑上贴着一张女孩子的照片。很漂亮的女孩,看着非常年轻。不知她和热拉尔是什么关系。   “艾丽卡,我……”   恣意妄为惯了的热拉尔,在这个女孩面前,不,是在这个女孩的墓碑面前,竟有些局促。他总感觉手上少了点什么,一拍脑袋想起,他刚刚太匆忙,连花都忘记买。   四下转了转,他冲到旁边一座墓碑前,抓起别人放在地上的花,又环顾一圈,走向另一座墓碑,拎起地上的装满水玻璃花瓶,扔掉里面难看的野花,装进自己刚刚抢来的那一把。   理了理凌乱的花枝,他捧着自己的杰作,庄重地放到女孩的墓碑前。   白可意识到,他这是特地来上坟的。按照中国的习俗,上坟是件很讲究的事。她调头跑回车里,把他们准备路上吃的食物都拿了出来,又跑回去,把它们一一摆放在地上。   热拉尔看到她拿这么多东西,吃了一惊,他太专注于面前的墓碑,竟没有留意到她。   “你刚刚跑走了?”他问。   “是啊,我去车上拿东西。”白可说着,在墓碑前跪下,双手合十拜了拜。   “你在干嘛?”热拉尔问。   “我在祈愿,请过世的人保佑我们。”   “她才不会保佑我。”   “为什么,难道她不是你的亲人吗?”   热拉尔半跪到碑前,伸出手擦拭着照片上的灰尘说:“她是我妹妹,过世时只有十二岁。”   “这么年轻就……”   在白可身边坐下来,热拉尔慢慢地说起了往事:“一眨眼都十年了,十年前,我父母生意失败,两个人约好一起吞安眠药自杀。呵,不负责任的家伙。剩下我和八岁的妹妹,我们被送到寄养家庭,没几个月就从那个‘牢房’里逃了出来,被一个草台班子收留,跟着他们到处表演。那时候虽然辛苦但是快乐,因为我和艾丽卡都对演戏有着狂热的爱好。”   “《欲望号街车》看过吗?她长得就像小一号费雯·丽,而我像马龙·白兰度,我们可是剧团的金童玉女。那时我们都还太小,只能唱唱民谣什么的,比如:玛丽有只小绵羊,小绵羊、小绵羊……”热拉尔说着就唱了起来,随着歌声摆动双臂。   笑着唱完一遍,他又垮下脸,说:“有天表演结束,我们去附近的游乐场找乐子,谁知我买个雪糕的功夫她就不见了。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   身体后仰,热拉尔把手臂放到身后撑着地面,撑着他的泪水不让它们流出。   “她是个好女孩,”他望着天空说,“虽然我比她大,但其实一直是她在照顾我,连饭都省着给我吃。这么善良的女孩子,又漂亮,简直就是落在人间的天使,可为什么上帝要这么早就把她夺走,还用那么残忍的方式。”   “什么方式?”白可小心翼翼地问。   等了半晌,她听到他说:“她被□之后,又被拧断了脖子。”   “天哪。”白可捂住嘴,她看了眼照片中的女孩,不敢相信这么纯真美丽的人居然会遭受如此对待。   “现在,你想明白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了吗?”热拉尔拉开她捂住嘴的手,把她拉近自己。   白可摇摇头。   他把她猛地推开,跳起来踹了她一脚嚷道:“因为□她的那个人,叫保罗·萨特,他被你杀了!”   “保罗·萨特?”她捂着被踹疼的肚子,脑中闪过一张戴着黑框眼镜的模糊的脸。   “不明白?”热拉尔冷笑着说,“我告诉你吧,这个人不是你能杀的,他应该由我亲自下手。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如果不杀了他,我就一辈子是个混球,是个孬种,是个猪狗不如的王八蛋!哈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跪在地上啜泣起来。   “你知道我干了什么吗?”他低着头道,“我提着刀去杀他,被他的人抓住。当时我还不想死,我拼命反抗,杀了其中一个保镖。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他很欣赏我。没几天就给我安排了一份肥差,我想先干着再等机会。后来每次我要下手,他就又会给我一些权势,我借着他的势力另立门户,发誓在没有打垮他前不踏进内州半步。然而我去了一趟非洲,回来以后,一切都结束了。”   “是你,白可!”他揪着白可的衣领喊道,“是你这个贱货,让我成了永生永世的罪人!”   在他怒气冲冲的指责下,白可差点就以为自己真是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可是她闭上眼睛想了片刻便悟到,她是无辜的。她只是当了一只替罪羔羊,承接他无处发泄的怒火。   经历这么多事,她已经不会再任人宰割了。   “热拉尔·伯纳德,”她直视着他说,“你知道,不是我。”   “不是你?”热拉尔问着她,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不是我。”她坚定地说。   “不是你……”他颓然松手。   衣领被松开,白可抚着脖子微微咳嗽,热拉尔站在她面前,呼吸一次比一次沉重。她看着这样的他,忽然想到保罗·萨特悬挂在他夜总会里的那一排红字——他人即地狱。   “那是谁?是谁?是谁!”热拉尔猛然抬头,大叫着,像个困兽般来回走动,他的伤疤被揭开,疼得只想四处咬人。   往后躲了躲,白可冷静说道:“其实你没必要这么自责,艾丽卡在天有灵,她一定不愿意看到你因为报仇而这么痛苦,她只希望你能够好好生活下去。”   “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热拉尔一脚踹飞别人墓碑前的花。   枯萎破碎的花瓣凄凉地铺了满地,白可看着它们叹息道:“都已经死去的人,你为什么要让她不得安宁?你这么折磨自己,让自己活在仇恨中就是对她的纪念吗?如果我死了,我不会让一路为我报仇,我只希望他能幸福地活在这世上。”   “可是我不仅没帮她报仇,还成了□她的混蛋的走狗!”   “她会原谅你的。”   “她会吗?”   “她会的。”   “是她告诉你的?”   热拉尔做出天真不解的样子,等待她的回答。   白可挫败地别过脸,这种事情她从未遇过,找不到前人的话来说服他。而她自己又无法清楚地表达心中的想法。   “没话说了?”热拉尔笑。   “那你想怎么样?找我报仇吗?”白可说。   “你让我不痛快,我当然也要让你不痛快。我要让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丈夫。”   “你这个疯子!”   白可扑打过去,被推开,想爬起来却又摔下。   热拉尔坐在墓碑身旁,冷冷地看着她在地上痛苦挣扎。   抓着地上的青草,她眉头紧锁。这一次,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从睫毛下看了他一眼,她不认输地再次让自己站起。   该怎么办?   艾丽卡在照片里微笑着,白可很希望她能给她一些指引。   “艾丽卡,你一定正看着吧。”她问,她一直相信世界上每天都有奇迹发生。深吸一口气,她抬头望着天空,嘶声喊道:“艾丽卡,如果你听见就显灵吧。你出来吧,艾丽卡,告诉他你已经原谅他了。艾丽卡!”   “没用的。”热拉尔抚摸着墓碑说。   “艾丽卡!我知道你肯定早就原谅他了。你出来告诉他啊,你想让他一直这么痛苦下去吗?出来吧,哪怕是变成一只鸟,一片树叶,或者是一阵风!”   喊完这一句,白可停下来喘息。墓园里一切,沉默的沉默,死寂的死寂,毫无反应。   热拉尔歪过身子,把头搭在墓碑上。   “艾——丽——卡!”白可使出全身力气大喊。   就在这时,一滴水落在鼻尖,慢慢地,水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清凉的大雨毫无征兆地落下来。热拉尔惊讶地抬头,却见晴朗的空中,阳光依旧。   “她听见了……”白可惊喜地看着面前雨幕,转过身笑着说,“热拉尔,你看,她听见了!”   身后的男人比她还要震惊,雨水打在睫毛上,他望着天空不停眨眼,眼角流下的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艾丽卡?”他伸出手,用掌心接住雨水。“真的是你?你原谅我了?”   雨越下越大,像是在确认他的想法。   先是嘴角慢慢裂开,再是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哈哈哈哈……”热拉尔笑得不可自已,他脱下上衣,对天空张开双臂,让雨水淋遍他的身体。“艾丽卡,我很想你啊,艾丽卡!”   热拉尔在雨中又叫又跳地奔跑,白可退后,把墓前的空地全部留给他。脚下踩到什么,她被绊了一跤跌坐在地上。一朵雏菊躺在手边,她伸出手指拨掉花瓣上的泥土,一阵眩晕袭来,她闭着眼疲惫地说:“我也很想你,一路。”   每天都有奇迹(四)   沾了水汽的墓园不像初来时那么萧索,空气中泛着淡淡的泥土的香味。   白可跪在墓前轻轻擦拭着墓碑上的照片,热拉尔蹲在一旁默默看着。她把弄乱的苹果和花瓶摆放好,从口袋里拿出维生素片的盒子,倒出几粒红色的药片一颗一颗放进装满水的花瓶里。   “她不喜欢酸的东西。”热拉尔说。   放完药片,白可看了他一眼说:“我只是想让花开得更久一点。”   安静的园地里,忽然砉的一声,飞过一只鸟。   热拉尔转过眼珠望了一下草丛,又转回来看着白可。“走吧。”他拉起她,不给她思考的时间。   白可当下确实没反应过来,直到被推到车旁才纳闷地问:“你不放我走?”   “我为什么要放你走。”   “你刚刚明明已经释怀了。”   “释怀?是,我是释怀了。这样吧,你要是自动坐到车里,我就放你走。”   “你发誓?”   “我发誓。”   白可信了他,坐到车里。热拉尔随即跳到驾驶座上发动汽车,朝着和德州相反的方向开。   “你说要放我走!”白可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我是说了,可是我有说什么时候吗,二十年以后也是放,三十年以后也是放。”   “你、你是个混蛋,狗屎!”   “谢谢。”热拉尔拍拍她的肩说,“你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汽车沿着城市幽静的小路缓缓行驶,热拉尔的心情非常好,不时吹吹口哨,留意着街头的各色美女。中途停下来吃饭,白可拒绝吃任何他给的东西,他骗她说只要她吃饭他就放她走,白可再一次上当。之后每当白可不愿意做什么,他就拿这一招来对付她,被骗多了,白可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一个人自暴自弃地蜷缩在后座。   车里安静了一段时间,正哼着歌的热拉尔忽觉一丝异状,他迅速伸出手,握住一根冰凉的银针,随即翻过手腕夺下,扔到窗外。   “不要!”白可扑到窗口,努力把手臂探出去。   热拉尔没有停车,回头看了她一眼说:“想偷袭我,你还不够火候。”   “你停车,快停车!”白可拍打座椅大叫,“我要去捡我的十字架,那是他给我的十字架!”   从后视镜里看到白可心急如焚的样子,热拉尔不紧不慢地说:“你发誓不再偷袭我,乖乖跟我回家,我就停车。”   “好,我发誓!”白可举起右手。   把车倒回去,热拉尔从草丛里找到十字架,拿在手里研究了一会儿才还给白可。白可如获至宝地把已经缩回原来大小的十字架捂在胸口。   “你就这么爱他吗?”热拉尔问。他实在不明白这个女人的爱情怎么会来得如此强烈。   “我爱他,我爱他!”白可毫不扭捏地说,“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一个是妈妈,另一个就是他。”   怔了一下,热拉尔被她炽热的目光看得有些心猿意马。咧嘴一笑,他揉揉她的头发说:“我们来演场戏好不好,你把我当成他,对我说刚刚那句话,怎么样?”   “这句话我永远只会对他一个人说。”   “你只要说了我就立刻放你走,怎么样?”   似乎在思考他的话有几分真实,过了一会儿,白可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妈妈……”   “然后?”热拉尔挑起眉毛,像等糖吃的小孩子期盼着她下面的话。   “另一个,不是你。”白可说。   热拉尔的表情僵住,转而笑了起来,再次揉了揉她的头发说:“好样儿的。”   白可一点没觉得自己有多好,说完那句话,等热拉尔转过脸去,她僵直的背一下松软,瘫靠在后座上。   她很累。   天快黑的时候,车子开进一条幽深的林中小道。道路两边都是参天大树,郁郁葱葱,树顶端的枝桠交错在一起,形成一道天然的绿色凉棚,赏心悦目。   “这是什么树?”白可问。   “橡树,你不认识吗?”   没得到回答,热拉尔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的落寞。   车继续往前开,直开到深夜。   放下前座,热拉尔拳起腿躺下。白可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警惕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这种干巴巴的女人我没兴趣。放心睡吧。”打了个呵欠,他转过身去。   梦境纷繁杂乱,他皱了皱眉头便醒过来,天已经微亮。从艾丽卡去世那天起,他再没能睡过懒觉,哪怕只有一点点光都会把他惊醒。擦掉眼角的分泌物,他动了动发麻的手臂,余光瞥到白可,她像是早就睡醒,一直坐在角落里发呆。   “早安。”他说。   白可抬起头,木然地看着他,目光毫无神彩,眼下的黑眼圈都快比眼珠子大了。   “你不会一夜没睡吧。”他问。   “我睡不着。”一出声音,眼泪就伴着流出来,她很委屈地抽着鼻子说,“我睡不着……”现在的她完全没了之前倔强的样子。   事实上,从唐一路重伤,又经历了贝莉和米奇的死,这么长时间她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和沈重九住的那段日子又十分操劳,经常整夜整夜地失眠。失眠是比饥饿更折磨人的事情,饥饿会很快要人命,而失眠却是一点一点慢慢侵蚀你的意志,直到你全盘崩溃却在短期内依然死不了。   “我好累啊,好累啊,好累啊……”白可抱着头,不断敲打自己的太阳穴。   “喂。”热拉尔拉了拉她的手,被她反握住。她哭着说:“你帮帮我,我真的好累啊。”   “这么累就不要去德州了。”热拉尔说。   “不行,不行……”被疲惫折磨得无法思考,她所有的反应都被无意识操控,说出的话像是梦呓,“我好累,好累,我要去德州,帮帮我,求求你,求你……”   拉着热拉尔的衣角,她几乎跪拜在他面前。   “好好好,我帮你。”看不下去她这么可怜兮兮的样子,热拉尔扶起她,把她抱在怀中。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他这样的人也有怜香惜玉的一天,对象还是个满脸鼻涕的笨女人。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人。”他抱怨着,抽出被她抓牢的手,从随身的行李里面掏出一个小药瓶,取出一颗药丸放到她眼前。“这是很强效的安眠药,只要吃一颗你就能立刻入睡,并且在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里,除了会呼吸,跟死人没什么两样,就算拿刀锯你的腿,锯断了你都不会醒。确定要吃?”   她像一只饥饿的松鼠从树上摘果子一样夺过那颗紫色的小药丸放进嘴里,生生地吞了进去,说了声谢谢以后,很快便睡着了,软软地躺着,头发胡乱披散在脸上。   替她拂去头发,擦去沾在她脸上的眼泪和鼻涕,热拉尔凝视着手里的面纸,有些不理解自己的行为。耸了耸肩,他把面纸丢到窗外,继续开车上路。   他的家在一片绿色的草原上,到了这个季节,遍地都是野花。远方的山丘连绵起伏像青黑的浪涛,一眼望过去,仿佛太阳就睡在自家山脚下。   在通往草原的小径上行驶,他一眼就望到建在高地上的红色小木屋。那曾是他们一家度假的住所,是艾丽卡最喜欢的地方,他有钱以后就把这里买了下来,但很少住。   把车停在屋前,他先是找出钥匙打开门,整理好干净的床铺后,把沉睡的女人从车里抱进屋子放到床上。看着她的睡脸他竟觉得有些失落,不禁想,如果她一直这么安安静静地任他摆布,可就太无趣了。   这时,有人来敲门。他没觉多惊讶,因为这一带虽偏远,不时的还是有经验丰富的旅行者来此探险,况且这座房子又这么显眼,不乏有好奇的人来敲他的门。   让他惊讶的是,敲门人送给他的见面礼是抵在太阳穴的一把枪。   “我可以先问个问题吗?”他看清来人后说,“你是怎么逃出来,又是怎么知道她在这儿的?”   “我只能说,都是爱的力量。”唐一路笑了笑,转头对屋内喊:“白可,快出来。我是一路。”   “别叫了,没有用的,因为……”热拉尔话说到一半,一支车队风风火火地杀到他的门前,刹车的声音刺得他耳朵疼。   唐一路立刻从后环住热拉尔的脖子,用枪顶着他的头。   “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他说。   “一路,就算你杀了他,也是逃不掉的。”唐一霆从车上下来,站在距唐一路不到十米的地方。   “喂,什么叫‘就算你杀了他’。”热拉尔抗议。   唐一霆无视他的抗议问道:“白可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她刚吃了安眠药,十个小时以内就算天塌下来都醒不了。”热拉尔说。不知为什么,他此刻有一种中了头彩的兴奋。   “让人进去把她抱出来。”唐一路边说边退到热拉尔刚停在屋前的车旁。   “一路,你不要再挣扎了,你和她是没有可能的。”   唐一霆缓缓地向唐一路靠近,而唐一路一直后退,两人各站在屋子的两头,对峙着。   “唐一霆,在做无谓挣扎的人是你。快去把她抱出来!”唐一路说。   “你应该换一个更有价值的人质。”热拉尔撇撇嘴。   “快去!”唐一路对唐一霆喊道。   唐一霆不动,等待时机。   这时,木头摩擦的嘎吱声让在场的所有人同时看向红木屋子。半敞着的门推开,一个女人撑着门框站着,膝盖弯曲的弧度仿若随时会跪下去。   “白可!”   唐一路和唐一霆同时叫她的名字。   白可吃力地抬起头,耳边的声音似真似幻,她分不清是不是在做梦,但确实听到唐一路在叫她。安眠药让她头脑昏沉,极度的渴睡感像一个巨大的黑洞要把她吞噬,她几乎是用尽了毕生的意志才能够撑着站到这里。   “白可,快过来!”唐一路在她的左边,焦急地说。   “不,白可,那只是你的幻觉。”唐一霆在她的右边,欲走过去。热拉尔出声阻止他道:“你为什么不让她自己判断?”   唐一霆想了想,停下脚步,柔声说:“来我这里吧。”他对白可敞开怀抱。   “不,不是他。”唐一路对白可喊道,“白可,我才是,你快过来,快过来啊!”   唐一路此刻穿着逃跑时的白色西装,在白可眼中,面前站着的是两个几乎一样的模糊白影。一片混沌中,有股力量牵引她向左边跨出步子。   “白可,”唐一霆忍住冲上前的冲动,皱着眉,做出难受的样子说,“我的胃又疼了。”   跨出去的脚步顿住,白可扶着走廊的栏杆,回过头。   “白……”唐一霆伸出去的手突然僵住。   不等唐一霆欣喜,白可重新迈开步子,刚刚的停顿似乎只是在休息,她把手从栏杆上放开,在身侧微微抬起,平衡住身体后,跌跌撞撞地往唐一路的方向走去。   举在手里的枪无意中掉落,唐一霆望着慢慢向自己走来的白可,周遭的一切都消失在眼中。   “来。”他敞开怀抱,笑着。   白可的表情就像一只被催眠了的兔子,又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她移动着千斤重的双腿,手往前探去,刚碰到唐一路的衣角,便如同切断了电源的玩具,躺倒下去。   唐一路及时把她搂进怀中,巨大的踏实感笼罩了他,他承受不住地跪在了地上。   这一幕让周围的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气息,宁静的山岗上只有冷风吹过。   热拉尔是所有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一个,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枪,枪口对准了唐一路的额头。   “不准动他!”唐一霆喝止住热拉尔。   移开枪口,热拉尔吊儿郎当地把枪在手上转了几圈说:“我只是不爽他在这么多人面前用枪顶我的脑袋。”   唐一霆走到唐一路面前说:“把她给我,然后我们回家。”   “就一天,”唐一路说,“让我和她待一天吧。”   在他难得的软声恳求下,唐一霆退了一步说:“天黑之前。”   失心(一)   “有一天,二祖慧可一觉醒来忽觉心中一片茫然,便找到达摩祖师说:‘我心未宁,乞师与安。’祖师答道:‘将心来,与汝安。’慧可沉吟良久后说:‘觅心了不可得。’   “你听过这个故事吗?和你分开的这段日子,我就像慧可一样,心里没有一刻是安宁的,难受得恨不得要把心掏出来砸掉,可是我低下头去找时,却发现胸膛里空空荡荡。白可,这世上除了你,没有人知道它去了什么地方。你瞒了我那么久,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你把它藏到哪儿去了?   “说啊,白可。”   寂静的山坡,青草绿到了天的尽头,一路上繁华竞相开遍,不知道要追着去往哪里。那时的阳光灿烂得如同纵情恣意的少女,从不担心会有年华老去、荣光暗淡的一天。   他抱着她,静静地坐在春日的微风里,看着旷远的草原与碧蓝的天空交接出一条幽冷的地平线。   裹紧了怀中的人,他怕她会冷。   “书真是个好东西,”他低头对她说,“每次我想你想到要发疯了,就会翻出一本书,疯狂地从里面找诗歌,想着以后见面了告诉你。我经常看着看着就被书里的话吸引进去,就忘了找诗这回事了,自然也就忘了想你。别生气,除了看书的时候,我可都是想着你的。   “你也在想着我吧。怎么不在家里等我呢,我肯定拼了命都会回去见你,你怎么就这么傻呢。唉,你要不傻就不是我的白可了。你知道吗,他们都管你叫骑士。我说骑士小姐,现在王子就在这里,你居然睡起觉来了,不怕被砍头吗?”   他轻轻捏了捏她脖子上细滑的皮肤,眼里闪过一丝心痛:“你怎么变得这么瘦,脖子上一点肉都没有,一掐就断了。没有我看着,你就不好好吃饭吗?”   嘴里说着责怪的话,手里的动作越发轻柔,他扶着她的背把她略微抬起,低下头,让她的脸贴着自己的面颊,就像他在屏幕前看到她时那样,不,还要更紧。   直到太阳倾斜到西边他才松开她,拂去粘在她脸上的头发,他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抬起头时,见她嘴边竟浮现出一个笑容。   “做什么美梦呢,小傻妞?”他掐了掐她的脸,又怕她疼似的揉揉掐的那块地方。“你一定是梦到我了,”他笑着,眼里渐渐蓄满了泪水,“快醒来吧,醒来你就会发现,这不是梦啊。”   等了很久很久还不见她有动静,他长长地叹了一声,、说:“佛经上写,众生轮回六道,必定受八苦所累。八苦,就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僧会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这八条,除了老,我都占上了。现在还算年轻,可是白可,你要是再睡下去,我可就老了,八苦可就都占全了。你舍得让我受这么多苦吗,你舍得吗……”   再度把她抱住,他的下巴紧紧贴着她的脖子,眼泪落在她的肩头。   他想他当时的表情一定是到悲伤欲绝的程度了,因为就在夕阳即将要落下的一刻,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女孩在她母亲的示意下,把一束刚摘下的白色野花放到他们身旁。   别人的美梦,天亮结束。而他的,却终止在天黑之前。   看到唐一路抱着白可从远处走过来时,唐一霆的心里又窜出一股负罪感。因为唐一路的表情好像有谁在他的胸口破了一个洞,而他抱着白可就像抱着快要从那个洞里掉出来的心脏。   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能再让他们相聚。从唐一路手中抱起白可,他决绝地转身。   唐一路看着空空的双手,感觉有一条神经连在了白可身上,正被拉扯着,撕心裂肺的疼痛。   红木屋里,唐一霆为白可掖好被子,热拉尔走到他身后说:“就让她在这里住到七月四号吧,你去专心收拾你弟弟的心情,这可是件棘手的事。”   “别打她的主意,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唐一霆说。   “我明白。我是那种人吗?快走吧,她差不多该醒了。”热拉尔催促道。   再看了一眼熟睡中的人,唐一霆快步走出去。   屋外,唐一路游魂般的站在原地。唐一霆一声叹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现在,见也见到了,你没有遗憾了吧。”   “呵呵……”唐一路缓缓抬起头对着天空微笑,打在他脸上的只有惨淡的月光。“以前我根本不明白,把心爱的人锁住,让她每天只能对我笑对我哭,这有什么错。直到我们遇到雷暴,那一次,我是真的怕了。我突然明白,其实一直以来我对爱都没有信心,我禁锢她只是怕她不够爱我,怕她迟早有一天会离开我。而那一次,她为了我,可以连命都可以不要。在她面前,我真是自私得可笑。”   “这么说来是她让你重新对爱有了正确的认知,”唐一霆与他并肩而立,“那么你就带着这样的认知,准备迎接下一段恋情吧。”   “那你呢,你怎么办?”唐一路说,“我是经历了一次死亡的教训才明白了这个道理,你又如何能明白?”   “我有了白可,她能让你明白自然也能让我明白。”   “怎么让你明白?再让她死一次吗?”   “我……”   唐一霆正思考着,忽然瞪大双眼,他的肩膀一沉,被人从后勒住脖子,一根银针顶在脸旁。   “一霆,”唐一路在他耳边说,“不死一次,你是不会明白的。”   周围的保镖纷纷掏出枪,把他们围在中间。   “哈哈……”唐一霆难以置信地笑了两声,“你要杀我?”   “我只是要让你明白,你错了。”唐一路说。   “我错了,又如何?人不都是这个样子吗?对自己一套标准,对别人一套标准,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区别只是你有没有那个能力不遭报应,有没有能力逍遥法外一辈子。”   “你以为你真能躲得过报应?”   “至少我相信,他不会以‘弑兄’的形式降临。”   “哈哈,你错了,你真的错了。看来不死一次,你永远不会明白!”   唐一路举起手中的十字架,正要落下,黑暗中一声枪响。十字架无声地落在草地上,他的手停在半空。   “一路!”唐一霆惊叫着扶住唐一路正在倒下身体。“谁开的枪!谁让你们开枪!”他吼着,手捂住唐一路的胸前,子弹击中的地方正汩汩着流着鲜血。   “要死一次……总要有人在你面前死一次……”唐一路虚弱地笑着,强睁着眼睛看着他说,“现在,你明白了吧……”   “我……你……”唐一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大梦初醒般,他嘶声力竭地喊:“快叫救护车!”   “最近的医院离这里也有好几百公里,”热拉尔说,“你先把他放到车上沿来的那条路直走,我去通知救护车,让他们在途中留意你们。”   “快来人帮忙!”听了热拉尔的话,唐一霆立刻让人把唐一路放到车的后座上,他坐在他身旁替他捂着伤口。随即,车在颠簸的小路上狂奔。   “一路,你不能死,你别想用这个方法逼我!”唐一霆不停说着话,不让唐一路闭上眼睛。   “你发誓,你发誓,永远不强迫白可和你在一起。”唐一路的头随着车的颠簸微微晃动。   “不,别想!”   “我就要死了,是黎叔开的枪,你也知道……他的枪法有多准。”   “不!”   “如果,你不答应,等我上了天堂,见到妈妈,绝对不会让她……原谅你……”唐一路吃力地抓住唐一霆的衣领。   “我……”   “快发誓,”唐一路用尽全力,咬着牙道,“对着妈妈发誓!”   唐一霆低头看了看抓着自己衣领的双手,那上面沾满了唐一路的鲜血。   “快说……”唐一路的声音弱了下去。   “好,好,我发誓,”抵抗不了心里的负罪感,唐一霆挫败地闭上眼睛说,“我发誓,我向妈妈的在天之灵发誓,绝对不强迫白可和我在一起。不然就让我死于非命,不得善终。可以了吗!”他猛然睁开眼看向唐一路,却见他正缓缓地摇着头。   “唐一霆,记住你的誓言。”说毕,唐一路笑着,陷入昏迷。   心中充满了疑惑和震惊,唐一霆竟忘记把他推醒。   黑暗笼罩的下路上,远处闪着一束红光,越来越近。转眼间,那束红光变成了手术室门前的急救标示灯。   唐一霆站在门前,仰起头,望着头顶的灯光。无论再怎么欺骗自己说那是日光,他的心自始至终都像是置身在一片无垠的黑暗中。唐一路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他知道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但对于这个被自己亏欠了的弟弟,他不能让他死。   “先生。”黎祥不放心地唤了他一声。   唐一霆没有反应。   “先生。”黎祥又叫了一声。   唐一霆这才回过头,愣愣地看着他,一瞬间想起什么,他一把揪住黎祥的衣领说:“你为什么要开枪!”   “他会伤害你。”黎祥平静地说。   “那你也不能开枪,你会要他的命!”唐一霆激动地说着。然而在黎祥泰然镇定的目光下,他的愤怒显得毫无底气。他无法任着性子报复这位被他视为良师益友,也是这世上唯一真正关心他的长辈。   颓然地松开手,他无力地退了几步靠在墙上,捂着脸痛苦地说:“黎叔,他小时候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和我是同胞的兄弟,你怎么下得去手……”   “先生,”黎祥把衣领拉正了说,“人和人的感情,要经过生活的磨练才会坚固。我对他也有亲情,但在生死关头,我首先想到的肯定还是你,因为你才是我一手带大的。”   “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你对我的亲情难道不会转移一些到他身上吗?”   “不会。人类和动物的区别就在于,动物辨别彼此是通过气味,而人类是通过心灵。我不认识他的心,因此绝无可能产生于你那样的父子亲情。”黎祥停下来,给了唐一路思考的时间,然后他说:“你明白了吗,一霆。”   唐一霆的脑中,同时响起唐一路的声音,他说:“总要死一次你才会明白。现在,你明白了吧。”   究竟要明白什么呢,明白他的命运是被自己一手推向失败?他总是要和他期望的一切擦肩而过?他就应该望着别人的幸福舔着自己的伤口?   “明白、明白,你们总是要让我明白,可是我什么都不想明白!”他狠狠地捶了一下墙壁,“什么誓言,什么道理,我统统不管,我只想得到我要的东西!”   他要的东西,仅只是一个女人以及一颗脱离负罪感的心。   “他不会死的。”唐一霆先是喃喃自语,接着看向黎祥,“不会死的,是吧。”   黎祥不语,唐一霆也没有再问。   手术室门前的灯直到天亮才熄灭,医生走出来说:“病人已经脱离危险期。”   失心(二)   朦胧中刚听到电话铃响,接着是男人说话的声音。白可睁开眼睛,眼前所见的都是陌生的景象。掀开被子,光脚踩在木地板上,脚底真实的触感和一丝寒冷提醒她,她现在已经完全清醒。   那么刚刚发生的事是梦吗?她抓了抓头发,走到窗边。   窗外漆黑一片,只屋前不远处一点火光忽明忽灭。习惯性地去摸胸前的十字架,却只摸到自己的锁骨,她惊慌地低下头查看,发现一直戴在脖子上的十字架不见了。   第一个想到的是热拉尔,她对着火光喊:“热拉尔,把十字架还给我。”   火光落到地上,不一会儿门被推开,热拉尔走进来,把他特意从草地上找回来的十字架勾在手指上送到她眼前。   “想要就说句好听的。”热拉尔笑着说。   “你是好人。”白可说。   “就这样?”热拉尔缩回手指。   白可想想又说:“全世界的人都和你有一腿。”   “什么?哈哈……”热拉尔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顺过气来说,“全世界的人我干得过来么我。呵呵,真有你的。”   他把十字架还给了她。   刚睡了一整天,白可一点困意都没有,热拉尔经历了白天的事,心情有些复杂,本来就是睡眠有问题的人,这下更睡不着。他们弄了些东西吃,随意聊了几句。热拉尔提议带白可看日出。说着,就往山头去了。   离日出还有些时候,他们坐在草地上静静等待。也许是因为睡足了,白可的心情很好,悠然地躺在地上看星星。   “我好像来过这里。”她说。   “来过这里,什么时候?”热拉尔问。   “做梦的时候。还有一路,我们肩并肩坐着,静静地看日落。”   “哦。”   热拉尔敷衍地应了一声。他揪下一根草在手里看了看,脑中回想起刚刚那通电话的内容。黎祥在电话里说,唐一路失血过多能抢救回来已经是奇迹,现在还在昏迷,醒不醒得了就看他的造化了。   热拉尔很难想象要是唐一路死了,他身边的这个女人会怎么样,便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他这么长时间都不来找你,会不会是已经死了?”   “不会,他不会死的。”白可说。   “我是说如果,他要是真的死了呢?”   “我不知道。”白可不安地坐起来。初认识唐一路时她还能说要是他死了她就回中国当尼姑,但是现在,她找不到答案。   “白可,有时人生不需要太执着,反而会害了自己。”热拉尔像个兄长一样告诫道,“如果有另外一种可能,为什么不去尝试一下呢。”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白可问:“你在说什么?”   暗叹一声,热拉尔不想把话说的太明白,要是告诉她真相,怕是又会多一条人命。再想想,白可、唐一路、唐一霆,这三个都是执着得让人头疼的家伙,既然白可和唐一路能够相爱,那么和唐一霆也是有机会的。唐一路现在随时都有见上帝的可能,要是他真死了,说不定对白可来说,唐一霆还算个慰藉。   热拉尔向自己承认,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对白可已经完全没有了敌意,甚至还有些英雄惜英雄的感觉。   “说实在的,我真想试试被一个女人这么疯狂地爱着的感觉,”热拉尔说,“你让我体验一下吧,对我说句‘我爱你’,就一句,好不好?喂,不说就算了,干嘛拿种眼神看我。”   他抱怨几句,失望地回过头看天。   浅淡的光从山脚下透出,慢慢变红,直至金黄。充满希望的光辉再度降临在这片草原上,目力所及,都是露珠晶莹的闪亮。   伸了个懒腰,热拉尔用脚尖戳了戳白可的手臂说:“走吧,你该出发了。”   “去哪?”白可问。   “去德州。”   “德州?”惊喜得从地上跳起来,白可问:“你真的放我走?不是开玩笑?”   “不是。”他边走边说。   “也不会耍赖?”白可跟在他身后问。   “谁耍赖了。”   “你明明……”   “好了好了,收拾好你的东西,快上路吧。”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屋前。白可兴冲冲地跑进屋子拿了件衣服就出来。   “等等。”热拉尔拖住正往驾驶座爬的白可。   “你又要反悔!”白可瞪着他。   “等一下,就一下。”热拉尔白她一眼,随后从屋子里拿出一些吃的放进车里,又取了些钱硬塞给她。“拿着吧,算我向你赔罪了。”   推辞了几次,见他坚持,她也就收下了。大力地拥抱了他一下,她发动汽车,朝他挥了挥手。   看着蓝色的汽车在视线里逐渐远去,热拉尔脸上的笑容不再。这游戏虽然是他设计,却已经脱离了他的主宰。   命运就像偏离轨道的飞机,看不到终点,又不知道要在哪里着陆。   满心雀跃的人开着她的雷鸟经过来时的路,一架飞机从头顶上飞过,她抬头望天,学贝莉的样子大叫着挥手。   开了一阵,她再度路过了那条橡树小径。这次她的心情一如从枝叶间透进的阳光那样明亮,林子里还有些未散的雾气,绿叶枝条从顶端的枝桠间垂下,好似童话里的仙境。   按热拉尔说的,她经过一座叫圣菲的城市就看到了66号公路的路牌。沿着66号公路直走,开上一整天,就到德州了。打起精神,车里放着快节奏的音乐,她一口气从早晨开到傍晚。当看到红蓝白的州旗在边境的政府建筑上迎风飘扬时,她大声欢呼。她终于到了,到了这片有山有海有沙漠的美丽疆域——他们叫她“孤星之州”。   一眼望去,前方的地势低且平坦,风中有牲畜栏里的味道。四周的建筑无不带着20世纪50年代残留下来的痕迹,她想她一定是到了传说中66号公路开始的地方,一个叫做阿马里洛的小城。   夕阳低低地垂在屋檐上,她放慢车速想找个歇脚的地方。周围只有几间充满西部风情的酒馆,古旧的房屋分散地建在沙地上,之间隔着几株仙人掌,不远处堆放着一些装酒用的木箱,一个男人静静地坐在那里。   白可把车停下,目不转睛地望着。   男人面对着夕阳一动不动,留给她一个孤独的背影。风吹动他的衣角,夕阳沉在前方,她揉揉眼睛总觉得不真实,怀疑自己走进了露天的影院,呈现在面前的只是电影里一个定格的画面。   一步步靠近,近到看清男人穿着的是一件黑色牛仔外套。她走到他身边,他似太专注于欣赏落日景色,没有回头看她。   “一路……”她伸出的手在距他肩头不到一公分的地方停下,千言万语不知从哪一句说起。   那就什么也不说了。她默默在他身边坐下。他看夕阳,她看着看夕阳的他。   许久,她听到他说:“太阳都要下山了。”   “是啊。”她笑。   “你怎么走了这么久?”他回过头看她,抱怨的语气好像她刚刚只是去买一瓶酒。   “我走了很久吗?”她问。   “很久!你没看到我都老了吗?”他指着眼角一丝淡淡的纹路。   她伸出手指,笨拙地,微微颤抖地,摸上他的眼角。皮肤温暖的触感浸染指尖,泪一下涌出,她笑着说:“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小傻妞。”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着把她抱住。   闻着他颈间熟悉的香水味,是真的,用唇亲吻他的耳垂,是真的,叫他的名字听他的声音,也是真的。   “我找了你好久。你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她委屈地说。   他用几个谎言轻巧地骗过了她。   “那你的病呢?都好了?”她问   “都好了。我们回家吧。”他说。   “家?”   “嗯,我在这里买了一间房子,我把它装潢得和内州的那间一模一样。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好。”   他载着她向小城最繁华的地方驶去。   房子在一条热闹的街边,与内州那栋不同的是,这里有围墙,墙内是独具匠心的绿化。他牵着她手,急不可待地走向院内。   “慢一点。”她在他身后一个踉跄。   “我太心急了。”他抱歉地笑笑,示意她赶快上前。   她上前,捧住他的脸,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说:“一路,你笑起来的样子好像变了,走路的样子也不一样了。”   “能不变吗?”他顺势环住她的腰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这都有多少年没见了。”   “很多年了吗?”她认真地计算着日子。   不等她算完,他把她拦腰抱起,嘴里欢快地喊着:“回家啰。”   家,还和以前一样,只是更新了些。没有震天响的隆隆车声,也没有糊满玻璃的灰尘。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坐,又走进卧室看了看,一回头,见他慵懒地靠着门框站着,如果一切静止,她便真相信他们又回到了从前。   失心(三)   “一路,”她说,“你还记得有一次我气你不让我出去工作,你为了讨好我,唱的那首歌吗?”   “当然记得,是《The Rose》。”他说。   “那你还记得你给我跳的舞吗?”   “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我可是最佳领舞。”他说着,做了几个标准的探戈姿势,旋转着来到她面前,一把搂过她贴着自己说:“还要我跳脱衣舞给你看吗?”   她抬头,隐约从他额前的发间看到发际线处一条淡淡的疤痕,那是他在橡树街的暴动中被打伤留下的。凝视了他一会儿,她说:“好啊。”   他愣了一下,笑道:“小色鬼,你多久没碰男人了?”   她的目光瞬间黯然,他自知说错话,在她唇上亲了一口说:“老公跳脱衣舞给你看。”   呼一口气,他解开衬衫的扣子。用猫散步的姿势围着她走了两圈,手搭上她的肩,似有似无地摩擦着她的身体。   半敞开的胸膛在灯光中若隐若现,他离她一步,一颗一颗解开扣子,配合着不由自主流露出的魅惑神情,像是撩拨在身上最敏感的地方。   丢掉上衣,他一个回转贴住她的身体,与她对看着,视线落到她的唇上,慢慢靠近。   她忽然偏过了头。   他僵住,不相信自己就这么输了。为了做到与唐一路分毫不差,他暗自练舞,学他走路,学他说话,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都快忘了自己是谁。这许多的努力,难道只骗得了她这么一会儿?   她在他怀里动了动,离开他一段距离说:“我想先洗个澡。”   “哦,好。”他的心像坐了个云霄飞车。   拿着她的睡衣,唐一霆走进浴室。浓浓的水汽在灯光下蒸腾,帘子上映出女人玲珑的背影。   “衣服放在架子上。”他说。   “好。”她边说边弯腰用喷头冲刷小腿。   帘上的影子,脖子至胸前的凹凸线条一览无余,他看得心跳加速。   正清洗着身上的肥皂,白可察觉到身侧透进一股凉意,缓缓站起身,关掉水阀,她用手挡住身子小声地问:“你想拿什么吗?”   “我……”   看着她袒露的身体,他的呼吸开始加快,丢开理智,他拉过她,吻住,手放在她后颈上不让她有机会避开。塑料的喷头掉落在地上,咔的一声裂了道口子,接着被踢到一边。   他抱着她,唇没有离开她的肌肤,走走停停,进到卧室。   床单上陌生的寒冷让她微微地战栗,更加往身前的热源靠过去。她能感受到他的急迫,也已经准备好承受他狂风席卷般的掠夺。然而预料中那炽烈得近乎撕咬的吻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她睁开紧闭的眼睛去看他的脸,他脸上是压抑住的疯狂,这让她有些惊奇。因为唐一路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表达他热情的机会,特别是在这种时候他只会极尽所能挑动她的每一根神经,让她陪他一起沉沦。   见她露出疑惑的表情,他忍不住再度吻上她已经红肿的双唇。他喜欢她这个表情。他知道她早已不是第一次,但她在他身下微微惊讶的样子,让他忍不住把她当做第一次那样来疼惜。   早已习惯了之前疯狂的方式,身体被过分温柔地对待着,她竟有些恍惚不真实之感。双手在他身上来回摸索,她怕这又是一次幻觉。在他腹前触到一道像蚯蚓一样的凸起,她低头看去,发现那是手术留下的刀疤。   “很疼吧。”她问。   “不疼,这点算什么。”他笑着。   可是她在为他疼。她还没有来得及问这么长时间在他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他肯定不好过。撑起身子,她坐起来,按住他的肩膀,反压在他的身上。   “你想主动?”他问。   她用行动回答了他。   之前有过不少性事,他一直都是主动,这是首次有女人坐在他身上,温柔地珍视地,抚摸他的皮肤,舔弄他的身体。湿软的唇舌流连过每一个毛孔。他的头皮微微发麻,她的唇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被点了火,烧灼着他的欲望。   终于来到他欲望的中心,她有意无意地在近处呵着气,他逼出极大的意志才掌控住身体。用手肘撑起身体,他要看着她,要看清她每一个动作,以便能及时制止住她,在他即将崩溃的时候。   她在他的注视下,握住他欲望的权杖,指尖沿着细小的褶皱滑过,不经意触到顶端,一波电流随之打进他的脑中。   “行了!”他伸手阻止。   “还不够。”她笑得像偷糖吃的小孩子。   俯下身,长发扫在他腿上,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感觉腿上一道道凉意向脚尖蔓延。、   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她故意用眼神勾住他,抬起他的脚,伸出殷红的舌头,一颗一颗吞吐他的脚趾。   他本能地蜷缩起脚趾,她硬是用舌尖把它们挑开,强烈的刺激让他目眩神迷,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他收紧小腹等待这难熬的一刻结束。   分分秒秒过去,脚尖不再有湿意,而他的权杖依旧□。他抬起头,满脸胜利的骄傲。   而她却正望着他哭泣。   “怎么了?”他压抑住窜动的欲火坐起来,为她擦拭泪水。   她不答,只是流泪。   “是不喜欢刚刚那样吗?”他柔声说,“如果不喜欢,就再也不做了。”说完,他在心中暗骂唐一路,一定是他从前逼她如此。   “不……”她捂住一只眼睛缓缓摇头。   “那你是怎么了?”   “不……”   “不什么?你到底怎么了。”   他手足无措,压住未发的欲望亦让他急躁不安。   仍是不答,她拿开他的手,走下床,出了卧房。他追出,见她进了浴室,疑惑地跟着进去。   水阀重新打开,她捡起地上的喷头往身上冲水,拼命地搓着自己。   “你要洗澡吗?我来帮你。”   一看到他,她的全身便绷住。他抽了几次没能把喷头从她手中抽走。   “白可?”他有些生气。   “我很脏。”她忽然说。   “不,你不脏,”他以为她在介意用身体报仇的事情,安慰道,“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纯洁的。”   “不是了,已经不是了。”她委屈地看着他,皱起脸,从轻轻啜泣,到失声痛哭。   是他的歌声让她停下来。   “Some say love,it is a river that drowns the tender reed.Some say love it is a razor,that leaves your soul to bleed……”   他们躺在床上,他轻抚她的背,为她唱着唐一路最爱的歌。他自己也在体会着歌词的意境,忽觉心中一片空虚,忍不住把她搂紧了些。   “以后……”他本想开个玩笑,让她以后不要再中途撇下他去洗澡,这样很容易让他得一些有碍男性自尊的病。可玩笑没有开出,低头看到她发旋的一瞬,他的呼吸停滞。   “你怎么都有白头发了。”他问,轻轻拨弄着藏在她黑发中间的几缕银丝。   “呵呵,”她俯在他胸口笑,“你忘了,你说过我们要买一间房子,再生一堆孩子,顺便白头到老。”   “白头到老?”思索着这个陌生成语的意思,稍后,他说,“是不是明天我去染几根白发,这样你就会和我一起生活直到年迈?”   “呵呵……”她又笑了,笑出眼泪。   第二天,他决定带她去附近的理发店。出门前,他把她拉到身旁,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唇膏,一点一点涂满她的嘴唇。   “昨天亲你的时候就发现了,你嘴巴都干燥起皮了。南部的夏天太干燥,你要学会保养。”他说,涂完后,在她滑腻的唇上点了一吻,“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会照顾你,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我的眼睛。”   他的笑容刺痛她的眼睛,她低下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街上,人群熙来攘往,她无需躲避,因为他紧握着她的手,为她挡开所有有意无意靠近的人。农民牵着幼小的牛从身旁走过,她指给他看,余光瞥见身旁古玩店摆放在外的古董花瓶,一扬手,把它挥落在地。   瓷器的碎裂声引来店主,粗壮的中年男人拉住唐一霆不肯放。   唐一霆睥睨男人一眼,松开白可的手,取出钱包,抽出几张纸币丢在桌上。一回头,却只见到白可的背影。   “白可!”他大叫。   她停都未停,拼了命地往前跑。她不知道要跑去哪里,但决不能留在他身边。直觉告诉她,那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白可,你别跑!”他追着她喊道,“你给我停下,停下!”   看着她决绝奔跑的背影在眼前剧烈颠簸,那一刻,他终于了解到什么叫“梦幻泡影”。昨夜的一切,那温馨美好的拥抱和亲吻,她甜腻的嗓音包括她楚楚落泪的样子,他都以为它们会无限延伸,直至她所说的“白头到老”。   可一旦暴露在阳光下,所有的泡影都碎了。   他骗不了她,骗不了这个智商只有85的女人。   到底谁更傻。   “白可!”   他即将要抓住她的衣角,只那一秒的距离,却有一种隔着千山万水的绝望涌出。   “警察先生!”   白可几乎是扑到警察脚下,警察扶起她问什么事。她指着身后说:“这个人想抓我。”   “你误会了,她是我妻子,我们只是闹了矛盾。”唐一霆向警察解释。   “不,我不是。”白可惊慌地握住警察的手,“我不认识他,求你救救我。”   “我是。”唐一霆说着,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他们的合照。   警察疑惑地来回看着他们两个,正要把白可交出时,白可一把拽住他不管不顾地说:“我是杀人犯,我在内州杀了人才逃到这里。你抓我回去吧。”   “小姐,你是患有精神方面的障碍吗?”警察不相信地问。   “不,我没有。先生,你知道内州有个俱乐部老板被人用针刺死,屁股上还被插了一朵玫瑰花吗?那就是我干的,是我干的!”   “你别发疯了!”唐一霆拉住她,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警察先生。”白可用尽力气反抗,带着哭腔说,“我是杀人犯,而抓着我的这个人,他想伤害我。求你救我,警察先生!”   “请等一下。”多年从事缉凶的经验让警察起了疑心,他叫住他们,同时掏出对讲机,让更多的警察前来支援。   情况比想象得更难应付,唐一路低头暗讨,握着白可的手越来越紧。白可倔强地一声不吭,只等警察来把她带走。   很快开过来一辆警车,他们被带进警察局。通过刚刚兴起的网络,警察很容易调来了内州的案件资料,查到白可所说的那一桩。   指纹完全匹配,白可被定位重要嫌疑犯,三天后出庭受审。   被送进拘留室时,她得意地看了唐一霆一眼。唐一霆平静地接过她的目光,默默站着,直到她消失在视线里。   走出警局,他在公用电话亭里给黎祥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后,他问:“他现在怎么样?”   “情况很稳定。”   “有希望醒来吗?”   “希望渺茫,他已经过了醒来的最佳时机。”   “那他会死吗?”   “死当然是会的。不过不是现在。他目前是植物人状态,在医院设备的维持下,‘活’个几十年应该不是问题。”   “给他最好的设备,无论如何。”  火光(一)   在拘留所的三天是她这些时候以来睡得最踏实的日子。牢是坐定了,她的寻夫之路也将暂时打住。她再傻也猜到那个男人就是唐一路的双胞兄弟。她不知道他假扮唐一路接近她有何目的,但她明白他一定不会让她和唐一路在一起。   而她的一路呢?肯定是被他的兄弟送到很远的地方,所以才不能赶来救她。她不放弃,只要他一天没亲口对她说他不爱她了,她就一天不放弃找他的念头。   即使要过十年或者二十年。那时候她的头发就该全白了吧,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出她来。   然而现实并未让她如愿。不管她在法庭上如何挣扎抗议,他们依旧凭着唐一霆送来的一纸鉴定把她关进了另一个城市的精神病院。   她甫一踏进这所医院,就觉寒意彻骨。虽然这里环境清幽,卫生干净。医生、护士大多是黄皮肤的亚洲人,却丝毫没有给她亲切感。他们看她的眼神都很怪,而看唐一霆的眼神却带着敬畏。很久以后她才想通,这里根本就是唐一霆的王国。   她能忍受唐一霆把她所有证件的名字都改成唐可,也能忍受他在众人面前展示她和唐一路的婚纱照,并把它们说成是他和她的,她真正忍受不了的是看不到头的禁闭和一周一次的电疗。   每次电疗结束之后,唐一霆都会问她一个问题,她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也记不起自己的回答。   “她回答我说,她愿意。”   唐一霆站在唐一路的病床前,传达着白可的话。   “一路,”他俯身看着他沉睡的脸说,“你就把她让给我吧。”   床上的人不说话。他当他默认。   这时,门外一阵脚步声。一个穿白球衣的男孩子破门而入。他看了看床上的人又看了看唐一霆,说:“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不是要参加足球赛吗?”唐一霆没有回答。   “我问怎么会变成这样!”沈重九冲到他面前说,“他怎么会变成植物人,你又怎么会把白可关进疯人院,这不应该只是一场游戏吗?不是等七月四号一到,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吗?”   “我也希望如此,可现实总有很多意外发生,你应该学着接受。”   “我怎么接受。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帮凶。”   “你早就是了。是你自愿加入游戏,自愿去接近她,现在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就反过来指责我吗?”   沈重九哑口无言。   “我知道我也没有资格指责你,”热拉尔不知何时站在门外,“我只想告诉你,这世界上说不定真的有神明。在墓园的时候,我已经见识过一次那种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   “怎么,”唐一霆勾起嘴角,“你们两个想联合起来对付我?”   “没有,只是……”   沈重九的话被突然指在面前的食指打住,唐一霆指着他说:“你从她身上找回了亲情。”又指向热拉尔,“你从她身上得到了宽恕。”最后指向自己:“而我呢,我有什么?她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我只是拿回我的东西。”   热拉尔说:“已经千疮百孔的东西,还是你原来想要的那个吗?”   唐一霆说:“我现在真有些后悔,不该陪你玩什么游戏,被你利用。可是游戏一旦开始,就必须玩到终点。”   “什么是终点?在童话里,终点总是骑士打败恶魔,把公主吻醒。”热拉尔说着走到病床边,观察着唐一路的面色。如果不是鼻腔里插着塑胶管,他真当他只是睡着了。   “照我看,真正该醒的人是你。”沈重九看着唐一霆道,“再这样下去,你总有一天会疯。”   “我疯了,我早就疯了,”唐一霆说,“从知道爸爸要杀我的那一刻开始,从一路被送走的那一刻开始,从妈妈离我而去的那一刻开始,从我发现我爱上了白可的那一刻开始!我的人生没有了出口,那么,只好我自己去撞出一个!”   “不是没有出口,是你蒙蔽了自己的眼睛,断了自己的前路。回头吧,一霆。别忘了你发过的誓。”热拉尔告诫道。   “誓言说给谁听?神明吗?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要给我和一路那样的诅咒。”   “一霆,你在围困你自己。”   “那就把我和她困在一起吧。”   病房的气氛降到冰点。唐一霆不想再说下去,他推开门,推开守在门外的黎祥,只想躲进自己的围城之中。   沈重九感到无可奈何,他不满地问热拉尔:“你为什么要让她来德州,当时要是直接把她送走不就好了。”   “我怎么知道他会疯成这样?再说那个时候也不知道唐一路还能活多久,她找了那么久要是最后发现唐一路死了,还不得崩溃。我是想给她点安慰,谁知道……”   “算了算了,“沈重九说,“你告诉我她现在在那儿?”   “这个就要问黎叔了。”热拉尔偏过头看黎祥。   黎祥脸上是万年不动的沉静神情。   “告诉我吧黎叔,我想去看她。”沈重九说。   好半晌,黎祥说:“她就在中国城里的庆安医院。”   “谢谢黎叔,我这就去看她。”沈重九边说边往外跑。   “你最好等等,”黎祥叫住他,“白小姐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唐先生正赶过去,你改天再去吧。”   “她生病了?”沈重九问。   “只是有些发烧,不是大病。”   “还好。”沈重九松了一口气。   “小孩子就赶快回学校念书,别跟着掺和。”热拉尔把沈重九推到门外,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病房里就只剩下他和黎祥,昏迷的唐一路躺在床上毫无动静。   “那家伙,现在摇摆不定吧。”热拉尔问道。   “人要推翻之前的一切重新来过总归是个痛苦的过程。”黎祥说,“需要坚强的意志以及……”   “以及一点外力推动?”热拉尔接口道。他走到氧气瓶边,蹲下来,查看瓶口的阀门。   窗外的阳光正好打在蓝色的瓶身上。   六月里,太阳已经显出一丝夏日的狰狞。在毫无树木遮挡的路面上走一段时间便觉后背燥热。唐一霆脱下外套拿在手里。踏进住院楼时,一股凉意扑面而来,混着药水的味道,并未让人觉得舒爽。   “她怎么样了?”唐一霆问给他领路的护士。   护士说:“烧已经退了,但她一直喊着有火,现在还在闹着,我们又不敢把空调的温度降得太低。”   他们走到病房前。护士打开门,把钥匙交给唐一霆。   这间病房经过了特别改造,与普通公寓没什么两样,除了房内所有家具的边角都被海面包裹。所以就算她大发脾气,满屋子乱撞也不会伤到自己。或许是刚发完脾气,他推门便见她颓丧地坐在床边。   “你病刚好,不能吹风,忍一忍吧。”他推推她的手臂。   她低头闷声说:“我梦到火了,火烧了我们的房子,在夜里,把天都给照亮。”   “那只是梦。”他把她搂过来。   遥远是他这些天最常有的感觉。他做了太久的观众,以至于现在就算与她共处一室,看着她,听她说话,还像是隔着一层屏幕,除非他能切实地感受到她的体温。   而这一切于她,就像在积雪里投下一颗石子,无声无息地隐没。   这不是他想要的,他真正想要的,她知道,但永远不会给。   “我想回家。”她说。   “好啊,我家就在米勒街134号。你只要答应跟我白头到老,我们现在就回家,如何?”   “米勒街134号……”她喃喃念着,脑中有电流闪过。   “你又要说‘不’吗?”   他苦笑着,只有当她刚做完电疗时,她才会回答说愿意。   “你知不知道,给你那十美元的人是我,”他说,“你最先爱上的人是我。”   “我只要一路,只要他。”她说得太急,咳嗽了一声。   “那我呢?”   他悲伤地凝视着她。   就算不爱,见他用和唐一路一模一样的脸痛苦着,她也会条件反射地心疼。她抬起的手被他先握住放到自己的面颊上,他说:“他们都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吗?”   她的手心滚烫。   “我不知道,我只是很讨厌你关着我。”   “唐一路不也关过你吗?”   “那不一样,我爱他,所以我可以忍耐,再说后来他也改掉这个毛病了。”   “那你也试着让我改掉不就好了?”   “让你改掉了,你会让我和一路在一起吗?”   “不。”   “呵呵,”她扯着干燥的嘴唇笑了,“我就知道。你根本不值得我为你这么做。”   “唐一路就值得吗?”   “不知道,但是绝不会后悔。”   他放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神冰冷。   “我再问你一遍,你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吗?”他激动地问。   “咳咳……”她又咳嗽几声,亦有些激动地说,“不!”   他唇上挂着笑,把她抱起放在床上,随即压上去。   昏蒙感伴着胃的灼热袭来,她无力抗拒,心里不断默念着妈妈的话:等我们有了坚定的要为之付出一切的信仰后,灵魂的纯洁已经与肉身无关。   火光(二)   像置身在一片荒原,很热,烈火平地起,在她四周燃烧。狂飙的风带起一阵又一阵热浪。   她被一下一下抛出去,还未落地又被提起。   无数的火舌在她的胸口、脖子甚至是嘴唇里跳跃。   原来火也这么色情。   断断续续的快意在身体深处奔腾,又像骑上了马背,马鞍振动中摩擦着她的臀、她的腹、她的敏感脆弱。跳跃,落地,又是跳跃,忽然身轻如燕,她随着飞腾起来,直向天际冲去,冲向空中最明亮的那个红色火球。   越来越靠近,耳边刮起了呼啸的狂风,火焰像蜜汁一样从火球上滴落。   背忽然尖锐地痛,有什么东西在生长暴烈,哗的一声,她感觉自己离开马背,身体被轻轻托起,背后张开一双巨大的白色羽翼,引领着她,向着太阳,横冲而去。   渐渐地,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太阳里生出,展开双臂向她迎来。   一路!她惊喜地伸出手,正要触到,却忽然被一股力量推开,飞快地与他擦身而过。   光明就在眼前,而他却在直直地往下坠落。   来不及抓不住他,身上灼热得痛,她猛然回过头,终于,她看清楚,原来火焰燃烧到及至是一道耀眼的白光。   随后骤暗。   听不到任何声音。   ……   有光。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身体有了落地的塌实感。想到刚刚的梦,她摸摸自己的额头,烧还没有完全退去,面颊微微发烫,隐隐地想要咳嗽,被她忍住。   唐一霆在她身旁安然地睡着。他的睡脸让她不忍多看,挪开放在她腰上的手,确定没有弄醒他,她转过身睡到床的另一边去了。窗外偶尔飞过一只蝙蝠,急匆匆的黑影在房间的墙上略过。连蝙蝠也赶着回家吗。   突然有个热热的东西来到她的腰上把她的身体往床里带去。她微微惊讶的转过头,以为是唐一霆醒了。却发现唐一霆的眼睛并没有睁开。他在睡梦中下意识地寻找她的身体。   一瞬间,她把他当成了唐一路,不由自主地轻抚他的头发,他恰好睁开了眼。她立刻回过了神。   清冷的月光中,又一丝黑影闪过。   惊人的消息来得突然。   几天后,再度高烧不退的白可挥开唐一霆的手喊:“放我走,我要回家!”   唐一霆一面说绝无可能一面安抚着她,这时,有人进来对他说,唐一路醒了。一开始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相信了之后又开始不相信誓言之类的东西。   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比如他既能让唐一路安然无恙,又能得到白可。   病房里,黎祥、热拉尔和沈重九都在。医生和护士来回走动。   唐一霆走到病床前,看到唐一路久违了的双眸,笑着,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谢谢你。”她高兴地说。   唐一路过了很久才把失焦的眼睛对准唐一霆,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唐一霆俯过耳去,听他缓缓地用根本不像病人会有的清晰嗓音说:“放了她。”   说完那句话,就再没有了声音,不管唐一霆怎么叫,他都没有醒过来。   或者他醒来只是为了对他说那句话。   昏迷了数天后,唐一路不治而亡。诊断是突发性全身脏器衰竭,白纸黑字,就在唐一霆面前。   “怎么说死就死了……”他迷惑而无助地问黎祥,“是真的死了?”   “节哀。”黎祥说。   唐一霆踉跄一步,视线失去焦点。呆站了许久,他缓缓转过身,摇晃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黎祥轻叹一声,脸上是那种风雨过后面对一片狼藉时的悲凉。他让人别跟着唐一霆,别去打扰他,自己回了米勒街的别墅。他打算收拾一下唐一路的遗物。   唐一路的房间里贴满了他和白可的照片,黎祥面无表情地一张张撕下,撕到双臂酸痛,捧在手里的照片不留神摔了满地。他捡起几张,复又扔下,只觉心头压着一块石头,再也承受不了哪怕多一张纸的重量。那些照片上一脸幸福的二人,如今只剩下一个,这一个却还在痴痴地等待那一个永远回不来的人。既然最终失去了,曾经的幸福只会让人更痛苦。那个女孩子,她能承受得了吗。幸好她并不聪明,她将什么都不会知道。   窗外噼里啪啦地发出声响,黎祥走到窗边,凉意吹来。他微微转头,不经意间似乎看到唐一路像往常一样靠在窗边往66号公路的方向眺望。   大雨模糊了远处的高楼和街道,这场突来的雨不仅缓解了德州的干旱,也冲淡了万物的悲伤。   雨中有欢快的小孩子,有打着伞拥抱的情侣。唐一霆站在街头,膝盖一阵一阵地疼,不得不在一块石墩上坐下来。   只有一尊用祈愿的姿势站立的石像在陪他淋雨。   他的身体沉滞如尘沙,雨水穿过,一身斑驳。   想起小时候坐着轮椅在屋棚下看蒙蒙细雨中的矢车菊,那时他很难过,他不知道他的弟弟是不是也和这些矢车菊一样饱受风吹雨打。   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那个轮椅上的面色苍白的少年,他坐在对面的路牌下,神情忧郁地望着细雨。少年很想去找他的弟弟,可是腿又动不了。等了很久很久,没有车愿意载他离开。寥落中,他抬头望天,雨一点点收起来,太阳破出云层,撒下黄色温暖的光,驱散他脸上的水雾。他闭上眼睛,闻到大自然沐浴后的清香,一股暖意浮上心头,失神中,错过了最后一班客车。   而今,他同样抬起头,眼前却是一片迷蒙。   走回家的时候,他的腿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之前从白可那里传染了些风寒,加上淋了太长时间的雨,他发起高烧,病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有空间被扭曲了的错觉,过去和现在不断交替,早已消逝的生命也陆续来到他面前,讲几句话,笑两声,来得快走得急。唯一为他停下脚步的,是一个模糊的黑影。   他听到他说:“现在,你明白了吗?”   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感觉眼角流出温热的液体。   等他头脑清晰能分清现实后,唐一路已经被装进一个方形的盒子。他抱着那个盒子在后院的草地上坐了一下午,有时拍拍它,有时用耳朵贴着听里面的声音。他想起他在舞台上激情四射的样子,他曾学习他的舞步,方知跳舞这件事也是需要天赋。那么,这个小小的盒子里,也有一个舞台吗?会不会,他正悬空双臂在盒子中央跳着单人探戈。   身旁的花丛里已经挖好一个墓穴,那么小,刚好能放下一只成年的小猫。他捧着盒子悬在墓穴上空。   等在一旁的热拉尔失去耐心。他夺过盒子按进墓穴,铲起土,一锹一锹地埋上。唐一霆呆看着,直到现在他仍然无法相信,这将要常埋地底的是他的弟弟。   沈重九挑了唐一霆身旁一块没有花的空地坐下,叹息一声说:“白可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她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不止是对自己的父母,对每一个亲人都是一样。他们在世的时候,应该尽我们所能对他们好。”   “喂,别啰嗦,”热拉尔停下铁锹说,“现在讲这些有什么用。”   “是是是,没用了。那么……”沈重九拍了拍唐一霆的肩问,“白可那里怎么说?”   “你这小子!“热拉尔举起铁锹作势要扔。   唐一霆像没有听到沈重九的问题,他走到坟前,把事先准备好的十字墓碑插进土里。   “是我不好,硬是要玩什么游戏。”热拉尔自责道。   “真是个可笑的游戏,我怎么会相信它既可以让我对一路心安理得,又可以拥有白可。”摸着冰冷的墓碑,唐一霆的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或许是因为……”热拉尔吞吞吐吐。这场游戏其实是出于他的私心以及对戏剧天生的爱好,他承认,他对这个爱好的执着太过疯狂。   沈重九插进来说:“骑士好不容易杀进城堡,却看到公主已经死了。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唉,没有哪部童话是这么写的吧。”   “幸好,公主还有个双胞胎姐姐。”唐一霆的微笑苦涩。   “难道你还是要……”   沈重九含着怒意的话被黎祥打断。黎祥带着秦清走到花田边。秦清手里捧着一把白色雏菊。   留下他们两个,热拉尔他们默默地走开了。   秦清把花放到墓碑前,双手合十,手指交握,说:“唐一路先生,请原谅我,如果知道帮你逃出去的结果是这样,我……”她哽咽。   唐一霆看着她带来的花,笑了笑说:“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菊花。你又何必多此一举特意来一趟。”   “唐先生,”秦清缓了缓说,“虽然你把我赶出了奥斯汀,我还是很感激你这些年来对我的帮助。”   “你的感激就是帮助我弟弟从我这里逃走?”   “我本来是想减轻你的罪孽……”   “没想到却把我的罪孽加深?”唐一霆抬起头对着天空感叹,“我确实是个罪孽深重的人。”   秦清克制住想上前安慰的冲动,她原本就和他相差太远,现在更是遥不可及。他抬头看天,她唯有低头看地。   “诶,秦清,他模仿我真的很像吗?”唐一霆问。   “很像。”秦清答,虽然她还是能看出来区别。   “那你看我呢?”唐一霆站起来,曲起膝盖像猫一样走了两步,问:“像吗?”   “有点像。”   “只有一点吗?那这样呢?”   阳光下,花地前,一脸惨淡笑容的男人强装开心,悬空双臂跳着单人探戈,脚步不稳,每走一步都想随时要倒下来。他旋转,停顿,轻拍手。   啪啪啪。   她脑中闪过的却是另一副画面,同样的阳光下,男人拉了拉白色西装的领子,微斜过头看天,眯起眼睛笑着说:“噢,今天天气真不错。”   那时她不停摇头,说他不像。现在她终于想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像了——唐一路笑得太过真诚。或许是因为他们看到的对象不同,唐一霆抬头看的是天,而唐一路看的却是白可的脸。   “很像了吧。”   唐一霆还在旋转着,似乎每转一圈,他的痛苦也就减去一点。笑容刚要明朗,不留神被墓碑绊了一跤,他歪过身子仰面摔倒在花丛中。   “哈哈哈哈……”他捂着脸大笑。   秦清偏过头,有股落泪的冲动。   火光(三)   走路无缘无故摔倒,不疼,但是眼泪会流出来。吃饭的时候总有几滴落到碗里,洗完脸再一摸还是有水。医生给白可检查了泪腺,诊断结果说并无问题。她决定不去在意。因为有更大的问题在困扰着她,她又开始失眠。   前一阵失眠好了些,这几天突然又犯了。不知是不是唐一霆没有再来的缘故,她隐隐有些不安,总怀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导致睡都睡不好。   感冒还没有好利索,加上睡眠又不行,她的身体很快垮下来,不得不和其他病人一样睡前服用安眠药。但这里没有热拉尔曾经给过她的那种紫色小药丸,其他药的药性又不够,结果变成上半夜被梦里的大火吓醒,下半夜就睁着眼睛等天明。   有一天醒来,听到窗外有雨声,哗哗地,让她想起重庆的竹林。如果不是遇到这么多变故,她现在早就和他回到中国,不知道在哪个小镇上定居了吧。   想着想着,眼泪又流不停,她边擦边生出一种微妙的迷失之感,就像在梦里看到家被大火烧掉时那样。每次他都从火中迎面走来,每次又都是擦肩而过。   隔天,她“发作”了。她极力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像个疯子,但她真的等不了了。她能感觉到唐一路在痛苦地召唤着她。他一定是出事了。   “放我出去!”她拍打房门,打到手肿。闹了一上午后,唐一霆终于出现。   她没察觉到他的异常,看他一出现就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疯疯癫癫地喊:“我要出去,你快放我出去。”   不同以往的是,这次他只亲了亲她的额头,抱了抱她之后,沉默地离开。   眼前突来的一片漆黑让她没能追上去继续纠缠。被护士送到床上,她喝了点水,呆呆坐着。刚喝进去的水沿着泪腺流出来。懒得再擦,她真是受够了!   沈重九进门时,白可正无声啜泣。他叫了她一声,她没答应。   “喂。”他碰了碰她的手肘。   白可抬起头,满脸泪水,脸色比灯光还要苍白。被泪水湖住眼睛,她使劲擦了一把才看清,面前的是她刚刚相认的弟弟。   “红酒,你怎么在这里?你是来找我的吗?”她惊喜地抱住他。   “是,我来找你。你别哭,我现在就带你走。”沈重九把鞋递给她。   白可边穿边问:“你有办法带我出去?”   “我保证。”沈重九说。   他们走出门外。刚踏一脚,一个白色人影呼地一声闪过。白可定睛一看,外面全都乱了套。病人们能跑地都在往外跑,动作迟钝的则走走看看,嘿嘿傻笑。几个护士被病人追着打,医生们早就跑的不见踪影。   “怎么回事?”白可问。   “我一开始是计划一个人来救你,结果不小心把情况告诉了一个足球队的朋友,他们发动整个球队和拉拉队组成了救援小组来帮我。”   沈重九拉着她往外跑。跑出走廊时,一个女孩子跳出来拍了拍沈重九的肩膀说:“前后都搞定了,你们大大方方走吧。”说着,她对白可摆手笑道:“姐姐,祝你好运。”   白可也笑,看着女孩跑远。沈重九解释说:“你不知道,其实这家医院早就声名狼藉,很多病人都在里面被折腾死了。我们这可是在匡扶正义。”   “可是警察不会追究吗?”白可问。   他们已经跑出了医院大楼前的草坪,熟悉的蓝色轿车停车大门外。   “追究就追究吧,人生总是要疯狂一次才不枉年轻。”沈重九笑着把她送进车里说,“车帮你完好无损地运回来了。你开车出了这条街然后右拐直走,一刻钟以后就能看见飞机场。我同学在机场门前等你,飞机票在他手上。是去重庆的。以后永远别再回来了。”   “你呢?”   “我要留下陪他们战斗。你快走吧,别耽误了飞机。”   在沈重九催促下,白可开车上路。望着车的背影,沈重九感叹:“这次终于不需要冒险了。”   然而对白可来说这还是冒险,车未开出多远,又一波头晕袭来,眼前出现了星星。她不停甩头,仍不见好转。头晕好了,在她要集中注意的时候,疲倦又来了。她用力敲自己的头,转头时看到拐角处的路牌,猛然见到米勒街的字样。上次唐一霆无意中提起这个地方她便想起来,唐一路收到的那封从家里寄来的信上的地址就是米勒街134号。车头一转,她出了街角后往左拐去。   她不断鼓励自己:这次肯定不会错了,这次肯定能见到唐一路。   奈何身体和她作对,她开着开着就忍不住打瞌睡。迷迷糊糊中听到贝莉的声音,她说:“这个叫MDMA,它会让你高兴,让你对所有人都产生好感。这个叫快克,对我来说,只要有它在的地方就是天堂!还有这个,它的名字叫‘速度’。它可以你激发出你体内无穷的能量!”   猛地惊醒过来,她停下车,迅速打开储物箱。那无意中捡起的几包东西还在。她开心地拍一下手,取出一个纸包,学着贝莉的样子把里面的粉末吸进鼻子。又取出一小颗晶体吞下。不到一分钟,头脑清爽,整个人都充满了能量。   借着这股连汗毛都要竖起来的劲头,她发动汽车,飞快向米勒街驶去。遇到一个红灯,车子嘎吱一声停下,她的下巴微微颤抖,暗叹自己居然尚有理智。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三辆黑色的车,它们已经跟着她许久,并正在加速朝她驶来。红灯就在此时变绿,她狡黠一笑,系好安全带,握住方向盘,箭一样冲出去。   强大的汽车引擎载着她浑身使不完的亢奋在高速公路上行使。   忽然一辆黑色的车撞到她的车尾,她拼命加速。又有一辆从她旁边冲出,她扭过方向盘擦着那车的车门掠过,车轮在地上滑出刺耳的声音。最后一辆干脆挡在她的前方,她急中生智,向一旁的草地上开去,开了一会儿看到一条河,河上有桥,桥的另一边,庆祝节日的游行队伍正缓缓经过。   “哈哈。”她兴奋至极地抖了抖身子,张嘴大笑。   从桥上飞冲而下时,她竟有时间低头看了眼车下目瞪口呆的人群,看到他们每个人都身穿制服,这才想起今天是“独立日”。   车咣铛一声坠到地上。从后视镜里望去,跟踪她的车都不见了。她高兴得连拍车座。   拐了个弯,她绕了一圈再度回到去米勒街的路上。   燃料的爆燃声、进排气门的碰撞声、轮胎和地面的磨擦声以及全车的各部分组件震动发出的声音组合成一场交响盛宴。她在这激越的盛宴里尽情地宣泄!   她忘记在哪里看到的话说,道路就像一个巨大的阳 物强 奸着一座座不再具有个性的城市。   而现在,她在这疲软的阳 物上奔跑,用她的车轮与地面性感的摩擦。她的悲伤、她的愤怒和她的疯狂发酵出一股灼热的气息通过急速的派气管道在公路上喷吐。   夕阳在眼前烧的越来越旺。她听见唐一路嘶声力竭地说“不!”,尖利得几乎刺穿他的耳膜。   欲望的肆虐,速度的疯癫,风带着城市的喘息在耳边一声一声吟叫,她不断加大引擎仍是看不到道路的终点。   引擎的旋律突然转到升B调,不停有零件震碎的声音从汽车各个部位传来。达到极限的速度让景物静止成了模糊的一片,只有路天相接的地方还能看清一个闪亮的白点。   冲过来吧,终点!烧起来吧,夕阳!硬起来吧,你这阳 痿的贱货!   当心跳赶不上速度,夕阳在你面前死去,风都被甩在身后,高 潮又算得上什么!   阻挡我去路的混蛋们,你们又算得上什么!   终点是一束光,把城市与公路交 合时最放荡的一刻照的通亮!   嘭的一声巨响,终于,她与今日的庆典一同达到高 潮。   就在城市的另一端,下午三点五十八分的时候,医院暴动的消息传到唐一霆耳中。他派人去制止,却得知白可没有按沈重九的嘱咐去机场,反而像他这里驶来。他让派去的人回来,他想给白可一个机会。辛苦努力了这么久,走了这么远的路,连个终点都不给她,未免太残忍。   可是给了她终点之后呢?唐一霆自问,他自己都没能从唐一路的死中走出来,白可又将如何?   没有心力多想,他用热拉尔的话安慰自己:那就是另一段故事了。是以他唐一霆为主角的故事。   而这个故事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下午四点三十六分,黎祥接完电话后告诉他,白可的车在议会街桥附近出了车祸,已经车毁人亡。   他的胃钻出一股压榨般的疼痛,从椅子上站起身,膝盖忽然没了力气,他摔倒在地上。跌跌撞撞地走出院子,他狂奔向不远处的议会街桥。桥下,警察设起路障,把车祸现场围在中间。来往的行人纷纷绕道,不停从他身旁挤过,他被挤退到桥中央,站在高处,他清楚地看到车旁流了一地的血,却没有看到车里的人,所以,她应该还在车里。而那车,已经粉身碎骨。   胃痛到像是蜷缩成了一块石头,他撑着栏杆才没让自己倒下。低头所见是平静的湖面,还有他自己绝望的脸。   抬头,他以为还有阳光。可天已经是黄昏,无数只蝙蝠从桥底飞出,它们的身影划破夕阳。   他等不到明媚的阳光,却等到了在科罗拉多与她初见时的画面。   那时候,天蓝云淡,山花灿烂。  尾声   六年后。   对岸高楼的霓虹无声无息地变换,这座即将迎来新时代的城市被缤纷色彩映照得灵透而壮观。海面上,船只载着点点星光随波飘荡。远处不时传来汽笛声,响亮的,由近及远,一艘巨大的客船驶离港口,岸边人声鼎沸,似在欢送。   海风清凉,墨蓝的星空下一处僻静的海港角落,男人站在船头,嘴里叼着一根雪茄。   “真没想到还有这一天啊”热拉尔吐出一口烟,对坐在身旁的唐一路说。   唐一路身前是一台电脑和一杯茶。他正专注地用鼠标查看着什么,听到热拉尔感叹,微抬起头说:“这两年中国变化很快,跟上次你来的时候已经大不一样。”   “上次……”热拉尔沉吟,上一次是六年前了。   他看看唐一路的脸,发觉岁月已经把他打磨得越发温润。作为一个白手起家的海归,唐一路的眼光和手段不能不让热拉尔佩服。   唐一路回国后,看准电子产业的商机,成功成立了自己的网络公司,现在的身价已是不菲。热拉尔想起六年前的唐一路,那时的唐一路身上还有一丝掩饰不了的戾气,他和黎祥的计策就是因为这点破绽才被热拉尔识破。如果不是热拉尔协助他们导演了一场假死的戏,估计早就被唐一霆发现唐一路是在假装昏迷。演戏热拉尔最在行,不过那次不完全是为了自己的爱好,也是为了白可。   可惜,不管他们把计划定得多完美,一遇上白可就全盘崩溃。   他没料到沈重九那小子会中途插一脚。在他们去庆安医院之前,他就带着一帮人把医院闹得天翻地覆。事后他找沈重九算账时,沈重九刚好被当地高中强制送回国,当知道自己无意中害了白可后,就再也不敢回中国,现在已经在法国定居,和他父母一起。   而白可因为服用了过量的兴奋剂,一度昏迷不醒。   那段追车的场面,热拉尔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惊心动魄。唐一路、他以及他的一个助手,三个男人分别开一辆车去拦截白可居然还被她逃了。他长这么大跟人飙车从没输过,就那一次,他简直傻了。他相信当时在街上所有看到白可飞车的人都不会忘记那一幕。   万幸的是,白可撞上路边的石墩后被及时救下,挽回一条生命。在唐一路不懈的努力下,昏迷了半年的白可在一个疾风暴雨的夜晚悄悄醒来。   本来他听到这个消息还想笑着说一句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日子,但生活总是容不得人们太乐观。   药物的副作用实在太大,加上长时间的昏迷,醒来后的白可一度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思维变得异常迟钝,连带着话也讲不清晰,还经常昏昏欲睡。那段时间,她脸上总挂着迷惑的表情,经常穿着白色的病服坐在柔和的阳光里,像个初生的婴儿。   唐一路也变了,不复从前的玩世不恭,变得有些严肃,时常没有笑脸,这状况在白可恢复行走能力后才稍好些。医院的护士几乎都是先为唐一路的外貌倾倒,然而真正让她们动心的是唐一路对待妻子的无微不至。   在白可能吃一些固体食物的时候,她说想吃一碗扬州炒饭。唐一路立刻找来食材亲自做了一碗。但那时白可犯了嗜睡的毛病,早就睡着了。怕白可醒来饭冷了不好吃,唐一路每十分钟就重做一碗,前前后后总共做了二十几碗。白可终于醒了,却想不起来要吃扬州炒饭的事。弄到最后也没有吃。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倒是得了福利。   练习走路时,唐一路显得比白可还没耐心,不停给她换更好的器材。白可摔下来,他总是心疼得像是自己摔断了腿。脾气上来,给谁都没有好脸色。唯有白可的劝慰才能换得他一丝的笑容。   “在美国那么难都坚持下来了,还怕这一点困难吗?”白可慢吞吞地说完这句完整话之后,立刻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你看,我可以讲清楚了!”   唐一路勉强一笑,旁若无人地抱紧她,亲吻她的额角。   可是情况好了没多久,白可抵抗力差的身体染上了流感,人烧得都糊涂了,拿一位护士的话来说就是只剩下一口气。   “白可、白可……”   白可听到唐一路在喊她,但她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白可,你醒醒。”   感觉身体被人晃动,她很着急,强逼自己要清醒。   像被谁推了一把,她终于把眼睛张开,她看到的是唐一路的背影。   不知道怎么会事,她此刻站在自己的床边,看唐一路抱着床上还在昏迷的自己哭的不成样子。   他见过冷酷的唐一路,见过温柔的唐一路,见过高傲的唐一路,见过痛苦的唐一路。但是像这样,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去看他还是首次。看他如何对待自己,还是首次。她终于明白唐一路每次叫她傻瓜时的心情了,被那么真诚的温柔对待着,她怎么还傻睡着不醒过来,怎么还忍心让唐一路脸上露出那么悲戚的表情。   她走过去,感觉不到脚与地板接触的压迫,很轻易地就来到唐一路身边。   看了一眼昏迷中的自己,她很气自己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跟窗外满世界的春色比起来,让人想多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白可……”   她听到唐一路在叫自己,回头一看原来他叫的是床上的那个。不过她还是爬过去坐到他身边认真听他说话。   他激动地说:“白可,你不要睡了。不准再睡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们还有好多事没有一起做,你知道吗?我们甚至没有一起出去旅行!”   白可想了想,代床上的自己点头。   唐一路看着毫无反应的白可,由原来严厉的追问改为温柔的蛊惑:“白可,宝贝儿,醒过来吧。你知不知道每次你一睡着我就忍不住要去探你的鼻息。我真的怕了,我怕以后人生中的所有道路上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走,我怕自己会像个疯子一样每天望着窗口幻想你敲门的声音。白可,你怎么能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白可听着眼泪唰唰地就流了下来。   她那么辛苦才找到他,绝对不能就这样再一次分离。这样想着,身子突然一重,再睁开眼已然是在唐一路怀里。   “你说的真肉麻。”她想捏捏唐一路的脸,但手怎么也举不起来,只好笑,肉身沉重,笑起来颇费了些力气。   唐一路笑的更费力,说:“你不会是因为受不了才决定醒过来的吧。”   “诶,是呐。”白可傻气地承认。   大病一场后,白可恢复得更慢了。第二年的春天才终于能够出院。这对夫妻的故事也在那所医院流传开来。他们的过去并没有人知道,但凡事听过他们这一年多的经历的人无不预言说他们的未来一定是富足而美好的。   对于过去,白可从未纠缠。她向来对超出理解范围的事情不做过多关注,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容不得她多想。对她来说,她和唐一路的归国经历因为彼此身体的不适而遇到诸多阻碍,最终他们克服一切困难回到了家乡。现在的唐一路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而她自己,则是个平凡的有些迷糊的家庭主妇。   他们的生活里永远不再有贫穷,不再有分离,不再有异国他乡的飘零。   偶尔他还会跳几支拿手的舞给她看,故意勾起她的兴趣让她扒着他要跟他学。那种把脱衣服当做艺术的舞蹈,不再是舞台上取悦观众的手段,仅仅成了他们平淡生活的调剂。   现在唯一困扰他们的,是孩子的问题。唐一路不是很介意生孩子这件事,如果白可觉得寂寞,他们完全可以去领养几个孤儿。不过他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她,因为他渐渐发现,被自己的妻子隔三差五地变换方法主动诱惑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海面上,不知谁放了一支烟花,引得岸边的人们一阵尖叫。   “是要开始了吗?”热拉尔问。   唐一路看了眼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间说:“才十一点,交接旗仪式要等到十二点。”   这时岸边又骚动起来,有人举着国旗越过栏杆跳进海里。几艘英国人的船只正驶出港,隐约听到岸上的人喊:“回你的老家吧,这里是我们中国人的地盘!”   热拉尔撑着栏杆眺望着,唐一路提醒他说:“赶紧把头收回来,万一被他们看到,以为你是要搬回老家的外国人,这船上就热闹了。”   “呦,”热拉尔羡慕地笑笑,“这时候有黑眼睛黄皮肤,还真挺得意的啊。”   他走进船舱边的阴影里蹲下来,又点了根雪茄。   唐一路低下头继续专注于屏幕上的数据。   半晌,热拉尔咳了一声说:“这么长时间以来你都没问过唐一霆的事,你是真放下了?”   “怎么突然说到他?”唐一路问。   热拉尔听不出他的语气与平常有什么不一样,想他是真的放下了,便说:“这么久也该告诉你了。六年前,他以为你们都死了,受了很大刺激。他定期看心理医生,还加入了教会。前年为了救一个小女孩被汽车撞断了腿,到现在都要坐轮椅。诶,我无意中看到他救的那个女孩,跟白可长得特别像。”   喝了口水,唐一路说:“很高兴我们的努力没白费。你知道,这世上很多人都是不经过教训不知道悔改,总要失去才懂得珍惜。有多少人像他那么幸运,有我和黎叔费尽心思地让他醒悟。等时机合适,我会再出现在他面前。”   “那白可呢?她对莫名其妙出现的阻挠你们见面的你同胞兄弟没有任何好奇吗?”热拉尔问。   “你相信吗,如果我告诉她那仅仅她睡着时做的一个很长扥梦,她也会毫不怀疑,甚至会烦恼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觉要睡。”   “哈,我信。”   看着唐一路说到白可时的幸福神情,热拉尔不是滋味地摸了摸鼻子。   “我有时候还真是嫉妒。你们未免幸福得太过分了。”   “那也要看我们之前经历过什么。”   “也是,换我早就移情别恋了。你认识的亚洲人多,也找个像白可这样的女人给我吧,我现在孤家寡人一个,想跳脱衣舞都不知道给谁看去。”   “你的‘白可’要由你自己去找,缘分得来不难,要守住可不容易。啊,时间要到了。”   唐一路起身走进船舱,房间里,一个女人在床上安睡着,嘴角挂着笑。   “又在做什么美梦呢。”他笑着走过去,捏捏她的鼻子,在她耳边吹气。   女儿不满被打扰,哼了一声。   “起床了,小懒猪,焰火晚会要开始了。”他拍拍她的脸。   “晚会?”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他一会儿,啊的一声坐起来。“开始了吗,开始了吗?”她搭上拖鞋就要往外跑。他拉住她,给她披上一件薄衫,两人牵着手走出去。   经过蹲在阴影里的热拉尔身旁时,她招招手说:“你在那里做什么,到前面去啊。”   “别管他。”唐一路拉着她在身边坐下。   “是,别管我,”热拉尔尖起嗓子阴阳怪气地说,“在你们的地盘上,我害怕。”   他的声音刚停,一朵瑰丽的烟花升起。   “开始了!”白可指着天空。   一束束灿烂烟火沿着海岸渐次绽放,人群的欢呼声盖过了火花爆炸的声音。喧闹中,勉强能听清国歌的旋律。   白可扬起的脸被各色烟火频繁照亮,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笼罩着,与她刚刚做的梦极为相似。   “一路,我刚才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贴着他的耳朵说。   “什么梦?”唐一路把她抱起放到腿上。   两人亲昵地头靠着头,像是在讲一个童话里久远的故事。   “我梦到……”   一片白雪茫茫中,她的车在路边停靠。冰天雪地里,她穿着单薄的白裙却不觉得冷。远处红色的灯火似在召唤她,她踩着积雪,一步步朝那光源走去。音乐声越来越清晰,她看清那闪动的灯火原来是披满整座房子的霓虹。   推开镶着铜扣的木门,震动心魄的舞曲让她缓下脚步。人潮拥挤中,她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白可。”一个黑发的中国女人朝她挥手,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粗犷的汉子。   “嗨,白可。”又一个红发的妖艳女人与她打招呼,随后跟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走进人群。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人潮突然疯狂起来,把她挤到大厅中央,正无助着,突然,音乐停止,昏暗的舞台上啪地一声,聚光灯被打亮。   人群散开,她周围空空荡荡,转过身,见台上一个挺拔的男人背对着她。   她呆呆地看着。男人慢慢转过来。他一身黑色劲装,闪亮的银链子垂在胯间,脸上是温柔而诱惑的笑。   “白可。”他叫着她的名字,朝她伸出手。   她仰望着他,就像是站在火热的恒星旁的一颗眩晕的行星,为他倾倒,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到他掌心。   握紧了她的手,他一把拉她到台上,彼此相拥相望。无数雪花开始飘落,台下掌声雷动。   而舞台上的他们,被光和喜悦映照得一身荣耀。 【番外】   番外:关于一些琐碎的事(上)   一、关于在公园散布   那时他们还在橡树街住着。   唐一路因为要在俱乐部上班,一直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在他过于夸张的保护下,白可只有和他一起才能出门,而当她踏上透着青草香的路面时,通常都已经是傍晚了。   公园里有推车婴儿车满脸幸福的年轻母亲,有相依相伴地慢慢踱着步子的年老夫妇。一群朝气蓬勃的小孩子踩着滑板和旱冰鞋在广场上玩出各种花样。   白可很是羡慕那些小孩子,他们张开双臂像鸟一样绕着喷水池旋转,有两个兄妹围着他们的母亲不停绕着圈,直到母亲把他们其中一个扑倒。   听着小孩子兴奋又欢乐的尖叫声,白可抓紧唐一路的手,有些失落地把头靠在他臂膀上。   三三两两的小孩子从他们身前滑过,唐一路看白可的眼神里有着无尽的羡慕,挑起她的下巴说:“你想玩旱冰鞋?”   “我……”白可支支吾吾。   她的本意不是想玩旱冰鞋,但经他提起,又有些心动。   “等着。”唐一路把她按坐到路边的长椅上,转身去了不知什么地方。   没多久,他提着一双红色的旱冰鞋回来放到她脚边。   白可看看鞋又看看他。她知道这算是他送给她的礼物,但那时他们认识还不久,一起住也才不到一个月,对于他这样的慷慨,她是有些惶恐的。下意识地想说声谢谢,但想到上回她诚惶诚恐地道谢后所收到的非人折磨,这次,她学乖了。   她正准备弯腰换上新鞋,就在此时,唐一路掖好风衣的衣角,修长的身躯突然蹲了下来。她捂住嘴,险些尖叫出声。他居然蹲在她脚边给她解鞋带。   “不、不用,我自己来。”她急着按住他的手,迎上的是一个警告的目光。   “放手。”他说。   不敢做太多争执,她听话地收回手。不好意思看他那么认真地为她脱鞋,路人看着他们时脸上暧昧的笑容又让她没有抬头的勇气,手脚和目光都无处安放,那短短的两分钟真是一场煎熬。   “大小怎么样?”   他半蹲在她身旁,仰起头看她。她急忙避开他的目光,脚在地上滑了两下。鞋子的质量非常好,鞋底虽有又重又硬的轮子,却一点不感觉硌脚,大小也刚好合适。   扶着唐一路的手试着站起来,她左右晃了一下,稳住身体后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穿五号鞋?”   “每天都摸,当然知道。”唐一路说。   刚站起来的人,砰一声又坐了回去。唐一路把她拉起来,看她脸红的样子,转头偷笑。   在身边人尽职的保护下,她一跤都没有摔过。放开他的手后,也能够平稳地滑一段距离。有小孩子在身后偷笑,因为公园里连最小的孩子用的都是直排轮,只有她的是双排轮。不过她不介意,有唐一路陪在身边,怎么样都好。   经过几天的练习,她已经能匀速向前滑了。   每次唐一路带她去公园,看她像放出去的鸟在广场上欢笑飞翔,心里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满足。她不时回过头对他灿烂一笑,接着闪进喷泉的水雾,再从另一边滑出,头发上带着晶莹的水滴。   沉浸在玩乐中的女孩子变得开朗而热情奔放,他坐在巨大的老槐树下,期盼她会多看他几眼。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然变得这么卑微时,一片枯黄的叶子飘落到身前。   他捡起叶子,用它挡住蔚蓝的天空。叶子的纹理经脉一览无余,那里面曾经有水液和各种矿物质源源不断地通过,可是现在它已经死了。这样的认知让他隐隐生出一股恐惧。曾经他以为不管生还是死,都是一种巧合,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只是刚好路过,死,不过就是走上了另一条路。   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他要为她建一座花园,让她永远在他身边欢乐旋转。   幸好一切还来得及。   把叶子扔到身后,他继续用目光追寻他的公主。   然而,公园里却不见了她的身影。   他急忙去寻找。   对失去的恐惧他太清楚不过。当笑声还回荡在耳边,衣服上还散发着家里特有的香味,一眨眼,你所拥有的都不见了,只除了昨天在花园玩耍时磕破的一个伤口。   “白可!”   他焦急地呼喊着。公园里无数的树木遮挡住视线,天也快黑了。他想她或许是穿了旱冰鞋,一高兴就滑去别的地方。他很懊恼刚刚没有一直盯住她,狠狠地盯住她。   “啊——”   背后传来一声惊惶的尖叫,他猛地转过身。一个红色的人影张着胳膊,满色煞白的向他的方向急速冲来。   “快走开!”白可挥着手大喊,“我停不下来!”   而他脑子里飞速奔转的恐惧也没能停下来,随着她越来越近,面容越来越清晰,他也张开双臂,把她飞撞过来的身子迎了个满怀。他们双双在惯性的作用下往后倒去,他的手死死地抱着她,在她与他的距离完全为零时,那种恐惧也终于从他心头消散了。   “你没事吧!”白可紧张地支起身问。   喘着气,他定定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她捧住他的脸。   “想你了。”他说。   他把她裹紧,两人相拥着静静躺在地上。头顶上的一片天空是蓝色的,飘出几朵白云。被西去的斜阳烧得通红的另一半天空则躲进了远处的角落。喷泉的水花唰地一声绽放,水雾被折射出一道彩虹。   就这样,让我们在阳光中慢慢地融化吧。那时,他想。   二、关于新婚那天发生的事   从公园回来后,没有多久,他们结为了夫妻。   登记完回来的那天,他们在附近的商场和小店里闲逛,有喜欢的东西就买一些。刚做完新娘的白可觉得今天的街市特别热闹,好像人们是为了给他们庆祝才特意出门似的。欢欢喜喜地,有种赶集的味道。   她一蹦一跳地在各种橱窗前浏览,看到一个摆满水晶球的架子时不停发出惊叹。她拉过后身的唐一路说:“你看,看这个,唔……”   这是今天第十五次被吻了,她机械地等待他一吻结束,心中有不满又不敢说出来。   她怀疑他是不是在结婚登记处被那个胖胖的、说起话来胡子一撇一撇的老头施了法术,成了一只接吻狂魔。不管在哪里,周围有没有人,他都照吻不误。这在美国开放的风气下也许没什么,她虽害羞但也不是矫情的人,可是他的频率也太快了,而且每次都那么投入,那么啧啧有声……   嘴唇终于被放开,她迅速转过身,很受不了地对着玻璃皱起眉毛,鼓起腮帮子。   “去那边看看。”唐一路环着她的腰走到一个卖瓷器的商店门前。   店里各国的瓷器都有,样子做得非常精巧。白可被这些漂亮的甁碗杯碟吸引,刚刚的一点别扭也不再放在心上。   “这个好像人的眼睛!你看,唔……”   “呃,这个也很漂亮,可以买来放在客……”   “咳咳,这个……”   “好了,唐一路!”   说完这句话她就后悔了。她真是不该如此冲动,要是把他惹生气了,指不定待会儿除了嘴他还会亲哪儿。要是在街上被亲了不该亲的地方,她以后都不要见人了。   出乎意料的是,唐一路并没有生气,他拿着她刚才指着的几件瓷器说:“是很像眼睛,对着它会吃不下饭吧。这个挺漂亮,你的眼光不错。看看这个。”他挑了一个画满菊花的杯子笑着递给她。   那些金黄色的菊花画得惟妙惟肖,白可看得很是喜欢,不小心把刚刚的别扭又给忘了。   买下几件瓷器,唐一路带她进了中国城里的一家火锅店。   店堂的门口铺着红色的地毯,里面摆着几十圆桌,每张桌子上都冒着热气。穿白色工作服的伙计捧着汤锅和各式菜类在饭桌之间来回穿梭。   这热热闹闹的景象让白可整个人都跟着暖起来。她想起在中国时,跟妈妈躲在杂物间,用炉子把水烧沸涮野菜吃。当时能吃的东西很少,汤底只是一锅盐水,但那是她记忆中最满足的一顿饭。   要了一个靠窗的地方,她拣了他对面的位置坐,他不悦地在靠近她的桌面上敲了敲说:“坐那么远干嘛。”   她刚坐下,四处看了看,这桌子不算大,离他一点都不远。   见她没理解他的意思,他大声说:“坐过来!”   “哦。”她点头,走过去坐到他身旁。一坐定就扭过头避开了他正要俯下的嘴唇。   一个服务生赶在他要动手前把菜单递了过去,白可暗自拍拍胸口。   满面笑容的服务生丝毫没有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暧昧,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待他们点菜。   “你点吧。我无所谓吃什么。”唐一路说。   白可捂着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我保证不亲你。快点!”他威胁。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着她对他说话时红唇翕动的样子就想凑过去吻。他们没有大办宴席,没有蜜月旅行,但新婚的喜悦丝毫没有减少。这种满到嘴唇的喜悦只有通过吻她才能宣泄。   服务生的动作非常快,不一会儿锅就端上来,菜也一一放好。白可熟练地把菜放进飘了一层红油的汤里,捞出来大口大口地吃。唐一路尝了一口红汤里的菜,猛地咳嗽起来。白可忙把酸梅汤递给他,他喝了一口说:“这么辣你也吃得下。”   “我从小就吃辣,习惯了。”白可说。   “你吃这么多辣脸上还这么光滑,”唐一路摸摸她的脸,“来,让我亲一口。”   一时大意,白可被他吻了上去,不过这次只浅浅一碰,因为她的嘴巴实在太辣了。   知道了唐一路的弱点,白可筷子不停地往嘴里塞被烫得红通通的蔬菜,唐一路吃着清汤里肉,不时瞥她几眼寻找时机。   吃得正欢的人忽然“哎呀”一声放下筷子,他紧张地问她怎么了。   她指指嘴巴,示意她咬到舌头。   “快伸出来我看看,弄不好会溃疡。到时嘴里长了疮就要去医院。”他连哄带骗地说。   听到去医院就她心里拧了一下,自从动完切除输卵管的手术,她对医院那个地方非常抗拒。心里的天平咣地一声在唐一路身边落定,她咂了咂嘴保证没有食物残留后,用力张大嘴巴。   “把舌头伸出来。”他说。   她犹豫了一下,看周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把身体转到唐一路那边,微微探出舌尖。   番外:关于一些琐碎的事(下)   三、关于我爱你   从火锅城出来,两个人的嘴唇都是肿的。   唐一路悠闲自在地走在前面,不时用手背按按火辣辣的嘴角。他身后的人则像是腿软无力,被半拖半拽着走。   白可发誓再也不来这家火锅城了。刚刚她去卫生间的时候听到几个大婶在聊天,说现在的年轻人太开放,女孩子居然主动伸出舌头让男人亲。听到这句话,她一直躲在隔间里,等所有人都走了才敢出来。   她要羞愧死了,而造成此次误会的罪魁祸首却还春风满面、酒足饭饱地问她开不开心。本来是很开心,但在接吻狂魔的一再骚扰下,她是喜忧参半。   正腹诽着,前面的人突然停住,她一鼻子撞上他的背。   “白可。”他笑得灿烂,红肿的嘴唇更添妩媚。“白可!”他又唤了一声。   “干嘛。”她揉着鼻子问。   他把她一下抱起,在灯火通明的繁华街道上,不停转圈。她从惊讶中回过神,霓虹灯的光彩在眼前快速旋转成一片美丽的彩雾。他仰头大笑,她感觉自己似乎是被他的笑声托起,被幸福包绕。   腰间的力量一轻,她落进他怀里,被他紧紧抱住。   什么语言都不需要,周围的喧嚣也与他们无关,他们静静地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并将永远把这一刻印在心中。   “一路,我爱你。”她终究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你不需要说这句话。”   “可是我是真的很爱你。”   “别说了。”   “我爱你。”   “你故意报复我是不是。”   唐一路立刻变脸,把白可推开。经历了这么多事,她知道他不会真的对她生气,加上也有报复他的意思,她笑嘻嘻地不停说着:“我爱你、我爱你……”   “你还说。”唐一路指着她的鼻子,留意到她干裂的嘴唇,正待发作的脾气被压了下来。他捧住他的脸贴近自己说:“我去给你买饮料,你站在这里别乱动。”   回答他的依旧是连珠炮一样的“我爱你”。   “有本事就一口气给我说上一万遍。”他狠狠搓了搓她的脸,转身向路边的甜品摊走去。   看着修长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远,白可摸摸肚子,刚刚吃饱感觉整个人很有力气,她深吸一口气,大声地朝他走进的那个甜品摊的方向大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大概有一两百遍的时候,她的喉咙开始难受,想着要是有一杯水就好了。这时,突然有人有人冲过来猛地抱住她,接着又狂奔而去,她还没有看清那人的长相,只听到是个女孩子的声音说:“我支持你!”   她被吓得忘记刚刚说到第几遍了,只好从头来过。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说得无聊,干脆唱起来。   没多久又有个白人女孩子跑过来问她:“我可以加入你的活动吗?”   她点头答应,虽然不知道这女孩说的活动是指什么。   渐渐地又陆续有人加入其中,他们不再请示白可,而是自发地站成一排对着行色匆匆的行人大喊。每个人说的都是自己国家的语言,路人中有听懂了的,会激动地跑过来给同胞一个热烈的拥抱。   一时间,他们所在的地方成了整条街最热闹的一角。   白可看情势变得这么热烈,心情也跟着非常兴奋,特别是在得到好几个中国同胞的大力拥抱后。尽管她还没搞清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而另一头的唐一路正专心致志地为她挑选着果汁里搭配的材料。   她刚刚动过手术,气血比较虚弱,所以他为她点了热乎乎的红枣果汁。他记得她非常喜欢坚果,他还笑她是松鼠投胎,核桃、榛子之类很难取出果仁的零时,她吃起来却干净利落。   “给我撒一些榛子在上面,不要太多。”   “再来一些碎的核桃仁,刚好能盖住下面那层榛子就行。”   “放一颗德国巧克力球,大一些的。”   “在周围挤一些奶油,不要把巧克力球盖住。”   “在奶油上放一些大杏仁块,要放得对称,不不,那个颜色不对,换个黄色淡一些的。”   “先生,请问这样可以了吗?”   甜品摊的小姐把满满一大杯鲜亮可口的果仁饮料放到柜台上,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肌肉一阵抽痛。原本还很高兴来了一位英俊的客人,没有想到这位客人的要求这么多。一个男人喝甜品已经很奇怪了,还非要搭配得这么精致,她真怀疑他是个玻璃。   唐一路无视小姐的不满,仔细审视了在自己的设计监督下完成的作品,满意地付了钱。   “啊,小姐。”他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折回来说,“请问……”   “什么?”小姐双手抱胸,她已经快忍耐到极限。   “请问你有温度计吗?”他很认真地问。   小姐的脸彻底黑下来。   “噢,没有就算了。”   他笑着,把带有余温的杯子小心裹在怀里,趁小姐发飙之前走掉。   此时,那热闹的一角还在持续升温。他一眼望过去,只能看到一排状似疯魔的人,而他的白可,矮矮地混在正中间,嘴里念叨着什么。他忽然想到,该不会她真的在那里说了一万遍的“我爱你”吧。   差点把奶油占到身上,他快步走过去,一手护住手里的杯子,一手拨开几个围观的人,跌跌撞撞地终于站到她的面前。   “你回来了!”白可跳起来抱住他。   “你在做什么呐?”他把她的手从脖子上扒开。   “等你啊,”白可笑道,“我们走吧。”   她拉着他的手,回头对所有陪伴她一同说“我爱你”的朋友们嫣然一笑:“我等到他了。谢谢你们。再见!”   喝着他为她买的果汁,她幸福地和他手牵着手走回家。   那一排长着不同肤色的人站在喧闹的街头,看着他们逐渐远去的甜蜜背影,无不露出欣慰的表情。他们不约而同地对彼此露出鼓励的微笑,在中间一个人的带领下,数一二三之后,用各种语言,满怀着信心,继续对这个日益寒冷的世界高喊那句温暖动听的——   我爱你。   四、关于名字   在美国,女人结婚以后冠上丈夫的姓是很普遍的事情。作为半个美国人,唐一路也有这样的希望。他想让白可拥有他的姓氏,就好像在她身上烙下了他的印记。   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幸福的标志。   不过白可不这么认为。   她不想被叫做“唐白可”,不好听。也不想叫“唐可”,她不能把爸爸的姓给丢了。   “你爸爸什么时候离开你的?”唐一路问。   “妈妈说我三岁的时候他就走了。”她说。   “三岁,那就是说这么多年来,他几乎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   唐一路闻了闻身上的味道,火锅的香味很重,他嫌弃地把从里到外的衣服都脱下扔进储衣篮。   “他是我爸爸,他给了我生命。”   白可的声音自客厅传来。   他摇摇头,拧开水龙头试了试热水。“给了你生命的同时,他也有责任要养育你。我想他来到美国以后八成乐不思蜀,早就把你和你妈吗忘在脑后了,根本没尽到他做父亲的责任。”   “妈妈说他是个好父亲!”   白可的声音到了门外。   水的温度刚好,唐一路跨进浴缸,边淋着身体边说:“是,他是个好父亲,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遇见你。看来没用的男人还是有他的好处在的。”   一阵凉风吹过。他转身,看到白可一手按着门,一手叉着腰,气呼呼地站在门边。   “怎么,”他手里揉着肥皂说,“想咬我啊?”   白可听他那么说她的爸爸,是很想咬他一口,不过那也只是想想。   “哼。”她狠瞪他一眼,昂首挺胸地走出去。就算是纸老虎也不能输了气势。   门还没关严,唐一路的凉飕飕话又窜进耳朵:“不敢咬?你爸爸没教过你什么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吗?”   以为纸老虎就没有牙?   她把门撞开,看准水雾里的人,对他猛扑过去。   唐一路很清楚,不管从什么方面看,白可都不算是牙尖嘴利的人。所以当她跳起来咬住他肩膀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等着。   白可没有料到她和他的差距这么大,即便她跳起来也才勉强咬住他的肩头,而他身上打满肥皂,很是滑溜。她自以为很尖利的牙齿从他的肩头一直滑到他的胸前,还有接着往下滑的趋势。如果不是他揪住了她的衣领。   “你在挑逗我?”   他把她抱起,摩擦她的脸颊。   “我没有。”   她挣扎着要踩到地上。凹凸有致的身体隔着湿透的衣服在他胸前不停扭动。   “看来你爸爸教了你别的。”他说。   “什么别的。”她问。   他的手滑向她胸前,熟练而灵活地解开扣子。水雾弥漫中,他咬着她的肩膀说:“美人计。”   五、后来   “好,张开眼睛。”   明媚的早晨,阳光撒满了客厅。他站在她身后,笑着等待她的反应。   可很长时间过去,她都只是安静地站着,毫无声响。   “喂,醒醒。”他不满地敲敲她的额头,这丫头居然打起瞌睡来了。   她勉强睁开惺忪的睡眼,一心只想着重新躺回床上睡觉。昨晚纸老虎被戳破后,敌人发起了无情的反击,攻城略地,对她进行了地毯式的扫荡。最后甚至出动了接吻狂魔,把她全身上下所有的精气都吸走。   “快看啊!”他失去耐心,急着向她展示自己的杰作。   强打精神走到饭桌前,她如他意料中的那样,惊讶地捂住嘴。   桌上摆着的是两份不同于平时的早餐。盘子里的鸡蛋被煎成一个心的形状,边缘是金黄色的非常好看。热气腾腾的拉面摆在旁边,上面装点着绿色蔬菜和被切成薄片的牛肉。常喝的牛奶今天变了样子,红色的,里面掺着碎的草莓果肉和一些坚果。   东西虽简单,但看出来每一样都花了心思。   “这些都是你做的?”她感动地问。   “不然还有谁。”他给她一个白眼。   揉揉湿润的眼睛,她拉开椅子坐下,埋头很认真地吃着他为她煮的面。   他也坐下,翻开报纸挡住她的视线,以免让她看到他忍不住笑的脸。   奇怪的是,那丫头傻乎乎的笑容居然被印在了报纸上。   “让我们团结起来,寻找真爱。”他念着黑色的大字标题,忽然想起昨晚接她走时周围闹哄哄的场面。带着疑惑,接着往下看。   正文里写:一个黑人女孩接受采访时说,他们是在一位中国女孩的带领下发起这次“呼唤真爱”的行动。他们亲眼见到那位女孩唤回了她的爱人。在她之后,参加这次行动的十五人里,有一半都在当天晚上结识了与他们有缘的人。他们非常感激那位女孩,她是他们的天使。   “屁。”   唐一路把报纸揉成团,抬手扔进了垃圾桶。   听到动静,白可从碗里探出头,下巴上沾着一根面条。他若无其事地把她的下巴擦干净,问:“好吃吗?”   “好吃。”她说。   “那就都给我吃了。”他命令。   接下来,屋子里就只剩下筷子和碗相撞的声音。   吃完饭后,他们说了些平淡的事情,相拥着躲进温暖的被窝补觉。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秒针在孤单地前行。   滴嗒、滴嗒……   有谁知道,隐藏在这平缓寂寥的声音之后的,是时光惊天动地的行走。   童话故事里的王子正骑着白马,踩在三角的针尖上。他穿过冰川、越过沙漠,去寻找一棵远在他乡的花朵。   而现实中的我们,噙着幸福的微笑,慢慢老去了。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